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突然激动的扶苏，燕林很疑惑，“怎么了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意识到自己失态，扶苏连忙收敛神情，“无事，你先下去吧。”
燕林躬身，“唯。”
太医令也换好了药，紧随燕林出门，然后叫住对方，“等等，我有些公子的事情问你。”
燕林拱手，“您问。”
太医令斟酌了片刻才道：“公子近日时常会如今日这般，嗯，情绪不稳吗？”
燕林眨了眨眼，“情绪不稳吗？好像是如此。”
以前公子很乖的，嬷嬷将他放床上他能坐着不动一整天，现在嘛，大多数时候也挺乖的，但有的时候似乎不太像一个小孩子，时而急迫，时而惆怅，时而又冷静，应该算是情绪不稳吧。
太医令明白了，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后，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兴乐宫。
看来真是他医术不精，公子的脑子确然出了问题，连王上都看出来了，他却看不出半分毛病，真是愧对先师，愧对先师啊。
端着食物过来的楚嬷嬷一眼就看到了太医令落寞的背影，有些纳闷地问：“他怎么了？”
燕林也很懵，“不晓得啊，他就是问了些公子的情况，然后便这样了。”
联想到什么的楚嬷嬷一惊，“莫不是公子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一听这话，燕林先是跟着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可能，若是公子的身体有问题太医令早该去章台宫禀报王上了。”
正说着呢，章台宫的领侍便带着几个宦人走了过来。
王上身边侍候的人自是咸阳宫奴婢里地位最高的，燕林和楚嬷嬷连忙躬身行礼。
领侍没有多说什么，将手里的托盘递给燕林后才道：“此乃王上给公子的衣物，明日一早给公子换上，然后带他来章台宫。”
燕林：“奴遵命。”
楚嬷嬷：“奴遵命。”
命令传到的领侍本来转身要走，但注意到楚嬷嬷手里端的麦粥和肉糜，便多关心了一句，“快些给公子喂饭吧，要凉了。”
楚嬷嬷垂首：“奴遵命。”
领侍走了，楚嬷嬷与燕林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有些惊诧。
楚嬷嬷：“领侍突然关心公子，是王上之意吗？”
燕林：“应该是吧，但王上从前只注重政事，都很少见公子的。”
楚嬷嬷也不懂。
倒是燕林先猜到了什么，“或许是公子受伤了，王上才格外关心他一些吧。”
宫里的奴婢惯会见风使舵，见王上重视公子，自然也会多关心公子。
说来也不知是不是王室之哀，若是民间，父亲关心儿子天经地义，但在王室却是罕见的事情，还成了其他人的风向标，王上关注谁，宫人奴婢大臣便也跟着关心，若是王上冷落，那人很快便会被排挤欺负。
夫人去世前只望公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只希望王上的关注不会给公子反带来灾祸吧。
吃饭的时候扶苏知晓了嬴政的命令，口中的麦粥瞬间失去滋味，只剩下一股苦涩。
终究还是没瞒过父王的眼睛，父王此刻怕是已经将他当作了妖邪，但这副身体还是他自己的，父王大约也是想留儿子一个体面，还叫他换一身新的衣服再去赴死。
也好，比起某天突然离开，父王送他走是最好的结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未能在死前见父王一面，这次好歹还与对方相处了两日，他该心满意足了。
该满足了。
一旁侍候的燕林与楚嬷嬷不懂扶苏怎么突然有些失落的样子，正想询问时，勉强收拾好心情的扶苏推开了碗，“我吃饱了，你们退下吧。”
燕林想问什么，胳膊却被楚嬷嬷拽了一下。
提醒完人，楚嬷嬷便将碗筷收拾了，“那公子您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得去见王上。”
扶苏打起精神应了一声。
出了殿门，燕林才问道：“嬷嬷你方才拦着我做什么，你看不出公子心情不好吗？”
楚嬷嬷：“公子不止心情不好，还有心事，但他并未主动告知，应是不想说，问了也没用。”
燕林虽然机灵，但一些事情上确实不及楚嬷嬷敏锐，“啊，那我们就不管吗？”
楚嬷嬷摇头，“不是不管，而是我们管不了，公子是听到王上后才心情不好的，怕是心事与王上有关，待我寻个机会将此事报给王上，希望王上能解决吧。”
若扶苏是个大人，父子间有摩擦是正常的，也能自己解决，她自不会管这么多。但现下扶苏就是个稚童，能与父亲有什么大矛盾，劝说公子他不一定能听懂，所以报给王上没什么问题，或许还能叫他们的父子关系亲近几分呢。
燕林懂了，“嗯，便如此办。”
夜幕中的星子渐渐褪去光芒，太阳自东方升起，晨光撒进了兴乐宫内。
床榻之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坐着，他的头发梳得齐整，无一根发丝乱飞，衣裳也是素净整洁，无一滴脏污。
章台宫的领侍亲自来接人，看到一脸肃穆的扶苏后还愣了一下，但时间紧急，他也无暇多说什么，领着人往章台宫走。
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扶苏终究还是迟疑了一瞬。
不是怕死，只是想到这一进去便再也见不到父王，他有些……舍不得。
领侍以为扶苏是紧张，笑着道了一句，“公子您别怕，王上就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而已。”
扶苏目不斜视地盯着章台宫三个字，闻言微微点头，“我知道。”
酆都地府嘛，他明白。
领侍惊讶，“咦，公子您怎么知道的？”
扶苏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抬步踏进章台宫的同时道：“走吧，别让人等急了。”
处死他的人应该是奉常吧，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术士，也不知这次一死他还能再幸运一次吗？如果可以，他其实挺想见母亲一面，只听燕林与楚嬷嬷说对方是个很温柔的人，却没有半分印象。
啊对了，燕林说兴乐宫的那些奴婢还有几日便要行刑，他之前一直没找到求情的机会，现在都要死了，得在死前救他们出狱。
嗯，或许还该将秦日后会发生的事情提醒父王一声，让他小心防范李斯，以及大约十年后会来秦的赵高。
以及……胡亥。
这样一想，扶苏发现自己想做的事情好像有点儿多，而且也有些贪心，便默默将想见母亲的心愿剔除，只留救人与救秦的。
又默默回忆了几件秦日后会遇到的磨难与隐患，扶苏回过神，却发现面前停了一辆低调的马车，轿门半开着，隐隐露出里头玄色的高大身影。
扶苏霎时捏紧手指，眸光也悲痛了起来。
原来父王这般恨他，竟打算亲手了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