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恍然。
那一晚她藏进许蘩的马车去四方馆,记得许蘩曾细声说道,“我见他了。”
那时公主的双眸仍旧清澈灵动,在月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泽。
小七便问她,“大表哥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
那时的公主眉眼清润婉转,她点头承认,“你说得没错,但哥哥亦是最好的人。”
而今那双枯萎的素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衣袍,“小七,他的好全都给了你,不会再给旁人了。”
你知道那人好,也见过了那人好,但那人待你却并不好,远不如你听过的、见过的好,这到底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
那还不如他从来没有好过,不如他自始至终就是个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小七兀自一叹,细声问道,“公主想见陆大人吗?”
将来呀,将来实在太久了,这可怜的公主还要孤身一人在那吃人的魏宫里熬上许久,熬上许多年呐!
也许见过陆九卿,与他说说话,诉诉衷肠,总会好一些。但若陆九卿给她一句温暖的话,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也许就能够她撑过这难捱的一辈子了。
许蘩惘然若失,一双眸子里支离破碎。
不,她岂止是眸中破碎,她整个人都破破碎碎的,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还是不见最好。”
小七心中难过,公主大抵还不知道静姝的事,但若知道公子将将赐给陆九卿一个叫静姝的姬妾,还不知要有多悲恸委屈。
她不知再该怎么劝慰许蘩,她生来笨嘴拙舌,实在不会哄人。只知道擦了她的眼泪,轻轻拍着哄着。
听有人道,“小七,你来。”
哦,是沈晏初的声音。
小七转头望去,沈晏初的脸隐在了珠帘之后,那光灿灿的明月珠帘轻晃,挡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情。
许蘩掩泪笑道,“快去吧,我正好要歇下了。”
咽泪装欢这四个字,在此时的章德公主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七搀扶她躺下,掖好了被角,这才转身跟着沈晏初往另一旁去了。
偏殿当中是外殿,左右两侧分别又有两处内殿,适才章德公主歇息的是左侧内殿,如今他们去的便是右侧殿堂。
沈晏初当先走着,她远远地跟在其后,那人拨了珠帘自顾自在矮榻上跪坐下来,目光沉沉地望她,脸色也并不好看。
小七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就在殿中直愣愣地立着。
距离最后一次雪中刺杀不过三月左右,那时他为她而战,他的将军们也为她赴死,那时她曾紧紧抱住他,求他,“大表哥不要死!”
那时他为她拔剑出鞘,连最后一句都在叮嘱她,“小七,永不要回兰台!”
如今不过三月过去,再见他时,却好似已经十分陌生了。
那人问,“你哭什么。”
小七道,“我见章德公主瘦了许多。”
那人斥道,“你如今连人都不会叫了吗!”
小七骇得一激灵,这才察觉到好似从万福宫外相遇直至眼下,竟连一声“大表哥”都不曾叫过。
她从前都将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如今闭口不提,若要开口,口口声声的却只有公子,他怎么会不气。
小七低低叫道,“大表哥。”
那人的口气这才缓了几分,眉头却仍旧锁着,“小七,你坐在他身旁安宁吗?”
安宁呀,坐在公子身边,她心里踏实。
但她不知怎么答沈晏初的话,因而垂眸未答。
那人朝她伸出了手,命道,“过来。”
她不敢耽搁,忙去案旁跪坐下来。
他身上依旧是木蜜香气,然于她而言,却也已经有些陌生了。
她闻惯了清冽的雪松气,竟闻不惯这微甜的木蜜香了。
忽听沈晏初问,“你以什么身份坐在他身旁?”
她不是夫人,也不是姬妾,她以嘉福郡主的身份坐在公子身旁。可郡主的身份亦是沈晏初为她挣来,因而她也不能说。
他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出来,便也更没脸再去为章德公主说话了。
那人上下打量着她,忽地单手伸来,一把将她的绯色外袍拽了下去,只余下内里的宝蓝里袍在肩头堪堪挂着,那人也肉眼可见地愠恼起来,“这是什么衣裳!”
是与公子一样的衣裳。
但这衣裳此时却扎了沈宴初的眼。
他像严父一样责问她,“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你魏人的血性呢!”
他说的是她为公子斟酒布菜的事吗?
沈晏初待她极少疾言厉色,小七敛声屏气,怔怔然一动也不敢动,那人的诘问却又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拼上六个将军的性命要你回家,你为何又回兰台!”
小七蹙额回道,“是大表哥被俘了,我要回来救你!”
“糊涂!”
沈晏初正言厉色斥道,“我是魏国公子,能有什么事!”
小七脸色一白,是了,他是魏国公子,又是燕国国婿,即便被俘了,又能有什么事?
至多被羞辱一番,并不会有什么事。
可她呢?
她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知怎的,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那人冰凉的手粗暴地在她颈间摸索了一圈,她身子僵僵的,仍被那瑟瑟的寒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