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的不仅是郑侍从一人。
何翠枝目光扫过百官,发觉自己视线落到哪人身上,哪人就“蹭”的一下亮了眼睛,挺直脊背,努力表现自己的时候,忍不住窘了窘。
该说他们心大呢,还是该感叹他们脸皮厚呢?
对上何翠枝视线的百官认为自己既不心大,也不脸皮厚。
毕竟,在国师大人关注落在自己身上时,谁能不激动?谁的心脏不如擂鼓?
施云布雨!
轻描淡写化解萧虎的攻势!
现在,二十年,整整过了二十年,都未曾发芽,也再也未曾出现过大梁的夜兰生生发了芽,在这寒冬腊月时节,盛烈绽放。
那可是二十年啊。
这般强大、这般让人震叹的国师大人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们心跳火热,忘记此时所处局面陛下正情绪沉怒,更是忘记了之前对何翠枝隐隐的质疑、嘀咕。
就算想起来,估计也不会太在意。
毕竟,他们的脸早已肿得不堪。
百官思绪如潮。
何翠枝听完郑侍从的话后,缓缓移动的目光瞥到不远处的云太尉,大脑猛地抓住什么,正要开口询问郑侍从,就听到——
“宴厅到了,国师大人放心,下官知晓该如何做。”
她侧眸看去,就见郑侍从正目光坚定的看向最前方的大梁帝。
何翠枝便吞回到了嘴边的话。
什么时候问都可以,现在正事要紧。
一入宴厅,暖意便扑面而来。
即使是身上贴了好多个暖宝宝,内里穿着羽绒薄夹,不觉得多冷,仙衣飘逸的何翠枝也暗暗舒了口气。
环顾一周,满目绿色,盛放的鲜花点缀,宛若进入了春的季节。
那位礼部尚书虽然不是个好的,但有一说一,这宴厅布置的确不错。
上方,大梁帝已入了座,其他人也纷纷在他“免礼”声中落座。
很快,珍馐佳肴便被宫仆们端了上来。
大梁帝言语并不多,简单说了些感谢国师为大梁的贡献,便挥了挥手。
他身旁的刘掌印上前一步,拿出明黄圣旨:“还请国师大人接旨。”
在刘掌印的声音中,何翠枝有些意外的起身。
不过当扫到云太尉神色间的阴沉,她立马意识到这封圣旨对她有大益处。
也意外了,乐呵呵接起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果不其然,这封圣旨除了赐下良宅等极为丰厚的金银珠宝,更是一封封赏职位的旨意。
司天监?
何翠枝飞快在大脑中搜索相关信息。
片刻后,她笑着接旨。
怪不得云太尉那副面色。
司天监,掌天文历法。
其实也就是官方版能人异士聚集地。
观天象、推演测算、命理八字等等……
独立于百官之外的一个官署。
却对百官有一定影响。
毕竟,司天监观天象推演出来的信息,有时候是可以影响国运的。
更何况这封圣旨封的官职还是司天监的最大那一个。
不过陛下赐了大宅子,倒是不用再担忧住房问题。
等这场接风宴结束,得和娘、陶氏、胡氏她们说一声,脑海中浮现没有跟着她进宫,随着谷雨和褚上将军派的人在京城内的家人,何翠枝脑中思绪纷纷。
但面上却格外稳重落座,对上对面似不经意看来的云太尉目光也跟没看见一样。
而在何翠枝落了座之后,大梁帝直接就吩咐众人吃喝,完全没有何翠枝之前工作时那些领导唾沫星子不要钱的啰嗦样儿。
百官熟知大梁帝脾性,闻言,一个个落座吃喝了起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心中也齐齐吐了口气:看来陛下不会发怒了,真好,真好。
何翠枝观察到这一幕,因为进入一个新的环境,还是这个世界巅峰权利聚集中心而带来的紧绷感无意识松缓许多。
宴会气氛愈发放松。
大梁帝看了看时间,到了他参加一场接风宴停留的时间,正要起身。
其他百官也早已熟悉流程,也准备自觉起身恭送。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从位置上离开,走向宴厅正中央。
“陛下,卑职有要事禀告!”
