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厚重的椅子被猛然站起的人带倒,发出让人心里一跳的巨响。
一直安静立在角落的侍从瞥到这一幕,惊的脸色大变:“陛、陛下……”
大梁帝摆了摆手:“无碍。”
随即又快声吩咐,“去唤丞相、御史大夫……算了,百官都喊来吧。”
侍从连忙应是,匆匆往外走去。
只是转身刹那,脸上的惊疑不定就再也压不住。
是什么事,竟让陛下如此神色大变,甚至……喜形于色?
他脑海中浮现转身瞬间,大梁帝眉梢处流露出的喜意和激动,心中愈发惊疑。
就是云中洲接连传来亩产上千斤的好消息,当初闵洲传来水泥这等利器的时候,陛下也未曾如此姿态啊。
嗯?
云中洲?!
陛下刚才手里的那封信,似正是从云中洲传来的。
侍从敏锐的嗅到了什么,抬头望了望天,宫墙深深,天好似也狭小。
可他知道,这狭小的天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百官再次聚集的朝堂上,在大梁帝云淡风轻的吐出一言后,原本低声嗡嗡作议的百官顿时瞪大了眼睛,无一人再言语。
顷刻寂静。
“众位爱卿?”
仿佛疑惑他们怎么突然安静了,大梁帝一脸疑惑,只是语气中夹杂的调笑意味让人很难忽略。
而他这声疑惑像是什么信号,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瞬间被打破,无数的嘈杂声响起。
“陛下、陛下说得可是真?”
“云花、那被草原部落尊为至宝的云花真的被我们培育出来了?”
“还有多少要多少?”
至于大梁帝调笑他们太过吵闹的话,就是心思最重的官员都没有放心上而尴尬红脸。
云花啊!
那可是能让草原部落尊为至宝,愿用良驹宝马换取,一辈子也不一定能遇到一朵的云花啊!
而如今他们大梁不仅有了,还能培育出不知多少……
这这这!
草原部落、可恨的北奴,还怕牵制不了他们吗?扼不住他们的脖颈吗?
他们甚至能利用云花这朵利器,大力而为,弄得北奴再也爬不起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沉了起来。
他们脑海中所想,大梁帝自然而然也能想到,甚至比他们还先想到。
可是在看完云花用途后,什么北奴、什么羌胡、什么蛮子都被他抛在脑后。
能御寒,制衣的云花用来强壮他们百姓不好吗?
至于北奴……如果云花还有剩余,再说吧。再者草原部落不是缺茶叶缺得狠吗?有茶叶牵制他们就行。
云花、云花~
大梁帝摸了摸自己身上有些厚的崭新衣袍。
京城虽然还没彻底进入冬季,但温度开始降低了,往常这时候他起码要穿个两三件,而此时里面只穿了一件衣服,外面套上这件让绣娘随着信件一起送来的云花赶制而成的衣服,竟热得他浑身冒汗。
大梁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足过。
是的,满足。
当初得知闵洲有亩产六七百斤的粟米时、云中洲也真的被国师培育出亩产五六千斤的红薯的时、水泥这种利器存在的时候,每一次都很满足。
可是哪一次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足的心脏仿佛都泡在暖暖的水流里一样。
云花、云花不一样。
大梁帝弯了一下眼睛。
这是能让他的百姓、他的子民从婴儿熬过一个个冬季,彻底长大成人的神物。
有了高产粮的粮食,大梁帝就知道,在未来不知有多少新生命降临,大梁人口繁盛指日可待。
但指日可待终究只是指日可待,而非已成现实。
有多少婴孩生下来,却熬不过寒冬而死去,大梁帝但凡看到往年报上来的数,都是心惊肉跳、心脏被硬生生挖出来一样的痛。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云花!
云花!
云花!
他唇齿间都是这两个字。
“草原部落日后再言,云花一事朕有另外打算……”
大梁帝启唇,把含在唇舌间的两个字吞到肚腹中,开口说。
只是一句话刚落下,详细的打算还未说出,便听到一阵喧哗。
“陛下召见百官,老臣亦是其中一员……”
这声音、格外熟悉。
大梁帝迟疑了一下,便看到角落侍从的无声的口语。
云太尉?
