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在第二天清晨,到了那个小小的村庄外。
村庄的气氛很是平静,千金站在篱笆外面,看着村子里早起的人们在小溪里面打水,提回家中,开始煮猪食,清晨的炊烟袅袅升起,她想到了曾经的小柳乡。
柏之国有很多这样的小村子。
村子里都是相知相熟,知根知底,几辈子一起生活的人家,偶尔有些鸡毛蒜皮的龌龊,但上下几辈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一个村子里的人往上数,总是有渊源的,日后也要往来,大体还是相亲相爱的。
千金不愿继续回想,往日的记忆就像是甜美的毒药,不仅害人性命,还于事无补,她该着眼于未来才对。
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始终迈不动步子,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双腿就像是被打断了一样沉重。
系统这时候也早就消了气,对千金说:“要不要我给你看看哪个人好说话?”
千金:“啊?”
还有这种操作?这个要怎么看?看谁面善么?可是面善与否和心善与否并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千金从那逃亡路上所学到的经验。
系统解释说:“虽然理论上来说,我只能显示任务目标对任务者的好感度,但是事实上我当然能够看到所有人之间的好感度,只是普通人好感度究竟是高是低,都根本没有价值,没有必要多事。”
探测是需要消耗能量的,而对于系统来说,能量毫无疑问就是它的性命。
千金被系统一打岔,悲伤被中断,再抬起头去打量村中风景,心中便不难过了,她既然不难过,便说:“用不着。”
她从来不在乎别人是否喜欢她,在她眼中,这也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无疑是母亲爱孩子,但如果将母子两人困在没有任何食物的境地,七天之后,母亲也会吃掉孩子。
满级好感度又如何呢?
她方才迈不动脚步,只是因为看着眼前村庄的和平,突然感到难过,并不是害怕什么,也并不是不知道该怎么与人打交道。
千金越过篱笆,往村子里面走去。
这村子地处平原,千金目光所到之处,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遮挡。
篱笆后面是划成一块块的平整田地,绿茵茵的,水稻正是生长的时候,田与田之间有黄土小路,连接着田间与不远处在晨曦中闪着微光的小溪,再远一些,在红红绿绿的老树下,是三四进的青砖瓦房,占地很大,看得出来是三四代同堂的好人家,家底殷实。
千金走在田间小路上,很快就遇到一个戴斗笠的老头儿,从路那头儿赶着牛过来。
他大老远便张口问:“唉?你不是村里的人吧?”
这样小的村子,里面每个人都彼此脸熟,尤其是这种老年人,更是对村子里的人丁十分清楚,千金一点儿不奇怪这老头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异乡人身份。
千金并不着急回答。
她向来不喜欢大喊大叫,系统才会那么做,两人相对往前走,离得近了,千金才开口,道:“我从南边儿来投靠亲友,一时失了方向。”
千金确实是来投靠亲友的,她要去明神门,找三伢子。
那老头儿一听她这话就明白怎么回事,摇着头叹气:“又是南边来的。”
这村子再往南,就是沱江了,想来他们村子这些年,见过不少从沱江泅渡来活命的。
千金心中一动,有心想要问问其他人到了这神朝,是怎么个活法,想了想,却没有问,那些人只是求活命,千金想要的,却是报仇。
跟在那些人屁股后面是没有出路的,只有去明神门找三伢子,才有报仇的机会。
千金淡淡地问:“怎么,南边来的会被抓起来么?”
那老头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觑她一眼,咂摸着这话,半晌悻悻然说道:“那倒也不至于特意去抓……但是吧……”
“日后往出走,轻易还是别说你从那边过来的。”
千金感觉到愤怒陡然从胸中升腾而起——这神朝看柏之国,简直就像是臭狗屎!生怕沾上来臭了他们。
但很快她又黯然神伤。
谁又能说这不是事实呢?
“我明白了。”千金硬邦邦地点点头。
老头儿其实是好心,他与千金说:“你们都没有户籍,算不得神朝子民,平日里不管。但见了官儿,他们就抓你,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去见官。有些人心地坏,就知道这样,所以专意逮着你们欺负……”
千金叹了口气:“多谢老汉儿好心,只是到这种境地,想来也是没有法子。”
背井离乡,从来如此。
千金问:“老汉儿好心,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也无从报答,只看老汉儿这是要去田里?”
