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翠枝最近有些愁。
倒不是一件堆着一件,仿佛看不到尽头的事情。
而是娜仁托雅。
堆积着的事总可以有条不紊的处理完,就像她回来当天,和庞沂说了羊毛制品,他虽然当时露出生不如死的无奈,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也逐渐上手了吗?
嗯……虽然在这其中娜仁托雅出了很大的力。
何翠枝愁得也正是这个,她捂着额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从那天顺手送给了她一件羽绒袍,这姑娘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不知道打哪儿听到她近来需要羊毛,第二天就送了一麻袋又白又长的羊毛。
那可是一麻袋,压得密密实实的一麻袋啊!
这还不止,最近几天清早一开门,就能看到娜仁托雅乖巧蹲坐在门槛前的身影——虽然朝廷已经派了仲大人,且仲大人态度也很好,可对于草原部落在大梁北边互市的处理到底还没有正式下达各项政令。
所以就算目前云中洲和草原部落之间的交易再如火如荼,也不会让草原商队留在城内过夜。
他们大都在距离府城最近的地方扎营过夜。
但最近的地方也有二三十里地,即使骑马也得半个多时辰。
何翠枝脑海中回荡起每次打开大门后,坐在门槛前的娜仁托雅一边站起,一边匆乱揉眼睛的场景,劝说了好几次的她再也忍不住。
在这天清晨,再次看到娜仁托雅后:“你来,我们谈谈。”
每次问这姑娘到底有什么事,都被她哈哈的憨笑给糊弄过去了,今天必不可能再这样。
何翠枝语气十分认真。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娜仁托雅顿了顿,道:“奴、我今日来是向您告别的。”
“嗯?”何翠枝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找人谈谈,对方却是来告别的,这下好像……不用谈了?
她因为触不及防,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些懵。
有些可爱。
娜仁托雅自然没错过这点,心里那抹从昨夜就滋生的难过和失落不知怎么就不见了,仿佛被主人在乎她的反应抚平一样。
她没发现自己嘴角无意识的上扬,语气也格外轻松:“是啊,草原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日后可能很难再有时间来云中洲进行交易了。”
她现在有主人给的地位,可想融合羌胡的草原部落为主人所使,也得耗费一番功夫。
各个部落商队经过这么多次来回,已经逐渐成熟,大都不再需要哈赤部落的引荐,更不用自己这个地位日渐高升的祭祀再跟随。
她这次能随着再来云中洲,已是的多方协调后的结果。
不过在看到何翠枝疑惑的目光时,娜仁托雅并没有解释的这么详细,只是说草原部落对她愈发推崇,实在忙碌。
何翠枝闻言,松了口气,想了想,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片刻后,她拎着一个大包裹出来:“给,这些东西你拿着,若是遇到什么事,可以在里面找些能用的。”
回云中洲第二天,燕王就已经说了往京城去的时间。
这一去,前路未知。
何翠枝是不可能和家人分开的。
别说喵喵了,就是忙着修筑事宜的方二奔夫妻俩,何翠枝也是要一起带走的。
要不然为什么是何翠枝接连几天撞见娜仁托雅?方家的人都去帮方二奔夫妻俩了,一个个披星戴月离开家门,那时候娜仁托雅还没到呢。
但草原气候多变,喵喵不在,娜仁托雅若是遇到什么生死攸关的困境……她终究是和这草原姑娘缘分一场,何翠枝不想看到那种局面。
思来想去,还是依照着当初给三娃子娘准备的东西,也给娜仁托雅准备了一份儿。
不过说到三娃子娘……
娜仁托雅接过包裹,沉甸甸的重量带得她差点往下一沉。
可是她脸上没有任何吃力,不,与其说是没有吃力,倒不如说吃力的神情被茫然给取代了。
激动到巅峰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
她原本以为得到主人的注视,主人的一份拥抱,一缕关怀,就已经是她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可是现在……手中沉甸甸的坠感,仿佛在告诉她,不止,远不止这些。
主人心肠远比她想得更慈软。
这样好的主人、这样好的主人……
“你回去后,若是见到一位身量瘦高、浓细眉、高鼻梁、右侧脸颊有一颗小黑痣名为乌三的妇人,有能力的话,帮她一把吧。”何翠枝犹豫着,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三娃子娘在草原上化名为乌三,乌是她自己的姓,三是三娃子乳名的三,是化名,也是一种提示。
她只身前往草原,何翠枝本来顾虑她安危,越少人知道她身份越好。
但一人孤单力薄,再加上此刻娜仁托雅脸上的表情——好似一直被人虐待的小狗,拥有了一份儿温暖,且这份儿温暖远超出她的预期,一下子软了身上所有的刺,四肢上扬露出了柔软的肚肚,任人揉摸。
何翠枝想,或许能真的给娜仁托雅一份儿信任?