他有些惊愕。
他不是还在养病吗?
“回陛下,老臣已经修养好了,陛下体恤老臣,是老臣之幸,因此一好,便想为陛下分忧解难,因此……”
得了大梁帝的口谕,被放进来的云太尉一步入朝堂内,还未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就听到大梁帝关怀的话语,他眉头狠狠一跳。
假装没看到众人似有似乎飘过来的打量——对他臀部的打量。
一副感激涕零的回答着大梁帝的话。
顺便为自己刚才在大殿门口不合规矩的喧闹解释了一声。
他太感激陛下的善待,迫不及待想要为陛下做事,焦急之下才会失了规矩。
大梁帝闻言,笑了笑:“云爱卿如此为国为民,朕甚是欣慰,不过还是千万要小心身子啊,勿要多走。”
他关怀。
云太尉却是咬牙。
娘希匹的!
如若不是这次突然的朝会没有喊他,他见了那远方赶来的马和人,回府后越想越不对劲儿,怎么会如此急匆匆的赶来。
这皇帝老儿忒贱!
还隐晦提他屁股有伤,还提!!!
云太尉面上未显露分毫,恭敬又感激道:“多谢陛下关怀,老臣定谨记在心。”
他顿了顿,言:“老臣匆匆而来,也不知这次商议之事……”
说起正事,原本还偷偷摸摸瞅着云太尉屁股的众多官员顿时把目光撒开,大声朝大梁帝问了起来。
“陛下,不知您如何安排这云花一事?”
“陛下,不如派微臣前去云中洲、北地吧,微臣一定会让蛮子……”
“陛下,臣觉得臣足以胜任云花和蛮子……”
他们迫不及待,甚至比想要云太尉快速知道此时朝堂上情况的云太尉一派人开口还要快。
云花?
什么意思?
因为传信太过突然、大梁帝喊人朝议的速度又太快,云太尉即使有通天手段,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打听到详细消息。
此时听到云花的他,两眼瞪大,总有些不安。
而随着大梁帝抬手示意众臣安静下来,开口“你们只知云花对草原部落……云花的功效……严寒……”,云太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尤其是在大梁帝最后一句总结性话语“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国师啊,若非她拿出云花种子,咱们大梁也不会有这等神物!”后,云太尉身形有一瞬的不稳,若非记着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差点就踉跄跌到了。
怎么又是她?!
何翠枝!
何翠枝!
云太尉牙齿咬得死死的。
他在此刻,莫名生出一种危机感。
待对方抵达京城时,便是自己四面楚歌时。
不!
不行!
她一定不能活着到京城。
想起自己已经派出去的那队刺客,云太尉攥了攥手心,脑海中不期然浮现派出去刺杀仲大人的结局。
明明仲大人得救和何翠枝毫不相干,可他就是诡异的把这件事和何翠枝牵连了起来。
若是再出现一次仲大人那种诡异情况……
云太尉想着自己最后的底牌,一咬牙,再没了犹豫不定。
即使堵上所有身家,何翠枝也不能再留。
“云大人?云大人?”接连不断地呼唤声在耳畔浮现,云太尉一抬头,就看到贺丞相达到眼睛深处的笑意:“陛下问你呢,你不是说要为陛下分忧吗?怎么不吭声?”
那笑意,是看好戏的笑!
云太尉暗骂了声,目光接受到自己派系的人的眼神,镇定自若的朝大梁帝拱手:“陛下,臣以为……”
把云花推广下去?
哼!
若是这云花不是何翠枝拿出来的,他倒不介意推行这明显是大功德的事。
但是现在,推广云花种植,让何翠枝得到好名声……
呸!
