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治了他的腿伤。
也让他在那一刻起,生出了回馈少年的决心。
一个混迹江湖的偷儿,想要在人心险恶的宫中,护住一个如蝼蚁般人人都能踩一脚的皇子,其难易程度,可谓登天。
他注定了只能隐在暗处,看着他被人轻视,被人欺辱,却不能正面出手相助。
注定了只能于夜深人静时,才敢于显露身形,将早就准备好的伤药和热饭带给他。
他将那时从皇宫偷来的宝贝还了回去,自愿放弃了所谓的争榜,从此鲜少出现在江湖。
他不是没想过带少年走。
但一个皇子,即便过得再凄惨落魄,也不能无故消失在宫中。
即便是死了,他的尸骨,也必须埋进皇家的墓陵。
他开始学习宫中的生存之法,利用人心之间的勾营,陪着少年一步步站了起来。
而随着所有人年纪的增长,以及新的纷争出现,他护着的少年,也渐渐成大成人,从一个受欺辱克扣的小可怜,变成了皇子院中默默无闻的七皇子。
没有母族的庇护。
他们看着实力强盛的皇子们斗得不可开交,根本不敢掺和。
只想着谁都不得罪,将来若是侥幸,也能被封个什么称号的当个闲散王爷,安然度过此生。
但三年前,随赈灾大臣去岑州府与镇州府的相交之地……
鬼门关走一趟,他才知,有些人,生在这纷争圈中,不争,就是自取灭亡,只有争了,万事才能得一线生机。
眼下,夜云枫已经初显于人前。
即便这个时候那两人还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们却不能不时刻关注着对方。
而依照这些年的经验,他们二人一来一回的明争暗斗,总要波及不少人和势力。
能够预知他们的动向,他们才能提前做好准备迎对。
夜云枫把这些日子以来夜云墨和夜云贤,以及他那几个“亲兄弟”在朝堂上下的举动仔细梳理一遍。
明面上大家都知道阵营的那些朝臣做什么事都会有所顾忌,但私底下站位的官员的消息,全看自己手下人调查的能力。
千影目前为止培养的那些“眼线”,惯常以偷盗之行探查。
虽然手段不光彩了些,但他的好意,夜云枫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看不上。
他其实没有千影争锋那个位置的势头。
从小丧母,又不得父皇关注,兄弟姐妹欺压,内侍宫女轻贱,他很早之前就没想过他能活着长大,但寻死,他又做不到。
那些人顾念他是皇子,再怎么着,也会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收手。
若不是眼前的人出现,他压根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而这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的黑暗。
他不想让视作兄长的千影,陪着他一起陷于这淤泥之中。
“这件事我会再留意的,也许九皇弟那里知道些什么。”
夜云枫直觉这又是他们争斗的前奏,对着千影嘱咐:
“你和你手下的那些人先别插手,会试临近了,已经有一次波折,这次五皇兄肯定第一个不希望出差错的人。”
千影了然地点了点头,但没有完全听进去夜云枫的话。
“你去九皇子那里探探也好,我看他这一年挺放心你的,不过我那边还是照旧。”
千影看到了夜云枫不赞同的目光,顿了一下继续道:“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就跟原先一样,只是在这方面多关注一二,不会多做别的。”
这已经是千影的让步。
事关他们的切身安危,夜云枫也只能这么同意。
结束这要命的话题,夜云枫指着千影身上的白衣锦长衫,“之前你说找户人家当一当贵公子哥儿,我还以为是玩笑。”
千影笑了,抚了抚身上由昂贵织云锦裁成的长衫。
不同于寻常云锦成衣那般绚烂如云霞。
他穿的这一身,颜色素雅却难掩其上光辉。
有道是玉人衬衣衣映人。
他生得虽不如云上仙官那般出尘温润,在此刻也仿若周身被月光倾洒,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柔和光晕。
配上他那秀丽的脸庞,还有少年郎的真率,活脱脱一个人间富贵小公子。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十指翻飞,将果盘中一枚圆溜溜的小果子在指间穿梭成一道红色的虚影。
“这家人是真不错。”
他叹道:“就是好人难好报。”
“夫妻恩爱,家里富得流油,唯一的孩子却从小被人拐走。”
“他们找上我,就是因为看见我手腕挂着的这个残玉红绳。”
千影将果子放在桌面上,把袖子卷起一圈让夜云枫看,“喏,就是这个。”
夜云枫点了点头,这个他知道,一直在千影手上戴着。
千影手指摩挲着那残玉,神色染上些回忆,“这不是我的东西。”
“只是我早年帮人办事,他给我的报酬。”
这是夜云枫第一次听千影说起着红绳的由来,下意识的,他没有多问。
千影仿若被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保持那个摩挲的动作,顿了好一会儿才遮住袖子。
他又重新扬眉道:“我跟这家人说了他们认错了人,但他们不信。
现在的娘又受不得刺激。
他们对我还挺好。”
千影的每一句话都说得都跟上一句没关系,但夜云枫感觉得到,他对这家人的喜欢。
“我从小就没爹没娘,什么事都自个儿拿主意,现在我认了,他们就是我的亲爹娘。”
千影看着夜云枫,状似玩笑般道:“小孩儿,等我努努力,说不定哪一天,你也能自个儿做主。”
话落,千影唇边轻扬,手轻轻一甩,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纸,就出现在他食指和中指之间,快得让人看不清他是从哪儿抽出来的。
“这是九皇子调在你身边的那几个人的生平经历,还有最近接触的人事,你在这儿看完就毁掉。”
他递了过去,又道:“在宫中万事小心,我会在暗处保护你的。”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老规矩联系。”
窗门再次被打开,夜云枫目送那道白衣身影转眼消失不见,指间捏紧了薄薄的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