“主人您放心,只要是在羌胡部落,乌三必畅通无阻。”就算没在羌胡,在草原另一边的实力……娜仁托雅眯起眼睛,她也会想法护住。
娜仁托雅离开了,但是何翠枝不仅没有心头大事解决的松缓感,反而更加忙碌了。
原因无他,娜仁托雅离开当天下午,一批接着一批的外地人来了。
庞沂还没来得伤怀自己失去了一位“羊毛事业”的得力帮手,就立马兴奋了起来。
乐滋滋的带着当初最先来到云中洲的上郡洲那群人里的领头人,也就是那位老丈,去接人了。
至于娜仁托雅?
他马上就有好多能干活的人了,失去一个天天供给羊毛的娜仁托雅,洒洒水啦。
事实证明,庞沂带着老丈前去是正确的。
因为新来的百姓看到云中洲府城外来来往往都是蛮子,直接再现当初老丈他们一行人的操作。
好在有和他们相同经历的老丈在,场面很快就控制住了。
庞沂又轻松地接受了接近小千人的外地人。
而这天从外地赶来云中洲找活计的人数剧增像是一个现象的前兆。
从这天以后,云中洲几乎每天都在接受其他洲的人。
也每天都要上演无数场和当初上郡洲百姓一样的乌龙。
不过有老丈他们在,庞沂十分轻松……轻松个屁哦!
在又一批人来,看完他们路引,意识到这批人又是来自上合洲后,庞沂欲哭无泪,一边安抚着看到蛮子而躁动不安的他们,一边飞快朝身边的人隐晦摆手,快去找治粟令奶奶,快去!
老丈一行来自上郡洲,新来的上郡洲百姓因着老乡,十分信任老丈一行的解释,虽有躁动,却也都留了下来。
可是上合洲的不一样啊。
同样是大梁版图北部,还紧邻着云中洲的上合洲百姓袭承北地一脉的彪悍民风。
看到蛮子,虽然也会躁动、不安,但更多的是躁动啊!
看见蛮子随手就能拎起个东西当武器,上去就揍的躁动。
就跟当初治粟令奶奶带着第一批草原蛮子回来时,他和云中洲的百姓气势汹汹一样。
庞沂回想着第一次见到上合洲百姓时他们带给自己的“惊喜”,欲哭无泪。
他真的不是凶悍的上合洲百姓的对手,真的不是!
只有治粟令奶奶才能让他们从呲牙凶狠的狼变成乖顺的羊崽子。
所以,这也是明明云中洲人越来越多,劳动力越来越多,何翠枝反而愈发忙碌的原因。
再又一次极为熟练进行了“我是治粟令奶奶”、“施展神迹证明身份”、“把乖顺的上合洲百姓安排给负责的洲丞”一系列操作后,何翠枝一脸无奈的看向庞沂。
“我不日就要离开云中洲,到时候再有上合洲百姓来,你要怎么办?”
庞沂扶了扶头上的兔绒帽子,自打天气开始变冷,王明秀安静下来的时候,就给他做了这顶兔绒帽子,这人有事没事儿就扶,明明也没掉啊歪啊啥的。
真不知道显摆个什么劲儿。
何翠枝看到他这个动作,在心里撇了撇嘴,想:当初用“灯泡头”同他做交易倒是让他方便大秀恩爱。
庞沂不知道何翠枝心里的嘀咕,胸有成竹道:“治粟令奶奶放心,上合洲的百姓来得也不算少了,加上今天这一批,都有小两千人了。”
“日后再有上合洲的人来,就把他们派出去老乡见老乡……”
他不信自己还阻止不了“上合洲百姓脱了鞋嗷嗷叫着就干蛮子”的情况。
何翠枝闻言:“你心里有数就行,不过……”她皱起眉头,思索着庞沂前一句话:“人一多,总会有些牛鬼蛇神,你警醒着点儿。”
庞沂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何翠枝话里的意思,左右看了看,然后凑近她气声道:“治粟令奶奶放心,我已经安排下去了,红薯、土豆、云花种子还有羊毛制衣袍、牛乳羊乳制品等相关,保准出不了云中洲一点。”
不管是草原势力也好,还是大阆亦或是其他小附属国,都别想拿到一点他们大梁的机密、命根子!