有他在,想都别想。
还不如浪费在那些蛮子身上。
然而云太尉却不知道大梁帝已经打定主意了。
再加上朝堂中是有真心为民的官员。
胳膊拗不过大腿,当天朝堂上吵得是如何昏天暗地,旁人不得而知。
只知道下朝后的第二天,治粟令里的人就乐滋滋的在皇庄内搭了个小鹏子,而他们旁边则是耗费巨资搭建而成的暖棚,里面的土壤中,埋着一颗颗小小的种子。
陛下都珍而重之的把最好的皇庄用来给他们种植云花了,他们必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一定会研究透彻这云花的习性,争取有朝一日,云花开遍大梁每一寸版图。
何翠枝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要是知道,一定会把“最适合种植、也能种植出最优良云花的是北地”这件事告……嗯,不告诉他们。
毕竟她素来奉行只有自己亲身走过,才能知道这条道路是否合适的准则。
她可以因为大梁的贫苦、可以因为看不下去百姓的苦难,做出一些事情,给他们送种送图纸送方子……
但也仅此而已。
不可能说大梁百姓缺什么,就直接在桃宝贝上下单,直接满足他们的需求。
就算她目前钱包够鼓,能够支撑这般行事,她也不会这么做。
这不是帮他们,是在害人!
当一个人习惯性向人伸手,依赖旁人,那么抗压风险直接就为负数,一点风吹雨打都能要了他的命。
更遑论是一个国家,那掀起的灾难难以想象。
不过现在何翠枝也没有时间想那么多。
因为她现在正在遭受人生最大的磨难。
夜黑风高时,偷偷溜走时。
然而当方二奔包袱款款趁着黎明未至打开大门时,他的身形突然僵住了。
就在他身后牵着大大准备出门的何翠枝见他一动不动,不解的推了推他:“怎么不走了?”
方二奔的声音在黑夜中有些沙哑干涩:“娘……”
而随着他这道声音,那被黑暗影射得重重叠叠的人影突然亮了起来。
不!
不是人影亮了起来。
而是这片天地亮了。
何翠枝正疑惑方二奔声音咋哑了,突然发觉光线不对,下意识从他背后探出头道:“天咋亮了……”
她声音乍然卡在嗓子里。
不!
不是太阳出来了。
而是……
一支又一支的火把,亮了起来,驱散了黑暗。
密密集集,似于日月之辉光,竟使得何翠枝门前的地方亮如白昼。
不,不仅是门前这块地方。
何翠枝望着蜿蜒了不知多长,甚至视线达不到的地方也有着亮光的一条“火龙”,怔怔的。
一个人自黑暗中走到“白昼”中。
“治粟令奶奶,我真的没有透露一点消息,是百姓们不知打哪儿得到的你要走,所以……”
是庞沂,他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衣衫有些凌乱,一看就是匆忙套上的。
很明显,眼前这种情况他也一抓瞎。
“治粟令奶奶,是俺,嘿嘿,你别怪庞大人。”
处于“白昼”最前方的一个人咧着嘴巴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俺这些时日愈发敬爱治粟令奶奶,每天上工的时候,特意路过您家,想沾沾治粟令奶奶的气息,昨日听到您家一些动静,就知道了您要离开,所以……”
何翠枝目光看去,便发现那张脸颇为熟悉,是祝吉,那个当初她到云中洲治粟府时,唯一一个小吏。
她顿了顿,正要开口。
却听闻——
“治粟令奶奶当初来时,是白日;您离开时,我们也想让您看到白日,您给……您给云中洲带来的白日。”
驱散当初陷于泥潭之中,被黑云压得喘不过来气的云中洲的黑暗,让云中洲重见光芒的白日。
白日……
何翠枝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白昼”,到了嘴边的话早已忘记是什么了。
“治粟令奶奶,我们知晓您不爱繁琐,所以这些银子您拿着,路上遇到什么可心的直接买便是!”祝吉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
逐渐拉回了何翠枝的意识,她目光回落。
祝吉忐忑道:“您别嫌简陋,日后咱们云中洲好起来,定会给您更好的礼物……”
“不用。”何翠枝在祝吉不安的神情中凝视着浩瀚的光,嘴角慢慢上扬,变大,直至笑出了声:“你们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
黑夜中的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