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灰色的城墙,灰扑扑泥洼的土地,矮小残破的泥房。
即使已经有了猜测,可看到府城样貌,何翠枝还是被震惊到了。
云中洲偏,比不上闵洲府城那样宽阔整洁很正常,如今一看……连最开始的大方村都比不上。
她眼角余光瞥到那些矮小残破的泥房中有影子一闪而过。
何翠枝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这里还有人,还是该继续愁眉苦脸。
“咣当”
马车突然抖了一下。
何翠枝一路来已经习惯了,路况不平。
可她屁股承受度达到峰值,真真受不住,掀开车帘朝着前面赶车的护卫道:“停下吧,我下来走。”
哪想回应的是护卫慌乱无措的声音:“不是啊,大人,好像……好像撞到人了。”
护卫话音落下,痛苦的哀嚎便传了过来。
凄厉得让何翠枝心里一跳。
她慌忙跳下马车,方陶氏也连忙跟着下来了。
——一到府城,家里其他人就先按着地址去大梁帝赐的住所,收拾一番,不耽误今天入住。
两人落地后,才看清眼前状况。
他们的马车正前方有个一脚深的大坑,而发出哀嚎的人脚则是陷进了那个大坑,身子直直地撞到了马上。
不,用“撞”不准确。
准确来说,是对方死死地扒着马儿。
这哪里是撞到人了?
分明是被讹上了!
然而何翠枝还来不及滋生出更多的情绪,就看到扒着马儿的那个人仰起了脸,两眼放光。
“肉肉肉”的叫唤着。
嘴巴大张。
何翠枝心生不妙。
还没来得及阻拦,那人就已经照着马嘴啃去。
“戾——”
马儿发出痛苦的嘶鸣声,前蹄扬起。
扒着门缝的人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扎着猛子跑出,唰地一把拉开那人。
“疯婆子,你要死啊!”
何翠枝默默收回手,从一侧扯着缰绳,拉住马儿,轻声安抚着。
见它没有那么暴躁了,摊开手心,抵在马儿面前,手心里那滴恢复药剂很快就被软软的舌头卷走。
马儿彻底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伤人的风险,何翠枝这才把目光落到那拉扯着两人身上。
一眼印象就是瘦!
瘦骨嶙峋!
衣服贴着胸腔,肋骨的形状清晰可见,一时竟辨别不了男女。
这人讹诈,按照何翠枝的性子,一定不会饶了对方的。
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嘴巴黏连得厉害,发不出一丝声音。
拉着疯婆子的妇人见她沉默,叫骂疯婆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不安地看着何翠枝,颤颤巍巍求饶:“夫、夫人,她有疯病,她不是有意要咬您的马的,只是……只是饿得太厉害了。求您饶过她吧!”
何翠枝抬头,好似找到了抵开黏在一起的上下唇方法,张口欲言。
妇人说完话没有第一时刻等到回应,一咬牙,直接拉着疯婆子跪在地上:“夫人,她也是个可怜人,求您可怜可怜她,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丈夫死在战场上,家里俩孤儿寡母,前些日子又被一群畜生给欺辱了,人差点没熬过去,醒来就疯了。夫人可怜可怜她吧,求求您了!我们给您磕头!”
她说着,压下疯婆子的头就往地上磕,是用了重力的。
见了血,这些达官显贵才会泄怒。
然而在额头撞上土地的一瞬间,两只柔软却有些茧子的手托住了她们的头。
“不用这样,起来吧。”
有些怪异的腔调响起。
妇人怔愣了一下,这种腔调她听过很多次。
难过到极致,却拼命压抑着情绪才会有的。
随即她攥了下手心,这位夫人可是能做马车,穿得起布衣的,哪里会难过?
应当是不小心着凉了吧。
妇人抬起头,却瞥见一双通红的眼睛,似乎还有水色闪过,但是还不待细瞧,一个油纸包就递了过来。
她再也顾不得探究,眼中只剩下了那个油纸包。
食物、是食物的香味!
妇人心里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
“这个你和她分着吃吧。”
荒谬的想法成了现实,拉着疯婆子的妇人不可置信:“是、是给我们的?”
直到怀里落了个分量扎实、带着温度的油纸包,这妇人才回过神来。
真的!
是真的给她们的!!!
她眼睛瞬间模糊,眼泪鼻涕一把,哽咽着声:“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然而抹去眼泪,视野重新恢复清晰,眼前哪里还有那位夫人的身影。
骨碌碌的马车声渐渐远去。
“肉、肉、肉!”
被她压制的疯婆子耸动着鼻子,突然又挣扎着疯了起来。
妇人一下回神,勉力按压住疯婆子,目光掠过道路两侧的残破房屋,无数渴求贪婪的视线如同针扎落在身上。
她想也不想拉着疯婆子往破泥巴屋里冲。
房屋又破又小,却能隔绝那些视线。
把门严严实实地堵住,妇人才松了口气,拍着巴掌,一扭头就看到疯婆子正用一只手奋力扒拉着窗户,想要出去。
另一只手则是紧紧地搂着那油纸包。
还警惕地望着她,一见她回头,立马加快了扒拉窗户的动作。
妇人差点被气笑。
“你个婆娘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大街上看到牲畜,不怕得罪权贵,抱着就啃。
现在有的吃了,又不吃……暗骂到这儿,妇人突然想起什么,强硬夺过油纸包,无视疯婆子的尖叫打开,看到里面的兔腿和粗粮饼子,即使已经有了猜测,还是难掩震愕。
“我的!我的!”
疯婆子的尖锐叫声愈发激烈。
“我知道是你的。”妇人翻了个白眼,避开疯婆子伸过来的手,抓起兔腿往她嘴巴里塞:“你先自己吃了再说。”
看到疯婆子把兔肉又吐出来,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眼睛还警惕地盯着她,生怕她抢一样。
妇人再也忍不住,骂骂咧咧:“当初就不该看你可怜帮你捡那个破男人回来,也不知给你个傻子喂了什么迷魂汤,吃喝都紧着他,自己一口都舍不得,爷爷的!”
疯婆子也不护食了,大声叫:“他是我丈夫,不许你说他!”
妇人板着脸:“你家那口子早死在战场上了,早死了!”
疯婆子怔愣着,“哇”的大哭出声,差点背过气去。
妇人忍不住懊悔,跟个傻疯子计较啥啊?
她避开对方凶巴巴挠来的动作,好声道:“行行行,没死没死,那个就是你丈夫,你赶紧回去喂他去吧。”
她打开窗户,指着隔壁。
疯婆子见状也不哭了,抹了一把眼泪,抓着油纸包,就往窗户上爬。
中间掉了一块粗粮饼子,她也不去捡,生怕晚了妇人又把她拉回来。
妇人:“……”得亏那位夫人给的油纸包分量足。
而被她想着的夫人——何翠枝正疑惑地看着方陶氏。
都喊了好几声,咋没回应啊?
她伸手扯了下方陶氏。
方陶氏猛地一个激灵,意识到是何翠枝后,下意识松了口气:“娘,咋了?”
“你想啥呢?喊你半天都没个声儿。”她也就是一问。
随即说出原本要说的话:“你回车上坐着吧。”云中洲没多少人,但不妨碍它的混乱,从刚才到现在,她已经察觉到好几拨视线落到方陶氏身上了。
然而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方陶氏也开了口:“娘,你觉得那疯婆子、像不像一个人?”
她声音特别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