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九章 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因为肥水大营的溃败,寿春城戒备森严,无数兵马陈列于城头,弓弩箭矢齐备。

城楼上还矗立着许多高达数丈的瞭望塔,这些高大的瞭望塔如巨人一般,守卫着淮南一隅这最后的底线——寿春城!

城门外,那数不清的鹿角拒马相互交错,错综复杂,数量之多,陈设之严密,令任何敌人看了,都会心生胆寒、退却之意。

在这些鹿角与拒马之外,是一条条深深的壕沟,枯水期壕沟中并没有水。

但,其中却埋伏着曹魏的兵马,他们警惕的环望着周围,生怕再出现类似于昨夜“火烧连营”这样的惨剧。

吃一堑,不还是得长一智的!

城头,数千面“魏”字大旗迎风招展,在高空中肆意的舒展着自己的身躯。

一阵风吹过,这些旗帜悉数展开,遮天蔽日。

而寿春城如此严密的防护,似乎就为了告诉东吴,大魏是败了一阵,但大魏的强大依旧不是尔等一隅可以觊觎、挑衅的!

当然…

如此阵仗,在张辽失踪,在曹操头风发作晕厥之际,多少有些欲盖弥彰、虚张声势的味道。

便是东吴也能看出…

此刻已经到了曹魏对淮南控制最虚弱的时刻。

曹操已经苏醒,仿佛一夜之间,他苍老了十岁…

他正在拿头颅整个浸泡在温水中,以此消解头风发作时的痛不欲生。

曹植早就守在曹操的身边…

他不敢发出一言,就这么静静等待着曹操。

终于,曹操的脑袋从温水中抽出,一旁的侍女为他擦干头发,梳理着发髻,曹操则淡淡的问:“文远?还没找到么?”

曹植连忙回道:“回禀父亲,没有…不过,肥水大营中被烧焦的尸体里并没有张将军。”

“没有消息,那就是好消息咯!孤的文远,没有那么容易倒下。”曹操表现出一股别样的豁达,他接着问:“现在,是谁在驻守寿春城?”

“是子丹…”

子丹是曹真,其父为曹操战死,从小曹真就被曹操收为养子,素来带在身旁,言传身教,是曹魏小一辈中,除了曹休外,最杰出的将才。

在曹纯殒命后,虎豹骑残部与新入编的虎豹骑,曹操均是交由曹真统领。

只不过,曹真还是年轻啊,他的统率如何能与张辽张文远比肩?

“不过是一日、一夜…这风向就都变了。”曹操不由得感慨道:“江夏,孤折了乐进将军,折了董衡、董超将军,那侯音、卫开叛变,那朱灵父子也不知是何情况?整整八万人,江夏一日之间就折了八万人!”

说完江夏,曹操的话锋一转,“江陵战场,徐晃安营扎寨,高挂免战牌,他本就是在牵制关羽,孤实在想不通,凭着他的营盘,便是孤都攻不进去,怎么就一把火给烧了,怎么徐晃将军就给烧的晕厥了过去呢?”

“还有肥水大营,孤知道那东吴的甘宁必定不甘寂寞,孤特地给他布下了十重埋伏,还是这该死的大火,让孤…让孤的心血毁于一旦,就连孤的文远也…也…”

说到这儿…

曹操的面色愈发悲壮,自打赤壁一败后,他还从未受到过如此打击。

“父亲头风方才好转,不宜过度忧思…”

曹植连忙劝道,生怕父亲曹操再度因为这些,头痛欲裂。

曹操则深深的提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在这时。

“丞相,已经查明那引火物。”程昱从门外走入,拱手行礼,本想继续说,可看曹操的精神不佳,连忙把要说的话统统咽了回去。

“说!那引火物是什么?”

“是火石!”程昱如实道:“昨夜,甘宁袭营时,每个兵士的背后都背着一个陶罐,而陶罐中藏着两物,其一是鱼油,鱼油是灌入鸡蛋之中,其二是火石粉末…便是这二物藏匿在陶罐之中,甘宁一边突进,一边命骑兵将陶罐沿途砸碎,火石与鱼油散落一地,正是因此…最后火石遇火,才激荡起冲天的火焰,蔓延了整个军营!整个着火的过程都是在旦夕之间完成!”

