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小七知道,大表哥是公子的逆鳞。
他向来爱与大表哥比较,起码在她跟前,是多次输给了大表哥的。
一个心高于天的人,十分皮肉里有九分都是傲骨,这样的人怎听得了什么“恨不得既白是我的孩子”这样的胡话。
这是赤裸裸地把他的脸面丢在了地上,但大周后是他的母亲,他心里虽不好受,却也并没有露出一分怒色来。
章德公主亦是左右为难,一边轻捋着母亲的胸口,温声地劝说,“母亲快不要动怒了,再给哥哥和小七一些时间,他们年纪轻轻的,养好了身子,要个孩子有什么难?“
一边又轻声哄着她的兄长,“母亲的气话,哥哥不要往心里去。魏公子虽好,又怎能比得上哥哥。在阿蘩心里,哥哥是世间最好的人,是谁都比不过的。”
想来也是悲哀,即便是曾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如今也不过称之为一声“魏公子”,连声既白,连声夫君都是没有的。
本来也是好好的,无非是因了公子说要带她去羌地一趟,这才惹得大周后动了怒。
小七绕过屏风,回了那人身旁,朝着大周后跪拜道,“母亲息怒,小七哪儿都不去,就在兰台好......”
不等她说完,大周后已厉声打断了她,青铜长案被她砸得砰砰作响,“还有那西林苑!好好的西林苑养什么鸡鸭!燕国就缺你那么点儿钱么!叫人去把那些鸡鸭都宰了杀了!把那些桑树全都砍了拔了!”
小七鼻头一酸,也不知怎么就湿了眼眶。知道大周后是把对公子的气借机撒到她身上来了,到底是不愿再因了自己给公子多增烦忧,只得好声应道,“母亲息怒,小七也不再去西林苑了。”
大周后这才算出了口气,兀自在那呛咳着,疾疾地喘个不停。
袖子一紧,那人已拉她起身,继而悄然握住了她的手,也不向凤座上的人拜别,转身竟就走了。
总归是不欢而散,人已经出了殿门,还听见大周后在殿内哭了起来,“孤......孤......孤这个母亲呐......不如这就死了......”
小七心中伤怀,孤,孤,孤真正是孤家寡人。
顾复之恩,牵肠割肚。
不管,对不起天地祖宗。
管了,伤的是儿女心肠。
也听得见章德公主哽咽着在劝,“母亲快不要哭了,阿蘩就留在宫里陪母亲,母亲啊.....”
这殿外黑云压城,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起雨来。
公子的脚步迈得极大,她在后头踉踉跄跄地跟着。
你瞧啊,这宫墙还是原先那古朴的宫墙,重檐庑殿也还是原先那雄伟的重檐庑殿,这九丈的高台却显得比往日要陡要深,这甬道也远比从前要高要长。
黑压压的似一头猛兽,张开那血盆大口要把人一个个地咬死、撕碎,一个个地吞进腹中。看書菈
暗沉沉的又似一座牢笼,要把人一个个地全都压死在里头,圈禁在里头,一个也不要剩下。
公子的王青盖车早就在万福宫外等着了,上了车,那人的脸色依旧黑着沉着,即便两手握在一处这么久,他的掌心还是微凉。
可见他心里的气,这一道都没有消解完。
原本来试嫁衣,全都高高兴兴的,不曾想最后全都败兴而返。
裴孝廉已打马扬鞭,王青盖车沿着宫门甬道轱辘轱辘地往前跑去,一阵劲风吹来,把鲛纱帷幔扑进车里,十六只马蹄在宫中大道上踏出参差不齐的声响,踏得她的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小七不知该怎么劝他,只是轻声道,“我回去就见医官,多喝汤药,总会有的。”
见那人并不说话,她便又说,“若实在不会有......”
但若实在不会有,她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到底能不能生,她心里没底,也实在做不了自己身子的主,因而提议道,“公子再娶几人......”
“胡言!”那人凝眉斥了一句,“当我是什么人!”
斥得她心头一紧,低眉顺眼,再不敢说话。
她不说,那人也不再说。
他心事重重的,她不敢再去触他的霉头,平白的惹他不快,又图什么呢。
因而这一路车辚马萧,竟再无一人说话。(车辚马萧,出自唐代诗人杜甫的作品《兵车行》,原句为: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闻得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推开,这便出了金马门。
小七透过车窗往外望去,天色昏暗,风雨欲来,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
一路往前走着,她心里还想,就在此处,从前陆九卿就从此处上了马车,告诉公子良原君的动向。
再往前走着,她心里还想,就在此处,从前小周后就在此处撞上了马车,撞得血浆四溅,这一地呀,到处都是萨满滚动的头颅。
再往前走着,还能见那满城的海捕文书,一张张一页页的边角在风里翻飞作响,巡城盘查的铁甲虎贲却少了许多,大概是寻了地方避雨去了。
赶车的人扭头问道,“公子,就要下雨了,可要末将关窗?”
那人合着眸子并不说话,小七忙关上窗子。将将掩紧了,便听得一声惊雷,开始下起豆大的雨来。
忽而“砰”的一声,有什么击中了王青盖车。
小七惊叫一声,继而车身一晃,驷马嘶鸣连连,公子的王青盖车猛地顿住,险些歪倒在地,那人蓦地睁眼,“什么事!”
便听车外苍啷几声拔刀出了鞘,裴孝廉咬牙切齿道,“公子!有人拦路!”
小七霍地推开车窗,那豆大的雨珠登时扑面砸到了脸上,砸得她险些睁不开眼。
循声向前头瞧去,重重雨雾里,那一身斗笠青衣的人正持剑立在十步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