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邈深呼吸,调整一下情绪,接着说扩张过快的后果:
“扩张过快,致使大秦缺乏足够数量和忠诚的军队,去驻扎各地;
致使大秦没有足额能读会写的、懂文书和法条的官吏,去治理基层。”
“以至于朝廷派遣到各郡的地方长官,甚至必须与当地的势力——六国旧贵族和士人进行合作,才足以治理一方。”
“但这样一来,大秦对六国故地的直接控制程度和力度,相应就降得很低了。”
周邈无奈唏嘘。
殿中君臣也都明白,或者已经察觉到了,问题确实存在。
周邈突然想到一点,就插了个题外话稍作拓展:
“其实,为防止六国贵族割据一方,为将权势收归朝廷、加强集权,始皇陛下未雨绸缪,施展了‘徙天下富豪于咸阳十二万户’的统治术。”
“六国遗民想要生事,最便利的就是拥护六国贵族,但现在双方被隔离两地,无形中就少了许多事。”
“假使没有迁十二万户富豪到咸阳,大秦对地方的控制情况恐怕更糟糕!”
“只是迁又没迁干净——”
突然,周邈眼珠滴溜溜转,一看就是在使坏心思。
毫无预兆地看向蒙恬,话题也一个大跳跃:
“蒙内史,你阿父、蒙武将军斩杀的楚国名将项燕,有关他的后人们,没在迁居咸阳之列吗?”
蒙恬乃管辖咸阳的内史,安置迁徙到咸阳的六国富豪,正也他职责范围。
因此关于迁徙名单,他也大略知道些。
“项燕乃楚将,非楚国王室,项燕的后人,或许并不在其列。
若在其列,那就还在迁徙路上,或者逃避了迁徙令。”
总之,这会儿没在咸阳。
“别的不说,一定要把项燕的孙子项羽,和项羽的叔父项梁,给迁到咸阳来!”
周邈的坏心思,已经尽数暴露无遗。
“项羽,那可是‘羽之神勇,千古无二’的西楚霸王啊,楚汉争霸的一方主角!”
蒙恬立即明白了,这项羽日后乃是一方雄主!
殿中李斯等人,神情立即为之一肃。
嬴政也立刻下令:“务必将项燕后人,尤其项羽和项梁迁至咸阳看管。”
王绾和隗状两位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揽全国政务,当即领命:“喏!”
“差点忘了!”周邈突然一巴掌拍在案几上。
“项羽现在才十一二岁吧?应该还没取字‘羽’,所以他还叫项藉。”
“还有,据说项羽长了一双罕见的重瞳。”
“可得仔细点,不然以项梁的手段,迁徙时错漏了项羽也有可能。”
嬴政略一沉思,又追加一道命令:“分出楚地富豪迁居咸阳的事务,交由李斯接管。切莫错漏。”
李斯也领命:“臣得令!”
项藉,项梁,若叫你二人跑掉了,他李斯便不叫李斯!
题外话结束,周邈发现他又跑题了。
……
“咳咳!”
咳嗽掩饰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接上:“只是,六国贵族富豪被迁走了,大秦却不能派遣足额的官吏补足,久而久之,地方势力依旧坐大。”
“地方势力坐大,会出现什么问题?”
周邈自问自答:“六国遗民士人所代表的地方势力,掌控着基层,也就堵住了大秦直接对话百姓的窗口。
而且秦朝廷的政策、法条律令,他们会如实执行吗?想也知道不太可能。”
“或懒政怠政、或曲解律令,甚至按喜好自治的都有,这都极易加深黔首对秦朝廷的误解和怨恨。”
王绾和隗状两位丞相,以及冯劫等人,听着听着眉头就锁紧了。
欺上瞒下,阳奉阴违!
周邈把话题又稍作延伸:“都说秦律严苛,让黔首苦不堪言,但在我看过有关睡虎地秦简、里耶秦简,以及岳麓书院、北大藏秦简等,秦简的相关研究成果之后,却觉得秦律其实很完备。”
“在这个时候,能有这样完备程度的秦律,简直不可思议,令人叹服!”
“当然,以现代文明社会的目光来看,确实有一些伤害身体的肉刑比较残忍,有些量刑也偏重了。
可是所谓乱世用重典,治乱象也当用重典,虽不赞同、但能理解。”
“但是仅秦律本身,不至于背上逼反六国遗民的大黑锅。”
“因为在这其中,未必没有秦律执行不到位的原因。”
李斯是当世法家大家,司法断狱的廷尉。
周邈谈到了秦律的缺陷,也肯定了秦律的完备,尚算公道在理,他听了倒也没生气介意。
“综上所述,对各地基层控制不足,源于扩张太快、消化不良,结果就导致政令不达、黔首离心。”
“政令不达、黔首离心,正是是秦亡的原因之一。”
对各地基层控制不足,则是秦亡的征兆。
……
“关于秦亡的另外一些原因,有刚才说的秦律严苛。更还有徭役繁重的原因——这一点,我也没什么可狡辩的。”
“还有,在兼并六国后,依旧没能停下扩张、与民生息,反而继续征战、大肆营建,空耗民力和国力。”
关于这一点,之前嬴政和蒙恬都已经知道了。
“北却匈奴、五征百越,修长城、治驰道、建直道、开灵渠,还有修骊山皇陵,这些征战和工程,极大地消耗了民力和国力。”
关于徭役繁重,周邈没有狡辩的,但关于继续扩张,他表示有话要说!