程昱的这一番话,倒是让曹操脑海中那一团巨大的疑惑,豁然解开。

“原来是火石与鱼油…”曹操眯着眼,“原来如此,孤知道了,徐晃与于禁多半也是这么败的…”

说到这儿,曹操心头不由得升腾起一个全新的疑惑。

“可那东吴从哪来的这么多火石?”

是啊…

不光火石,在这个时代,一切点火物,诸如松脂、沥青、猛火油…这些都是有价无市。

便是黑市上,想要采买,都极其稀缺。

否则,赤壁水战上,双方就不会是普通的箭矢,而是火矢对射了。

这是曹操最费解的地方,他曹操九个矿,都搞不出来这些“点火物”,东吴一隅之地,从哪搞出来这么多的火石呢?

当然,能挖出“白麟”的地方,不止是“安陆城”。

比如曹操辖下的襄阳,就与云南晋宁、贵州开阳,并列为华夏“三大磷矿”产地之一,号称“三羊开泰”!

唯独可惜,这些地方山那么多,曹操哪里知道,要往哪挖?

如今,有确切位置的只有安陆城外的四方山。

只剩下关麟在那小小的四方山里挖呀挖呀挖!

“丞相…”看出了曹操的疑惑,程昱接着说,“根据东吴中的细作所报,似乎,这批陶罐是从江夏送来的?是那…那关麟送去的。”

唔…

听到这儿,曹操的目光冷凝,他迅速的望向舆图上那江夏的位置,他的虎目睁大,大声道:“又是这关家四郎关麟是么?”

这一仗败的最惨的,损失最惨重的也是江夏,也是关家四郎这儿了。

这不由得让曹操遐想连篇,让他无法不去郑重其事的看待这位关麟关云旗!

“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突然笑了,他大笑出声,笑声震天动地。

程昱连忙问:“丞相何故发笑。”

“孤想起孤方才做的一个梦,孤躺下时,只觉得潮声汹涌,如万马奔腾,孤急忙望去,只见大江中升起一轮红日,光华射目,孤仰望天上,又有两轮太阳对照,忽然江心那轮红日,直接飞起来,坠落于寨前山中,声音如雷。”

“孤之前觉得,与孤一争高下的红日是那孙权孙仲谋,红日预示着他日后必成帝王,可孤方才回忆起,那红日生起的方向在西北,不在东南,是在江夏,不是在江东,呵呵,原来那红日是这关家四郎,是关麟这小子!哈哈哈哈!”

一边笑,曹操的话语中添得了几许苦涩:“不曾想,今夕何夕,孤真是老了,就连云长的儿子都能与孤一争日月!”

说到这儿…

“丞相…”许褚大步迈入此间,手中拿着一封信笺,“那碧眼儿派使者送给丞相一封信笺。”

说话间,许褚双手递给了曹操。

曹操接过,拆信观看,只见信中写到:“孤与丞相,都是汉朝臣宰。丞相不思报国安民,妄动干戈,迁徒淮泗百姓,残虐生灵,此乃仁人事乎?昔有诸葛孔明,今有关家云旗,如今大火燃起,是提醒丞相莫要再行天怒人怨之举,公亦速退,让出淮泗,免再遭赤壁之祸,丞相还是要想清楚了。”

看到这儿,曹操注意到信的背后还有字,他转过一看。

此间唯独八个字:

——『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哈哈哈哈…”看过这信后,曹操又笑了…

将信递给程昱,让他念出来。

而随着程昱的念出,曹植愤愤不平,“这江东碧眼儿,狗仗人势,若非那江夏送来的陶罐,岂容他如此猖獗?”

“孙仲谋没骗孤…”曹操眯着眼感慨道:“从江夏一败起,孤这一仗就打不下去了,强行再打,恐只能步赤壁之后尘!”

“昔日一个诸葛孔明就搅的孤之大魏动荡不安,今朝…又有了这关云旗,这孙仲谋是提醒孤,我的心腹大患不是他东吴,而是这关云旗,而是荆州啊!”

程昱已经听出了曹操已经心生退意…

更听出了几分曹操对这位关麟的忌惮。

如果放在一个月前,曹操还会将这关云旗当做荆州的下等马,可现在…下等马是于禁,是乐进哪!

