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呐。
陆大人呐。
她但愿陆九卿从未背弃过公子,却又希望他果真背弃了公子。
若端的倒戈变节,那牢狱之灾便也是罪有应得。
不必伤公子的心,亦不必伤陆九卿的心。
小七并没有说什么旁的话,一句也没有再说。
但她想,陆九卿曾待她的好,她全都回报给他。
他不可抑制地发着抖,他身上都是血呐,黏黏腻腻的血在这大亮的天光里愈发地殷红骇人。
从前的陆九卿高山景行,清风峻节。
然而从前有多么德尊望重,如今就有多么偃蹇狼狈。
甫一碰到他,他便下意识地瑟然轻颤。
他很疼吧?
旁人说他铁骨铮铮,但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大抵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
你瞧,他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他大约没有一处不疼,也大约已不知道到底何处最疼了。
平旦的风凉凉瑟瑟,她用袍袖掩住了陆九卿破烂的衣衫,妄图给他一点儿体面和温暖。
这样的苦,她好似已经受过了无数次,因而对此时的嫌犯感同身受。
她若到了这般境地,必定也希望有人来陪一陪她、抱一抱她,必定也希望有人给她一点儿体面,掩住这破破烂烂的躯体。
必定如此。
她听见木纱门里的主人低低念了一声,“吾儿已死。”
宾客便问,“可有什么不妥?”
是啊,有什么不妥呢?
小七怔怔的想不明白。
陆母无端被牵连进蓟城的权力场里,平白遭受了这无妄之灾,便只当这个儿子是死了,从来也不曾生养抚育。
有什么不妥的。
主人笑问,“这世间母亲,岂有咒自己儿女早死的?”
小七恍然,这世间有这样的母亲吗?好似从也不曾听过。
这世间的母亲,谁又不盼着自己的儿女过得好呢?
便是进宫见了大周后,大周后不也盼着公子好吗?
她还说,“远瞩肯带你来,你不知孤有多欢喜。”
那“吾儿已死”的话,到底是老媪临终抱恨,还是陆九卿说了谎?
小七不知道。
宾客没再说话,主人已起了身,那颀长的身影在渐亮的天色里却愈发浅淡了起来。
吱呀一声,好似鬼门大开。
那人就立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睨了过来。
不管陆九卿招不招认,撒没撒谎,那人定要给他一个了结了。
一双素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那一身血痕的人,小七却并不敢抬头去看公子。
怕他看见她微红的双眼,怕他看见她被血渍染得发黑的绯袍,怕他看见了她的模样,干扰了他心里的决定。
公子是君王,她不该去干扰,亦不该去左右。
她来到陆九卿身边,只是怜惜眼前这个曾经守护过她的人。
她与陆九卿一同等着那人下令,她想,便是一死,有人能在一旁陪陪也是好的。
那人也许会说,“杖死。”
也许会说,“赐毒。”
也许拉出去,就在万人注视下将其凌迟、车裂。
她垂眸望着陆九卿,陆九卿大约也已知道了自己的归宿,那张如纸白的脸全是悲怆,他缓缓地阖上了自己的眼睛,眼角淌下了一行清泪来。
小七听见他叹了一声。
然而那声叹息亦是虚弱的不像样子。
但兰台的主人并没有赐死,他说,“去查。”
隐在暗处的虎贲军有四五人当即现了身,齐刷刷道,“公子吩咐。”
“查陆氏,查活着的人,亦查死了的人,查这世上还有没有一个已经亡故的陆九卿。”
小七头皮发麻,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陆九卿吗?
她只知蓟城陆氏原也是名门望族,然先辈男丁皆为燕宫战死,只余下孀妻弱子,人单势孤。至陆九卿,已是门衰祚薄,后继乏人。
但能留在公子许瞻身边的人,必得家世清白,耳目昭彰,必得忠心贯日,披肝沥血。
这样的人,也会有问题吗?
那人还命,“送至掖庭监禁,给他上药。”
虎贲军领命疾疾去查,掖庭的人也上前将陆九卿带走了。
身前乍然一空,晨间的凉意使她微微战栗,人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人仍在廊下负手立着,说了一句,“去换件袍子罢。”
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辩不明其中的情绪。
小七恍恍惚惚地没有动。
那人不催,也不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室内的人也并没有说什么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但没过多久,第四拨的人已经来了。
第四拨来的人是小羌王,小羌王亦是被人抬了过来。
满脸通红,一身的酒气,醉得人事不知,迷迷糊糊地还嘟囔着什么,“美......美人儿......真香......真软和......再......再来......亲......亲一个......”
虎贲军立在门外禀道,“回禀公子,末将去时,小羌王就已经醉得半死不活了。榻前侍奉的姬妾说,今夜不见小周后扫兴,羌王兴致极好,比往常还多吃了一颗丹药,折腾了姬妾们一宿,天亮时被灌醉了才停下来。末将不敢误了公子的事,哪怕是醉死了也得给公子抬过来。”
木纱门里的宾客笑了一声,道是,“羌人短视,离亡国不远了。”
廊下立着的人眉心不展,斥道,“带这么个废物,冷水泼醒。”
远处长廊下候着的寺人领了命,急忙取了冷水桶来,往小羌王脑门上当头浇去。
这一桶凉水下去,原本还咕哝说话的小羌王非但没有醒,反倒抽搐了几下,昏死过去了。
看着还是个高大威猛的北羌武士,只怕内里早就虚透了。
听公子问道,“北羌那国师,如今还在羌王府么?”
虎贲军忙回,“仍在,末将今夜去时,还见过那国师,也是左拥右抱,不过不吃丹药,不至于像羌王一样。”
天光大亮,那人凛然命道,“急召。”
虎贲军肃声应是,一身铠甲在寂静的兰台发出铮然的鸣响。
宾客起身,与那人并立,“天亮了,我该走了。”
那人笑道,“走得了吗?”
宾客亦笑,“你又能留我多久呢?”
廊下的人都是将来的君王,不该留的人强留下来,必将是一场新的混战。
正说着话,第五拨人也总算来了。
来人禀道,“公子,魏宫的细作全都招了。”
哦,这是蓟城大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