京兆尹府有专门的府医,府医按京兆尹的吩咐,给苏莺莺诊脉。
床帐之外,祁玉和许四娘静静坐着,两人相隔甚远。
许四娘本就惧怕祁玉,现在许家的诡计被祁玉知道,她就更怕了,然而她身为许家女,尽管没能完成任务,却也要尽量遏制事态闹大。
万般斟酌之下,她开口:“祁师兄,深夜了,沈师妹这边有我照顾。”
祁玉喝了口茶,睨她一眼,冷笑道:“你当我也有那么好骗?”
沈凌单纯,才会相信许四娘,可他没那么傻。
许四娘双手揪了下帕子,面露难色:“师兄,我的意思是……男女有别。”
她知道沈师妹没有什么大碍,今夜一定能醒得过来,所以,她才要抓紧着最后的机会,劝说沈师妹放弃打官司。
只有这样,才能救许家呀!
她甚至连说辞都想好了,女儿家的名誉最重要,丑事不可外扬!
然而祁玉完全不受她牵制:“府医都还没走呢,我干嘛要走?你不会还想做什么坏事吧?”
许四娘语塞。
片刻后,府医向他们简述苏莺莺昏迷不醒的原因,然后他才得去跟京兆尹交代一声。
许四娘正欲开口,再劝祁玉先离开,没想到祁玉却抢先道:“府医都走了,许师妹再不回家,是想在京兆尹府过夜?”
许四娘:“……”
她是女子,在这里过夜的话,确实很不妥。
可她想到为家族愁出满头白发的父亲、差点要跪下来求她办事的母亲,她就只能厚着脸皮,继续待在这个房间里。
直到许家居然来了人,把她接走。
“祁世子,我们大人请您过去。”一名衙役过来叩了几下门。
祁玉想起身过去,但望了眼床帐,里面的小姑娘还躺着没醒,便又坐了回去,大声对门外的衙役道:“太晚了,请你们大人早点休息吧,案子明日再审也不迟,在下就不打扰了。”
衙役答了声“是”,匆匆离去。
京兆尹陈大人收到消息,去就寝还忍不住跟下属咂舌:“你说奇不奇怪?祁家那混世魔王竟然为了个小姑娘揍了一群混不吝的玩意。”
下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又什么奇怪?怒发冲冠为红颜而已!”
苏莺莺是在后半夜醒来的。
“祁师兄……”她虚弱地叫了声,声音嘶哑。
祁玉原本在打瞌睡,听见这一声,立刻挺直腰板支棱起来,到床榻边问她:“怎么了?”
“谢谢。”
祁玉想骂她笨,但话到嘴边却骂不出口,斟酌了一下,语气温和地道:“以后不要这么轻易相信他人了,宅门外的世界,复杂得很。”
“嗯,我听师兄的。”
苏莺莺缓缓坐起身,拉开床帐,看了看他。
四目相对,祁玉心跳漏了半拍,随即为她重新拉上床帐。
默了默,他开口:“你这嗓子,就先不要说话了,再睡一觉吧。”
苏莺莺不出声了。
次日,县学三人旷课,这是开学以来头一回。
上第一节课的夫子是朱太正,发现此情况,赶忙派仆役去沈家和许家询问情况。
至于祁家,朱太正是不会派人去的。
派出的人还没回来,京兆尹府的人却先找上门来了。
朱太正这才得知,昨夜沈凌和许四娘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仔细一品,自知此事不简单,没有再告诉旁的人。
便是学生的问起,他也只是敷衍两句。
苏莺莺仍待在京兆尹府,一大早,自觉身子无恙,去见了京兆尹陈大人。
眼见这小丫头精致的眉眼,和雪白的肤色。
姓陈的忍不住八卦了一嘴:“沈小娘,昨夜祁世子陪了你一夜?”
苏莺莺颔首:“是啊,我让师兄去休息,他自己不肯。”
姓陈的还想多了解一点儿,却没想到许家的当家人突然来了。
更没想到的是,人是带着女儿来自首的。
很快,这件案子尘埃落定。
是,确实是许家雇人,要让沈凌失贞。
如何雇的人、计划如何一步步实施,许家父女交代得清清楚楚。
但唯独有一个疑点,那就是动机,许家家主和许四娘谁也没提。
沈家这边倒也有人出面,沈家的大郎沈律过来京兆尹府。
沈律:“案子审完了吗?在下能否将舍妹带回去?”
他急匆匆要把苏莺莺带走,主要是怕她暴露了身份,会害了沈家。
陈大人觉得他来得正好:“敢问沈公子,可知沈家以往许家可有恩怨?”
“素无恩怨,然官场险恶,许家以这种手段对付沈家,倒也不奇怪。”沈律笑道。
他面上带笑,心底却只想快点带苏莺莺回沈家。
许家父女不是已经认罪?京兆尹还查什么?
京兆尹觉得此案还是蹊跷,许家想对付沈家也犯不着欺负人家女儿啊,可他一时找不到别的线索。
只能同意沈律先带走沈凌。
沈律由衙役带路,与苏莺莺和祁玉见了面。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这位漂亮的表妹了,一眼望去,只觉更为惊艳。
收回视线,再看她身旁,居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祁玉。
沈律倒吸一口气,尽力将原先组织好的语言,以平静的语气说出来。
后来等他把苏莺莺送上马车,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苏莺莺的“兄长”,领她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么紧张干什么?
