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酒杯,拿在手中小幅度地转着圈,不急着喝。
“依照愈清所言,你家乡的那片海,每到风雨倾至便波涛不绝,一次两次的海浪,村民可以侥幸脱险,但在本殿看来,只要这风浪存在,村民就总会有渡不过去的时候。”
他探着身体靠近谢临书,追问道:“到那时,渡不过去的村民该如何?”
谢临书看着夜云墨,没有说话。
夜云墨轻笑,身子又坐了回去,一口喝下杯中的酒,“铮”地一声放下酒杯,替谢临书回答道:“我来告诉你,是尸沉大海,顷刻间被鱼鲨瓜分。”
谢临书“不太舒服”的蹙了蹙眉心。
夜云墨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一艘船中,最重要的人,便是掌舵的那一个,船上其余的渔民水手,单挑出一个再厉害,若是失去了辨方向的掌舵人,留给他们的,也不过是迟一刻的灭亡。”
“你说呢?愈清。”
夜云墨好整以暇地看着谢临书的反应。
谢临书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正面回应他。
心里面,谢临书是认可夜云墨所说的话的,不然他上一世也不会在这些人里面,选择和他合作。
只是此人再如他的意,却在上一世他遭受痛病缠身打算放权时,干了那背后捅刀子的事。
他二人这辈子,注定不会归到同一个阵营。
虽然这些皇子之间,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的。
但现在他的情况和前世不同。
前世的他因为身子被十日咳拖垮,丧失了科考的资格,以至于此后几年辗转于各富户官僚手下艰难求存,才勉强将身体养好了些许。
但是即将有所转机时,又被那些人找到。
来到京中,清贵的日子没过上两日,就被送去宫中替人顶罪……半月牢刑,非人的折磨,此后半生,他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一个人。
倾轧后宫,勾结前朝,一步步从黑暗处爬到权力之上,走过的路,浇灌了数不清的鲜血,午夜梦回,撕心裂肺的咳嗽,伴着那些被他亲手送去黄泉的生魂嘶吼。
但这都已经是过去。
谢临书低头看着自己修长干净的双手,这双手,在猝不及防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个人的照顾下,干净得不染一丝脏污。
他的身体,也不似前世那般削瘦如骨,病苛沉积。
如今,他可以不依赖这些所谓的皇子皇孙,就能轻易的走上朝堂之上,去将心中的抱负施展出来。
这一切,都是得益于那个人。
谢临书心里的一角,软的不成样子。
但是面对夜云墨的这一面,又冷硬似铁。
他完全按照对方的想法行事,“殿下的见解比在下高深太多,愈清自认不及。”
夜云墨摆了摆手,“愈清无需自谦,你的才能,本殿心中有数。”
“此处就你我二人,既是谈到这里,你不妨说一说,本殿该如何待我那九弟?”
谢临书闻言,诧异地微睁眼睛,面上明晃晃地写着不可置信。
夜云墨却完全不似开玩笑,就这么认真地等着谢临书回答。
谢临书心中一梗。
此刻,他确实觉得夜云墨不该如此沉不住气,但面上的不可置信却被他故意浮夸表现了一二。
夜云墨在谢临书的印象中,没有这么的激进。
手指微微摩挲,这是他思考时习惯做的动作。
不过转眼间,谢临书就想明白了夜云墨这个时候的心境。
此时,他比上一世早几年出现在夜云墨的视线中,这个时候的夜云墨还只是经历了被禁足这一件打击。
他此时的心态,没有被之后更多的不如意消磨。
乍然从之前的被人拥簇,到此时的失意低迷,他心中定是接受不了,即便是一开始表现得多么的沉着克制,心中的不虞也不是段时间就能纾解的。
这样的他,谢临书唇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殿下可曾想过,您与九殿下之间有何不同,或者说,你们的差距各在哪里?”
“差距?”夜云墨皱起了眉头,心里虽觉得谢临书说话冒犯,但又确实想听一听他的主意,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在迟迟等不到谢临书的拜访后,让人看着他的行踪来此等候了。
“本殿母后早逝,而柳贵妃正得我父皇的宠爱,至于性情和专长,这些各有优劣,拉不开多大的差距,除此,本殿不觉得他与我有何不同,对了,他如今身边还有个柳英才。”
夜云墨说着最后一句话,不由自主地盯着谢临书看了几秒。
他有这么一瞬间,好像知道了舅舅的打算。
生母这里他没办法和九皇弟比,但舅舅的官职倒是比柳家那个所谓的太师虚名要有实权得多。
而柳英才……
面前的谢临书,不正是舅舅为他找的第二个“柳英才”吗?
夜云墨一想通,方才对谢临书的那点子不满直接散去,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带着期待,期待他真的能说出什么对他有用的提议。
谢临书确实没有让夜云墨失望。
他只是佯装思考了片刻,就把在石泾县见到黄执时就已经想好的那些说辞道了出来。
“朝堂之上,总会有政见不同的几方,不论这些人究竟有何目的,总归是站在本方的立场上维护所拥有的,包揽所需要的。”
“而这些人所处的地位和立场,殿下想过没有,这都是谁决定的?”
夜云墨沉思一瞬,才恍然道:“是父皇。”
谢临书点了点头,“朝堂之上,只有皇上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除却兵权,“皇恩才是立足不败之地的根本。”
谢临书执起酒壶,起身为夜云墨倒上,“柳贵妃如今得宠,柳家就跟着提势,但谁又能保证,这恩宠永盛不衰?”
站在夜云墨的身边,谢临书原先淡然平静的声音,因着酒酿入喉,在这一刻显得尤为蛊惑人心,“世人皆爱完善之美,贵妃因柳家得入宫中,柳家自然因贵妃之盛而盛。”
“但凡是过则必反,满则必亏,柳家主以贵妃之外戚拜太师,九皇子以其母之享欢承众望,柳家就如这杯中酒,”谢临书倒酒的动作顿了一下,夜云墨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九分满的酒杯。
下一刻,谢临书直接将酒壶递到了他的手边,“欲要如何,全看殿下何时将这空余之隙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