“啊对。”那老头儿拍拍旁边老牛的脊骨,说:“和我这老伙计去地里看看。”
千金道:“我也是自小在田里干活儿,一身力气,什么把式都会,老汉你要是不嫌弃,我帮你做活,请你收留我两日。”
那老头儿狐疑地看千金,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能有什么力气?
但一想她是从沱江之南过来,心中又信了七八分。
沱江难过,所有人都清楚的,尤其是最近几年……既然她能过江来,那定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反正老头儿心里清楚,让他自己去过江,就是他最年轻力壮,江里最平静那会儿,他也过不去。
“好好好。”老头儿欣然同意。
他本就是老鳏夫,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就只有这一头老牛,和他自己,伺候那几亩薄田,再没有旁人帮手,否则也不会大清早的去地里干活儿。
他老牛也老,干起活儿来费力,最是乐意有人帮忙的。
千金随他去田里,一路问些话,老头儿虽然见识也不多,但有问必答。
这村子是叫孙家庄,全村基本都是姓孙的,但是这老头儿姓陈,村子里都叫他陈老倌儿,陈老倌儿其实祖上也是柏之国过江来的,所以看见千金,才好心搭话,提醒她身份问题。
不过他祖上那些事情是三代之前了。
现在陈氏在孙家庄算是小姓,但也扎下根来,早就是土生土场的神朝人了。
千金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听那老头儿说话,许是人老话多,就半天功夫,千金连孙家庄村长孙不留和他儿媳妇扒灰都知道了。
这孙家庄虽然地处平原,但是太靠近沱江了,沱江大水出大妖,虽然靠水,却吃不得水,离城里又远,经不得商,因此算是神朝最穷的那种小村子。
但好在神朝皇帝赤凤仙子坐镇神都,将整个神朝境内调理得风调雨顺,孙家庄虽然穷,却也吃穿不愁,几百年间都没有饿死过人,还有余力收留小姓。
陈老倌儿祖上就是被收留的小姓之一,从前也是有老婆有儿女的,后来没有了,只剩他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熬日子。
晌午时候,陈老倌儿带千金回家,蹲在灶旁烧火的时候,还絮絮叨叨地与千金说:“有时候老天爷就是这样安排的,就是把你一家人全收了,却不收你,做戏法似的,你倒霉,祂高兴,你能拿它有什么法子呢?咱们活下来的人,也只有自己凑合过日子,难道还能和老天爷算账么?”
“老头子我活这么大岁数,是看淡了的。你们年轻人呐……上次那个也是,一看就知道心里有怨,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整日里皱着眉头,白白让自己日子难过。”
千金对此不置一词。
中午吃了一顿饱饭,下午日头不那么烈,千金还准备与陈老倌儿继续去田里。
陈老倌儿那空旷无人的大房子外面,却来个婆子,弓着腰,拄着拐杖,脸皮松松垮垮垂下来,看上去竟然比陈老倌儿还老的样子,但她身上穿的好衣服,脚下踩的好绣鞋,看得出来比陈老倌儿有钱太多。
老婆子身后还带着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也都穿的好衣服好鞋,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从不下地的样子。
千金站在角落里,让陈老倌儿出门与那老婆子寒暄,低下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草鞋。
之前新编的草鞋,仓促之中,用的是没有晒干的新摘鲜草,不经用,一两天功夫就有些不合脚了。
千金的肌肤没有嫩到会被划伤,但是鞋子确实是已经不太行了。
她又抬起头去看那老婆子,那老婆子在门外,与陈老倌儿吵得口沫横飞,千金听得清楚,这老婆子是为她来的。
千金在陈老倌儿地里忙活了一个上午,是打听到一些消息,然而她的消息却也在孙家庄传开了。
这老婆子是村里的神婆,姓孙,平日里就叫她孙神婆。
孙神婆说,千金不能留在孙家庄。
她还说:“姓陈的老娘早他妈知道你个老不死的心里想得什么完蛋玩意儿,你老祖宗从坟里给你托梦你都顾不上给你祖宗上香,就几把天天想着捡个人回来照顾你下半辈子,老娘告诉你,你把你脑袋塞□□里睡个大觉发发梦也就算了,老不死的什么都不懂,什么事儿都敢干!我告诉你,有我在一天,你就不许放个南边的人进我孙家庄,不然老娘不止弄死你!还要把你爹你妈骨灰挖出来撒到沱江里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