唉…

程昱心头深深的叹出口气,他更清楚,如今的曹操不再年轻,他没有过多的精力耗在这里,他已经打不起任何一场持久战了。

朝廷中,大魏内部,还有数不清的、千丝万缕的事宜需要他去处理…

大魏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距离那最后的一步,只差临门一脚了。

丞相的精力该放在那里了!

“散了吧…”

话说到这儿,曹操大笑之后,恢复了往昔的虚脱。

这个强行振作起来的魏公,终于抵不过内心中巨大的悲怆,他重重的坐在了属于他的座位上,口中喃喃:“让孤想想,让孤再想想。”

程昱知道,曹操的意思是,这一次他退归退,可留下谁去驻守襄樊,留下谁去驻守南阳,留下谁守住寿春…

这些…是他的底线,也是大魏的底线哪!

攻守之势异也…

他曹操不得不转攻为守了,可大魏的疆域,不能在他的手中失陷!

就在这时,原本该告退的程昱,突然转过身,朝曹操拱手,“丞相,其实还有一人可用,此人手上还有三万雄兵!且是极其擅长山地作战的兵勇,可堪大用!”

唔…

程昱的话让曹操立刻抬眼,他提起了一分精神。

“是谁?”

程昱重重的吟出了他的名字:“琅琊国主,泰山军首领——臧霸!”

『——是他!』

随着这臧霸名字的出现,曹操心下一阵悸动,一阵波澜…

这是个义士啊,能与关云长比肩‘义薄云天’的义士!

曹操心下清楚,这臧霸,他手下泰山军的独立性。

曹操更清楚,要让他出马,怕是并不容易!

琅琊国,一方简朴的官邸。

书房之中。

臧霸今年四十五岁,这个年龄,如果吕布还活着,也仅仅比他小一点儿,足够做灵雎的父亲了,又因为他年轻时与吕布不打不相识,最终义结金兰的缘故。

臧霸一直将灵雎视做亲生女儿,灵雎组建鹦鹉的这些年,也一直受到他的帮助,且称呼臧霸为“叔父”。

可以说,除了臧霸明确声名,无法帮灵雎去刺杀曹操外,其它的能做的,这个义薄云天的汉子已经悉数做到最好了。

此刻,晨曦微明。

臧霸与灵雎正在官邸的书房之中,今日因为灵雎的到来,臧霸推掉了一切事情,专程等着她。

说起来,这一对叔父与侄女儿,都喜欢喝酒…

一壶淡淡的酒水,两人已经聊了一个多时辰了。

臧霸正在感慨:

“不曾想,你娘还在,你娘还能有这样的际遇…也不枉你爹在天之灵!”

话说回来,在白门楼殒命之前,臧霸是答应他的义兄吕布要好好的照顾貂蝉母女的。

只是因缘际会,曹操布施的美人计,关羽的横刀插入,貂蝉的突然失踪,为臧霸救出貂蝉母女的计划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这也才有了貂蝉被关羽私下放走,灵雎被臧霸秘密偷去的故事…

可谓是阴差阳错。

此刻,灵雎将母亲貂蝉口中的这个故事娓娓讲述给臧霸,臧霸一阵感慨:“不曾想,这关云长义薄云天,当年倒是我臧霸好心办了坏事儿!”

“臧叔父千万不要如此说…”灵雎抿着唇,“母亲知道是臧叔父这些年帮扶我,对臧叔父是心存感激的…”

“也罢…再说说你吧,说说你口中那位,你与你娘的恩人云旗公子。”臧霸接着问。

他之所以会提到“云旗公子”,是灵雎在讲述故事中屡次三番提到的。

而每每提及,语气中、言辞中,臧霸能感受出来,灵雎对这位云旗公子是有着某些超脱男女关系的情分的。

都是过来人…谁不懂呢?

接下来,灵雎细细的讲述起,她见到母亲貂蝉后的喜极而泣。

在与关麟推心置腹的畅谈过后,关麟答应了他,要帮他“报父仇”…

再之后,灵雎再度北上时,要去帮关麟做一些事,以及这一路上的一切际遇。

这包括,灵雎先去洛阳安排鹦鹉的手下,秘密扮做苦力,去重修洛阳。

包括,之后灵雎又去了趟南阳,比想象中更顺利的见到了那位有些“悲天悯人”的南阳太守侯音。

将关麟的书信亲手交给了他…

又通过“鹦鹉”的传递,为两人互通书信,直到部署了那江夏的战场。

至于,江夏战场的结局究竟如何?