赫然是郑侍从。
已经做好或是起身离开、或是恭送的大梁帝和百官们:嗯?
他们有些茫然。
不过众人都是人精,很快想到郑侍从是陛下派去处理越洲瘟疫的使者,他有事禀告,定然和越洲瘟疫相关。
一个个都打起了精神。
全都巴巴的望着大梁帝。
他们都能想到的,大梁帝自然也不会蠢到思索不到,自然不再管什么到时间就走的习惯,尊臀没有挪动一点,定定的看向已经跪在地上的郑侍从。
神色微沉。
他了解郑侍从这人就如郑侍从了解他一样。
究竟是什么事,严重到让他还未开口,就直接跪地?
在大梁帝沉沉的面色中,百官心思各异的目光中,郑侍从开口。
“陛下,越洲……”郑侍从呼吸急促,所有人都意识到,他即将说出的事有多重要,怕是会让整个大梁局势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他们呼吸一顿,下一秒也忍不住急促起来。
因此见郑侍从突然停顿,忍不住开口催促。
“说啊,什么事?”
“快说啊!”
“啪嗒——!”
在这纷纷的催促声中,酒杯落地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云大人?”
众人扭头看向声音源头处,疑惑不已。
最上方的帝王也抬眸看了过来。
云太尉死死攥着手心,出了血,痛意才让他勉力压住心神,面上坦然笑着道:“无事,无事,我只顾着听郑使者的话了,不小心碰到。”
他几乎是咬着牙,才稳定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郑使者接着说,接着说。”
脑海中却飞快思索,要找哪个出来顶包越洲瘟疫之事。
“越洲西南有一年三熟之田啊,陛下!”
郑侍从声嘶力竭。
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还望陛下派兵务必收复那处!”
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所有人都懵了。
什么玩意?
一年什么熟?
什么年三熟?
一年三什么?
是他们耳朵出毛病了,还是这郑侍从染上越洲瘟疫,病得胡言乱语起来?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耳朵没有出毛病,郑侍从也没有发疯。
“陛下,恳请陛下出兵!”在郑侍从一声声恳求声音中,众人渐渐回神。
真的是一年三熟。
越洲西南有一年三熟的田地!!!
可是——
“怎么可能呢?”
“越洲西南处一片瘴气,又资源贫瘠,怎么可能会有一年三熟的田地?!!!”
如果真的有,那他们之前差点把越洲西南收为大梁版图却中途废弃,该怎么算?
如果那时候就把越洲西南收了……
一年三熟……
粮食……
宴厅内,所有人,下至侍者仆从,上至百官皇帝,无一不红了眼睛。
双眸中,满是懊悔。
郑侍从像是有读心术一般,在一片死寂中,抬起头,双目充血:“此事国师大人可作证,越洲西南,真有一年三熟良田,且是能种植水稻的田地!!!”
他声音极高,在这片温暖如春的宴厅中,足以让所有人听到,听清。
本就死寂的宴厅,气氛陡然凝滞,粘稠得让人呼吸都发堵。
“我信!我相信郑侍从所说的话。”最先开口的有些出乎意料,是云太尉。
他打破了寂静凝滞,道:“国师大人能力高超,我等都见识过,越洲西南角有一年三熟田地,我相信。”
云太尉说完,更是直接拿起一个新的酒杯,走了过去:“老夫平生敬佩之人不多,国师大人是其一,这杯酒,老夫敬你。”
他举着手中新换的酒杯,十分真诚。
何翠枝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见他这么殷勤,直觉不适。
“我不饮酒。”
她把自己身边从未离开过视野的酒杯往旁边挪了挪,盯着云太尉的眼,认真的说。
在看到云太尉眼中闪过的那抹可惜后,何翠枝心道果然。
这人在城门算计她不算完,现在还想第二次出手。
——在京城门时,本该直接回宫,因为礼部尚书几句话,她便被迫施展“催生万物”的“术法”,若是没有那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兰花种子,施展术法差点失败。
别以为她当时没有看到礼部尚书和云太尉之间的眼色。
何翠枝冷哼。
现在又想算计,做他的春秋大梦。
她静静地看着云太尉的喝了酒水,眼角余光却瞥到什么,登时顿住。
原本因为云太尉那一声打破凝滞氛围而纷纷热闹出声“陛下,出兵!”、“陛下,天佑大梁”、“陛下,下官愿意领命!”的众人不知何时没了声,看向这里。
目光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惊疑。
何翠枝沉默了一瞬。
今日是她入京,也是进入这权力场的第一天,堪称百官之首的太尉亲自敬酒,她不喝……
何翠枝瞬间类比出职场。
忍不住叹气。
目光在自己面前的小案上移动,触碰到茶壶和茶杯时,抬手道:“我以茶敬酒,还望太尉大人见谅。”
她一边倒茶水,一边说。
倒完茶,直起身子,抬头望嘴里送,却在茶水入口前一瞬捕捉到云太尉眼中一闪而过的快意。
电光火石间,何翠枝什么都明白了。
声东击西!