他们给蛮子交易的红薯叶,那茎掐得是一点都没有。
至于之前上郡洲百姓得到的那些红薯,庞沂也尽数换了回来。
老丈他们不愿意,但再不愿意,也得顾全大局。
何翠枝放下心:“你心里有数就好,对了,眼看着人也多了起来,羊毛厂子也可以开、运转起来了,若是有什么难题,多看看我给你留的书信;还有云花种子云中洲若是真的种不成,还是以羊毛厂子为主,把经济盘活……”
她嘱咐着。
毕竟,明天就要离开了啊。
风冷冽的刮着,何翠枝抬头望着蓝汪汪的天,广阔无边,一如这大梁北部给人的印象,苦寒冰冷,却又宽和豪迈。
真是……让人不舍啊。
何翠枝轻叹了声。
“要不,和百姓们说一声?”
庞沂试探的说。
何翠枝顿时被吓得一激灵,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安安静静的走就行。”
在从家乡来云中洲的时候,何翠枝就已经感受过一次百姓沉甸热情的爱了。
可不想再感受一次。
静悄悄的走就行。
“唉!等百姓们回过头,我怕是真的会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何翠枝装作没听出来庞沂语气里的哀怨,更装作没看到他满眼愁,拍了拍他:“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嘛!”
说完她脚底抹油就溜了。
至于身后庞沂那声“能者多劳是用在这里的吗?我这是给你背……”的咆哮。
何翠枝才不管呢。
词不达意总好过脑子一热,心软答应庞沂告诉百姓她要离开这件事。
不是怕百姓太过热情,太过热情。
只是担忧自己当天走不了。
真的!
何翠枝回了家,就见家里已经有些空荡。
院子里大包小包都是家里人整理好的包裹。
方老太太拍了拍手,正愁着呢,看到何翠枝脸瞬间舒展了:“翠枝儿你来得正好,把这些都收了吧。”
家中大多数东西都用“袖里乾坤”收走,之前是说好了的。
不过在收之前,何翠枝还是问了声:“让你们各自带着的行囊都单独放置了吧。”
方老太太还未出声,方陶氏就开口了:“娘,放了,放了,我们知晓的。”
娘虽然有袖里乾坤,但是家中东西却不能都放在她那里。
每个人都要收拾出来一个能让自己在外生活十天半月的行囊,自己带着。
毕竟出门在外,万一出了个啥事,不小心走散,到时候所有家当都在娘那儿,家里人可不得抓瞎。
任何时候,自己有,才是底气。
就像这一次,北地洲极适合种植云花,云中洲却不适合,娘回云中洲后还是给了庞大人一些种子,正是因为这点。
能从旁人那里换来固然好,可怎么都比不得自己拥有安心。
跟着三娃子娘学了不少东西的方陶氏可是了解娘的每个行为呢。
何翠枝放心的把院子里的大包小包收了起来。
只见她手指一翻,地面上的包裹全都消失不见。
“哇,奶好厉害!”
即使何翠枝已经施展过好多次这一手了,娃娃们看到还是忍不住惊叹,就连方老爷子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何翠枝被他们的彩虹屁和亮晶晶的眼神弄得颇为慌乱狼狈。
匆匆丢下一句“我找燕王有些事,等下就回来吃饭。”,翻身上马,跑得瞬间不见人影。
“姓陈的、周奇、还有护卫队统领……这些人我都已经让人押了起来,跟我们一起前往京城,国师大人放心,本王定不会让你受屈!”
燕王一边回答着何翠枝的问题,一边眼睛落在她牵着的马儿身上,黏得揪都揪不下来。
真俊啊,他什么时候能有只这么俊美的宝马啊。
一定不会像国师大人这般暴殄天物、呸呸呸,是不会像国师大人这般返璞归真。
定会给马儿安上最漂亮的马鞍,最坚硬的马蹄铁。
何翠枝不知燕王心中所想,听完他的话,想:她自然不会受委屈,甚至还会把幕后黑手彻底揪出来,自食恶果,让对方知道对她出手的下场。
云太尉,哼!
与此同时,京城,官道上再次响起“哒哒哒”的马蹄声。
刚养好屁股,带着仆从,坐着轿子的云太尉听到这声音,没由来的眉头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