灵雎并不知道!

在安排好这一切后,灵雎也算是完成了关麟交代的两个任务。

接下来,便是她自己想要去趟琅琊国,想要与这位将她一手拉扯大的叔父好好的聊聊。

当然,灵雎并不担心臧霸会把她的话泄露给曹操。

这些年,受臧霸叔父的帮扶、资助得以长大,灵雎太信任眼前的这位叔父了,也太了解,“义”这个字,在他的心目中意味着什么。

他绝不会做对不起父亲吕布,对不起她灵雎的任何事。

这点,灵雎可以笃定!

终于,臧霸听到了这一切。

感慨之余,他沉吟道:“也就是说,你帮那关云旗去‘修筑’洛阳城,就挖通密道,去帮他成功的策反了南阳太守侯音,策反了两万南阳兵,连带着将曹操在江夏所有的部署,悉数的传到了那关云旗的耳里!是么?”

“是!”灵雎重重的点头,提到这桩事儿,她难免心头悸动,“倒是现在还不知道,这江夏战场最后的结局如何?云旗公子他…他到底打赢了没有。”

其实,灵雎说的这件事儿已经过去一日有余,如果走水路的话,该有情报传过来了。

“不忙,消息很快就会传来。”臧霸幽幽的感慨一声,他话锋一转,凝望着灵雎,一丝不苟的问:“那你这次,来琅琊国的目的是什么?”

这…

猛地被问到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灵雎一下子踟蹰了起来。

臧霸像是看穿了灵雎心中所想,微微摇头。

“如果还是那件事儿的话,就不要提了吧…”

灵雎微微抿唇,轻声道:“我知道叔父与曹操有过约定,曹操允准叔父收揽父亲的旧部、家眷…将这些人悉数安置于泰山及琅琊国,而叔父以此为由效忠于曹操,故而…叔父是不会帮我刺杀曹操,报父仇的…”

说到这儿,灵雎微微咬唇,“可时局所迫,我还是想争取一下,如今的局势变了,倘若江夏能打赢,那整个襄樊至淮南战场,局势都将会彻底翻转,而那曹操已经不再年轻了,曹魏的兵力调度也会出现巨大的问题,这是最好的反攻的机会,也是最好的…为父亲报仇的机会呀!”

灵雎大眼睛眨巴了下,望眼欲穿的看着臧霸,“叔父手上有超过三万兵马,其中尚有不少是昔日里效忠于父亲的并州兵勇,如果…如果叔父能带着他们投靠云旗公子,那…那对他们…对他们想必也是一种解脱吧…”

随着灵雎的一番话脱口,臧霸一如既往的“唉…”的长叹出声。

他缓缓起身,背对着灵雎,感慨道:“我本以为,你不会在因为此事来求我,可这一次,因为那关云旗,你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

“我还是那句话,我臧霸一诺千金,我答应曹操不会背叛他,那便不会背叛他,更何况,灵雎啊?你可知道,你的这位云旗公子他的对手有多么的可怕?你以为仅仅凭着江夏、襄樊、寿春的几场胜仗,就能把曹操逼入绝境么?想当然了…太想当然了!曹操远比你想象的更厉害…他只是老了,不是死了啊!”

随着臧霸泼出的一盆冷水。

灵雎也站起身来,她又一次站到了臧霸的面前,她迎上臧霸那满是坚决的眼神,她一丝不苟的说。

“云旗公子知道他的对手何其强大!也知道,要战胜曹操,要瓦解曹魏不是几场大战,也不是几万人就能够瓦解的,所以他…所以他…”

到得最后…

因为极致的信任,灵雎将关麟的计划彻底的呼出。

“所以,江夏战场从来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从一开始起就是…就是要把天子从许都给救到荆州!”

“若是江夏大捷,那便有机会尽可能的抽调出许都的兵马,只有许都城空虚了,才会有能救出天子的机会啊——”

全盘托出。

灵雎已经把关麟对她讲述的话,把她两人的秘密全盘托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