这杯茶才是云太尉真正的目的。
何翠枝试图找到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法。
然而时间太短,根本就想不到法子。
除非直接下了云太尉的面子。
算了!
何翠枝索性直接放下到了嘴边的茶杯。
莽吧!
果不其然,云太尉急急的追问声就跟来了:“怎么不喝了?”他说完,似乎察觉到自己情绪太过外露,又补充了声:“可是茶水凉了?”
温和有礼,完全让人挑不出错处。
何翠枝想起自己在大方村、庆林县的日子,轻嗤。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软脾气的人。
没道理到了这权贵云集的大梁皇都就软了泼辣无赖脾性。
张开口。
“陛下,除了越洲西南一年三熟良田一事,还有一事臣要请奏!”
“越洲瘟疫一事,乃是人为!!!”
接连的两道声音格外响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至于云太尉亲自给国师大人敬酒,国师大人反应?
越洲瘟疫乃是人为,更令他们震骇。
就连云太尉本人也忘了催促何翠枝饮下茶水,惊疑不定的扭头看了过去。
神色慌乱。
怎么会?
不是在说越洲西南一年三熟的事吗?
姓郑的何时知晓越洲瘟疫根本?
不!
不能自乱阵脚。
静静听着郑侍从所言的云太尉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色转化,全被和何翠枝给纳入眼中。
她淡定放下茶杯,想了想,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桌面上的茶杯连带茶壶全都消失不见。
瞬息后,放着茶壶、茶杯的案上重新出现一套茶壶、茶杯,连里面的水液重量都分毫不差。
做完这些后,何翠枝才悠闲把心神分成两份,一份关注着云太尉,另一份关注着正在述说越洲瘟疫人为一事,已经快到喊证人的郑侍从身上。
她看着云太尉,想:为何不在一开始提及越洲瘟疫人为一事?
自然是为了让你这畜生放松警惕啊。
毕竟——
何翠枝脑海中又重现京城门口的那场算计。
在意识到云太尉算计自己之后,她就能想到,云太尉必定把自己当成心头大患,全心全意防备着。
而在对方高度警惕情况下,进行揭露越洲瘟疫一事,极为风险。
但是今天揭露效果是最好的。
因为可以打一个触不及防。
何翠枝再三犹豫,最终下定了决心。
在抵达宴厅那一瞬,朝郑侍从使了个眼神。
她本来还担忧,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
提起越洲却不说瘟疫一事,用一年三熟放松云太尉等人的警惕。
然后趁所有人都在讨论一年三熟之事,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高声提起越洲瘟疫一事。
打云太尉等人一个彻彻底底的触不及防。
看进展,似乎比她预料中的要好很多。
何翠枝听着郑侍从说完最后一句,回头,目光狠狠又坚定的落在她这个方向,准确说是云太尉身上。
咬牙切齿:“是他!”
“就是云太尉!”
“他是越洲瘟疫罪魁祸首!”
云太尉顿时皱起了眉头,“啪”的一声摔碎了手里的酒杯。
“你这阉人休要胡言乱语!”
随即看也不看他,直接朝大梁帝跪下。
“扑通”一声。
力道极重。
“陛下,老臣冤枉,必定是有人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