“不过在兼并六国之后,大秦依旧继续扩张,其实也是局势所迫。”
“因为大秦的军功爵制度,它决定了大秦必须扩张,不停征战,才能维持黔首的晋身通道的运行。”
“兼并六国之后的大秦,就像一架下坡行驶的战车。一旦急停,便会翻车,车毁人亡!”
“无法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战车往下冲,或许滑入深渊,或许在触底后,还能再次攀升。”
军功爵制不能停,不停便要继续征战。
征战必有人丁伤亡,则必会加重黔首离心。
基层控制不足,就需治驰道,连接交通,以加强控制。但这又加重了徭役。
愈是控制不足,愈要用秦律约束,秦律就愈显严苛。
人丁伤亡、徭役加重、秦律严苛,于是黔首离心。
黔首离心,则统治不稳;
统治不稳,则黔首进一步离心……
一直沉默的隗状开口:“如此,岂非无解?”
周邈无奈表示:“以现在的生产力、交通和运输力来看,要想完全统治中原大地,是很难实现的。”
同样一直沉默的王绾,也在此时开口:“这就是臣当初顾虑燕、齐、荆地偏远,提出分封诸皇子前往的原因。”
提倡全面郡县制的李斯,当即反驳:“如我当初所言:周文武王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疏远,相攻击如仇雠。分封,乃纷乱之始!”
对于王绾的说法,周邈也不由予以反驳。
开口先是一顿夸:“王丞相,陛下雄才伟略,千古一帝之首是也!
陛下所创封建帝制,沿用漫漫两千年,郡县制核心的集权思想,更是沿用到现代,并将一直沿用下去!”
“陛下所建秦朝,是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封建王朝!陛下之功,无人可以超越!”
接着就摆事实、讲道理,与王绾对线:
“汉承秦制,吸取秦亡教训,如王丞相所说的,采用了郡国并行制,将偏远地方分封给诸皇子。但不也爆发了‘七王之乱’?”
“即使与陛下同为千古一帝前三的汉武帝,最后也用了推恩令,将王国和侯国分割纳入大汉郡县管辖,才堪堪化解诸侯割据的困境。”
王绾胸中的一口气泄了。
原来他一直缄默坚守的,历史验证结果只是:不过如此。
分封不对,郡县不足,似乎已经无解。
一直以来,嬴政都只是听一听周邈的未来之言。
听后仅作参考,诸事决断,大多依旧如故。
因为周邈明显的阅历不足,让他的稚嫩显露无疑,这让他的高谈阔论也稍显幼稚。
如果今日换做章台宫中任何一员大臣,来阐述周邈这一席话,都会比他说得更煽动人心。
——自然,因为两千多时间的差距,周邈有着信息上的优势。
所以,也不怪嬴政没被周邈忽悠得言听计从,仅仅是听一听,最终会自有取舍。
但现在,嬴政第一次向周邈问策:“对此,当如何化解?”
历史上的始皇陛下,应当也深陷困局,一时无解,只有屡屡出巡以震慑天下。
且往前走,且寻求解法。
对于问策,周邈给出答案:“世界是变化的,没有永远适用的制度。时移世易,应当顺应而变。”
“既然大秦有问题,那一个个去解决就行了。总不能让大秦二世而亡吧?”
章台宫殿中的君臣,没一人愿意大秦二世而亡。
所以人人皆是屏息凝神,等待周邈提出化解之法。
周邈开始历数:“基层控制不足,就培养官吏,派驻地方军,加强基层治理和控制。”
“徭役繁重,空耗民力和国力,那就减少徭役。”
“军功爵制是绝佳的战时制度,但大战过后不再适用,那就改!”
“关于军功爵制,不能直接取消,那样就堵塞了黔首向上的通道,后果会很严重。”
“嘿嘿!”周邈突然嘿嘿一笑。“我这里,有一‘科举制’,可解军功爵制的困境。”
“科举制与军功爵制二者并行,一文一武两条进身通道,既能保持军队活力和战力,又能培养选拔出大量新官吏,一定程度解决基层控制不足的问题。”
至于科举制与始皇陛下的愚民方针相背,周邈觉得不是问题。
就算到了科举制巅峰的明清,百姓开智了吗?民不愚了吗?不,依旧一样,和大秦黔首的情况没多大本质区别。
科举制,终究是少部分人的科举制。
而且黔首开智,也不是洪水猛兽,没什么可怕的。
周邈:“至于徭役繁重的问题,姑且先等等。或许我的万界基建系统,会有解题答案呢?”
“如果没有,那我们尽量减低徭役就是。”
嬴政和蒙恬是知情者,明白周邈所言基建系统或许会有解题答案的意思。
也觉得确有可能,可以先等等看。
其余人就显得云笼雾罩了,若有所悟,又不甚明白。
李斯就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
周邈不仅知晓未来,果然还另有神通,就是那‘万界基建系统’!
嬴政问:“何谓科举制?”
徭役的问题暂时搁置一边,眼下先讨论科举制。
周邈:“说到科举制,就要先说说造纸术了!”
嬴政:“……”
周邈简直主打一个我行我素,强卖关子。
“因为造纸术是科举制的基础!准确地说,造纸术是知识广泛传播的基础,知识的广泛传播是科举制的基础。”
“因此,造纸术至关重要,可谓杀器。当然,附赠一个印刷术,就能进化成大杀器!”
“是比开启骑兵时代的马鞍、马镫和马蹄铁三件套,还更大的大杀器!”
嬴政突然问:“朕还有多长寿命?”
蒙恬:……陛下?!
不至于不至于!您一定能活到周邈讲完造纸术和科举制的时候!
蒙毅:大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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