苏莺莺一个人坐在车厢中,双手捧着失而复得的玉佩。
这是刚才临走前,祁师兄还给她的。
玉佩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
祁师兄是整个京城,对她最好的人了。
苏莺莺这么一想,唇角不禁轻轻勾起,靠在车厢的挡板上,过了会儿,又怅然若失。
她这几日去不了县学。
以后能不能去,恐怕也不一定了。
*
武安侯府,侯夫人正在和老夫人打叶子牌。
祁玉是被京兆尹府的马车送回来的,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他昨夜没怎么睡,坐马车里多少能小憩一下。
老夫人和侯夫人收到禀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老夫人睁大眼睛:“怎么是衙役送回来的?”
侯夫人扶额:“恐怕又闯祸了。”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牌,蹙眉道:“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有人管管他才行。”
“娘,你的意思是……”
“我们都管不住,就找个能管得住他的。”
侯夫人听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可她又不禁腹诽:这世上真有管得住阿玉的人吗?
便是她自己和夫君,也只能管他一时。
祁玉回府后,一沾枕头就睡。
睡醒已经是下午。
但没想到一醒来,就被带到老夫人的房里。
老夫人沉着脸,让仆妇把一卷卷画像交给祁玉:“这是你娘和老身挑出来的,品性相貌皆为京城贵女中的翘楚。剩下的你来选。”
祁玉随意翻了几张画像,居然看到了许四娘也在其中:“……”
品性相貌为京城贵女中的翘楚?
祁玉眸光一闪,把画像往书案上一放,扶着老夫人:“祖母,您先坐下,孙儿有话跟你说。”
老夫人瞥他一眼,惊疑不定地坐下。
祁玉把许家父女做的丑事告诉了老夫人。
老夫人气得摔碎一只茶杯。
“那许家四娘同为女子,也能做出这种败坏道德之事!”
生气之余,老夫人又可怜沈凌:“那沈家女后来怎么样?”
祁玉却没接这茬话,而是看了眼书案上的画像,暗示道:“这样的人,要是也能算品性好的话,那京城贵女恐怕就没有品性差的了。”
老夫人示意仆妇把画像收走。
老夫人被祁玉安抚几句,仍然义愤填膺:“他们竟把这样的女子画像送到祁家来,真是居心叵测!”
祁玉面上随她一起皱眉,内心却暗暗松了口气,想找个理由溜出去。
老夫人喊住他:“那后来,沈家那边可有说法?”
祁玉如实道:“没什么说法,许家那边认了罪,沈家就派沈律把沈凌接走了。”
他说完,自己都愣怔了一下。
沈凌出了这么大事,沈家居然只是把女儿接回去。
沈家既没有和许家闹,也没有请京兆尹好好查许家,这是不是对沈凌太不重视了?
老夫人也叹了口气。
打发祁玉先回去,说是过两天再选些贵女的画像给他。
祁玉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上来。
*
苏莺莺被沈家的仆人带进屋。
她端坐在木榻上,看着屋内陌生的陈设,愣了许久。
她记得她刚来京城时,是在沈家住过几日的,但是才短短一个月,她就觉得这里陌生许多。
“表姑娘,今日不赶巧,老夫人过一会儿要回来了,您得换上新衣裳。这是夫人命人新裁的。”
沈家的丫鬟送来一套衣裳。
苏莺莺打开那套衣裳,微微垂眸,对丫鬟道:“好,谢谢你,我马上就换。”
丫鬟得到满意的回答,匆匆退了出去。
苏莺莺低眸,摸了摸新衣裳。
这件衣裳是好看的,淡如绿竹,符合文官女眷的雅质。
但是尺寸和以前做的一样,太大了。
而且,她其实不喜欢这种淡色的衣裳。
不过转念一想,好歹是舅母的一点心意,外祖母还没回来,她趁现在先去谢恩。
苏莺莺换上新衣裳,推开门出去。
舅母和舅公都已经在正堂候着沈老夫人。
“夫君,凌儿也到该许嫁的年纪了,今日娘正好回来,我们提提看?”
“你心中有人选了?”
“代王的嫡长子。”
“这门亲事好是好,可凌儿娇生惯养,恐怕去那么遥远的地方会有所不适……”
夫妻俩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喝完茶,要仆妇再去斟茶。
仆妇端着空茶具出去,看到苏莺莺站在门口,想避让,却没站稳,一摔倒,所有茶具碎了满地。
有一块碎片飞溅上来,划破苏莺莺的新衣裳,也划破她的皮肤。
仆妇慌了神,要带她去包扎。
苏莺莺却抽噎着,俯身帮她捡碎片,反而先道歉:“抱歉。”
她看到了自己腿上在流血。
但那流血的地方,远不及她心里的痛。
苏莺莺失魂落魄地离开,仆妇回过神来,忙回屋告诉沈家夫妻俩。
夫妻俩神色大变。
沈晋忠目露担忧:“莺莺会不会听到了?”
沈夫人坐姿一松,不以为意:“听到就听到吧,她一个乡野村妇之女,给亲王嫡长子做妾,已经是何等高攀了?”
沈晋忠默然,手臂一甩,拦下那些要追人的仆妇。
苏莺莺回到原来的房间,边潸然泪下。
之前,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打心里不喜欢待在沈家,甚至觉得在学舍比在沈家更好。
明明这里的条件更好,什么都有,和她在江州的破房间一比,更是天壤之别。
但现在她知道了。
因为这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人情味,一点都没有。
这里没有人会过问她的意见,只会在她有用处时,才会想起来。
苏莺莺闭上眼,仍止不住流泪。
她大难不死被带回沈家,舅公舅母没有讨论昨晚她遇上的危险……
或许除她之外,无人在意昨晚的事吧……
舅公舅母方才说的话,依旧历历在耳。
“莺莺读了一个月的书,也差不多了,让她做凌儿的陪嫁吧。”
“你是她舅舅,怎么作不了这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