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学

乡试放榜完毕,县学也继续开课了,学子们来来往往,中举的要欢欢喜喜去拜谢恩师,落榜的也要收拾书箱继续去上学等待下次科考,沉寂好些日子的学院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

顾云霄的院子里一大清早就热闹了起来,王夫人张罗个不停,着人备好谢师礼后就准备出门。兄长中举之后日夜被耳提面命要好好读书的顾云霖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后,还是在听风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起来了。

而顾云霁这里,此刻外面的一切都仿佛影响不了他。他慢条斯理地从柜子里翻出浅蓝色的学服好生换上,又仔仔细细地把笔墨纸砚和教材书本放进书箱里,收拾停当后,便出门上学去了。

华亭县县学坐落在城东河畔,春日里杨柳依依,环境很是清幽。学院上下现有秀才并童生共百余名学子,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班级。甲班和乙班里的学生都是秀才,剩下的两个班里则是童生。县学每半年举行一次大考,依成绩进行排名分班,名次靠前的秀才和童生分别入甲、丙班,享受官府每月发放的食廪银子。而乙、丁班的学生若是成绩长期没有长进,则可能被清退。

顾云霁成为童生不久,现在仍在丁班。学堂内,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七八个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随手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刚刚坐定,笔墨纸砚还未摆齐,面前就出现了一只不合时宜的手臂撑在了桌上。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同样穿着学服的人挡在了自己面前。

那人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云霁,挑衅似的用力敲了敲桌面:“这才几天没开课,就忘了这儿是谁的位置?”

此人是王夫人的娘家侄子,名叫王向凌,因是家中独子,从小被惯得无法无天,最是欺软怕硬。他又爱自诩嫡出,平日里看不上庶出的顾云霁,没少找原身麻烦。

顾云霁动作不停,继续往桌上摆书本,淡淡说道:“我记得县学里没有座位固定的规矩,向来是先到先选。我看第一排左手边的那个位置不错,光线很好,王表兄可去那坐。”

说着,他站起身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面容平静,半点未露怯色。

因距离过近,王向凌直被逼得后退一步,气势上先弱了一分。见顾云霁没有像往日一样迅速收拾东西给自己腾出位置,他有些不悦,顺手一把夺过顾云霁手上的书扔在地上,说道:“嘿,今天奇了怪了,你个庶子敢这么和本公子说话?起、来!听不懂吗?这是我的位置!”

顾云霁不紧不慢地捡起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语气仍然平静,说出的话却将王向凌气个半死:“表兄不必生气,以后早上起来还是多漱漱口,我都看见你牙齿上的菜叶了。”

听见这话,周围看热闹的学生当即低低地哄笑起来。

王向凌顿感大失颜面,恼羞成怒地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拳头高扬:“顾云霁!你敢戏弄本公子!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唔唔,唔!yue!”

不等对方反应,顾云霁伸手就塞进了王向凌因愤怒而大张的嘴巴里,把他没说完的话全堵回了喉咙。王向凌猝不及防,直接干呕了出来,随后头晕目眩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顾云霁抽回手,嫌弃地看了眼上面的口水,弯腰扯出王向凌的衣角仔细地将手擦干净,这才慢悠悠回到座位上。这招虽有效,但太过恶心,以后还是少用为妙,顾云霁暗暗想着。

“哈哈哈哈哈哈……”周围人再也忍不住,大声哄笑起来。

“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到座位上?”这时,余夫子板着脸,拿着戒尺走了进来,“都觉得自己能考上秀才了是吧?”

闻言,看热闹的众人连忙四下散去。余夫子在县学里教了二十多年的书,是资历最深的夫子之一,为人古板,对学生向来是有错必纠,惹恼了他可没好果子吃。

“王向凌,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这么多空座位不够你坐吗?”余夫子问道。

王向凌赶紧红着脸爬了起来,恨恨地剜了顾云霁一眼,也不敢解释缘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见所有人都坐好了,余夫子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乡试考完了,成绩也出来了,虽说和现在的你们还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但多了解一些对你们也有好处。今日第一堂课,诸位就各做一篇策论吧。好生书写,成绩出来后可要排名的。”

此言一出,学生们顿时哀嚎起来。

“怎么刚上学就要考试啊?”

“我们还是童生,没学过策论啊,这怎么写?”

“今日肯定是运道不好,我说出门时怎么听见乌鸦叫呢。”

“肃静!”余夫子用戒尺敲了敲桌子,“不管学没学,早晚是要写的。限时一个时辰,题目是——试论今之地税。”

时间有限,与其唉声叹气,不如早些提笔多写两个字。学生们认命般地铺开纸墨开始答题,有的人抓耳挠腮半天,却憋不出一个字。

地税?顾云霁眉毛一挑,他对此了解不多,但闲谈间也听见父兄聊起过,多少知道一点。

答题前先要弄懂题面蕴含的意思,再来确定行文思路。这个题目范围很宏大,不好找切入点。其中,关键词是地税,用的是“试论”一词,没有提及地税是否有弊端或者税制优劣。顾云霁没写过策论,但前世阅读理解倒做得不少,略略思寻,便确定了大体的行文逻辑。

首先要完整阐述大夏朝当今具体的地税制度和实施标准,随后结合实际情况分析税制的优劣——这一点顾云霁并不了解,只能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来写了。尤其要写明税制存在的弊端及带来的不良影响,既然是策论,那便要提出解决方法。所以,最重要的就是针对税制弊端写出对策。然后在末尾照例加些歌功颂德的华词锦句,文章就算写完了。

思路一确定,下笔就没有什么难的了。顾云霁一鼓作气,行云流水地写完了整篇文章,看了一眼墙角的沙漏,才过去半个时辰。

反正干坐着没有事做,不如早点交卷出去透透风,想到这,顾云霁便起身准备交卷。经过王向凌时,随意瞟了一下他的卷子,竟不想他才写了两句话,嘴里还念念有词:“今有……呃,今有,什么来着?”

学堂里静默无声,顾云霁起身的响动引来大批学生侧目,见他是要交卷,不少人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王向凌更是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自己憋了半天才写了两句话,他居然都交卷了!顾云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不管别人怎么想,顾云霁只管把卷子放到余夫子桌上,向他点头示意后就出去了。

时间才过了一半,别人都还在奋笔疾书,余夫子本以为顾云霁定是写不下去,才索性破罐子破摔交白卷。却不曾想他写了满满当当的两页纸,粗粗扫了几眼发现还颇有章法,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门外,顾云霁听着院子里的鸟叫,长出了一口气,又舒展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变得僵硬的身体,在县学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走到丙班外时,恰好看见江康时坐在窗前愁眉苦脸,不时对着面前的卷子涂涂改改,题目也和顾云霁他们一样。看来,今日夫子们是商量好了,打定了主意要将学生们难为一番。

又打发了一会儿时间,午时便到了。学院里下课的钟声响起,各个班级里传来夫子们敲着戒尺下令收卷的声音。学生们大多垂头丧气,彼此吐槽着本次考试之难。

“这次题也太难了,我根本不知道写什么,写了一个时辰才勉强写够一页纸。”

“你好歹写了一页纸,我一听见题目都懵了,胡言乱语凑了几段话就算了,交卷的时候我心虚得都不敢看余夫子的眼睛。”

大家彼此谈论着,相继向食堂走去。对富家子弟来说,县学食堂的菜色只能算一般,但胜在方便省时,不然回家去吃太费时间,提前带饭又怕凉掉,所以大多学生中午还是选择在食堂就餐。

午饭过后不久,下午的课程就开始了。夫子不再考试,继续讲着县试的相关事情。

早上才在顾云霁这里吃了亏,王向凌也不敢再贸然去找他麻烦。一下午只恨恨地盯着他,不知道在憋什么坏招儿。顾云霁也懒得理会,专心听着夫子讲课。

眨眼间,下学时间到了。顾云霁等在丙班门口,一把拽住准备冲出学堂的江康时:

“那日在书铺说好了,等县学开课了,下学后我请你吃饭。忘了?”

江康时一愣,当时还以为是顾云霁说的玩笑话,没想到他倒上心了,闻言也不推辞,大方道:“好啊!难得顾三少爷请客,我可要宰你一顿。你说,醉仙居还是飞鸿楼?”

这俩都是华亭县有名的酒楼,消费不低。但顾云霁今日带足了钱,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他微微笑道:“都行。近日春笋上市,醉仙居的腌笃鲜很是不错,去尝尝?”

“那感情好!这两日的春笋最嫩,配上火腿慢炖,简直能把人的舌头给鲜掉!”说到这,江康时也是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拉着顾云霁往外走,“走走走,现在就去,晚了可没座儿了!”

江康时腿长步子大,顾云霁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只来得及远远嘱咐等候在外的旭冬一句,今晚不回家吃饭了,就被江康时拽着走远了。

醉仙居里,江康时先点了腌笃鲜,随后加了几道小炒和时令蔬菜,又命小二上一坛米酒,之后便不肯再点了。顾云霁要再加菜,也被他拦住。江康时此人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他知道顾云霁手中不是很宽裕,自然不希望对方为了一顿饭掏空了钱袋子。

饶是米酒不醉人,一整坛下来,两个少年人也还是有了些许的醉意。

江康时大着舌头,借着酒劲打开了话匣子:“云,云霁,从前我有时候在王向凌面前护着你,其实主要是看不惯他那副臭样子。现在我发现,我是真喜欢你啊!你的性、性子,对我胃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江康时的兄弟,谁要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听到这话,顾云霁心中也有些动容,本来他今天请江康时吃饭,是出于对方从前照顾原身的感激。但进一步了解江康时后,才发现他是一个真诚直爽的人。现在,顾云霁是真心想和他做朋友。

他爽快道:“好!从今往后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哈哈哈哈哈,异父异母,哪来的,亲兄弟?云霁你喝酒喝糊涂了。”

“那又如何?异父异母,我为兄你为弟!”

“不对,我比你大几个月,我是兄,你是弟。”

……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二人酒足饭饱,也分手作别。

走出醉仙居,只见远处的天边红霞点点,喧闹了一天的街市此时也冷清下来,微凉的晚风拂过,将顾云霁的酒意去了大半,他哼着歌儿,在暮色中慢慢踱回了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