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名叫何思衡,年十八,徽州府人,今年年初由徽州府学选拔上来的优秀生员入了国子监,与陆昀是舍友,二人经常一起吃饭上下课。
陆昀起身,跟他一道往食堂去。
国子监食堂建在敬一亭后面西侧,东侧为监生们的斋舍。
国子监坐北朝南,呈南北向长方形态,共有三重院落,集贤门是国子监的大门,进去后为第一重院落。
再往里便是太学门,院里有四厅六堂,为教官们办公和监生们上课的地方,北面是彝伦堂,即藏书楼。
彝伦堂后面是敬一亭,祭酒和司业办公的地方,为第三重院落。
敬一亭后面又建有食堂和斋舍,食堂建在西侧,北面和东面那一排排房子便是学生们住宿的地方。
正是午饭时间,这会儿食堂里已经坐了好些人,二人进来打好饭菜,找了个空余位置坐下。
何思衡才又小声道:“你也不用太过负担,这人迟早要成家,早些晚些都一样。”早间课前他听教室里的学生议论陆昀被皇帝赐婚一事,来时路上他又向陆昀问实一遍,只陆昀情绪不大好,他这才又出言宽慰。
陆昀苦笑:“毓臣兄也觉得这亲事过于早了,是不是?”
毓臣是何思衡的字。
何思衡,字毓臣。
何思衡想了想,道:“确实是早了些,不过也还好。”这个朝代的男子多是十七八岁成亲,农人家的可能要早些,像他们这样经年读书的,应该晚些才是。
他说了这句陆昀再没做声,他也就很识趣的避开,一心吃起饭来。
饭罢,二人回到斋舍。
陆昀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看书也看不进去,正好何思衡铺开画纸欲要作画,他便凑跟前来看。
何思衡出生于丹青世家,爷爷是当地有名的画师,他三岁起便跟在爷爷身边学画,山水、人物、鸟兽、花卉、建筑各有所涉猎,画艺虽算不上炉火纯青,却也小有所成。
“毓臣兄今日要画什么?”陆昀问。
何思衡尚自出神,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忽说:“我想画你。”
“画我?”陆昀不觉失笑,怎么突然想画他了。
何思衡自知失言,忙又道:“恕我冒犯,你不愿意就算了。”
陆昀并没有不愿意,他道:“毓臣兄能为我画像是我的荣幸,怎能说是冒犯。”
他左右看了看,又问,“我是站着还是坐着。”
何思衡忙搬了把凳子于他身后,伸出一掌道:“请。”陆昀便坐下来。
既是为舍友画像,便不能于普通纸上而作,何思衡从屉柜里取出一张卷轴,又兑了作画的颜料。
国子监服装统一,一套直缀,一套襕衫,均为靛青色。除这两套衣服外,在监学生不许穿其他款式的衣服。
因此何思衡作画的颜料便以青蓝为主,在替陆昀画像之前,他又问:“陆昀,你有字吗?”
这个字自然指的是表字。
古人,尤其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一般都有表字。
而陆昀暂时还没有。
何思衡就又道:“过了这个年,你可以让家中长辈替你取字了。”
说到取字,陆昀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师翁光羲,当代大儒,常年在外讲学,陆昀十岁上拜入其门下,十二岁那年曾跟着出去游过学。
取字的话,陆昀肯定会去找这位师长。不过老师现在人不在京城,等回来了他过去一趟就是。
“嗯,等有了字,我第一时间告知于你。”
“好。”何思衡笑着点头,之后便集中精神于笔端之下,一时抬头看眼端坐于椅子上的陆昀,一时又埋头于卷轴上,一笔一线,细细描画。
陆昀坐在凳子上,眼睛注视着前方,并不敢随意扭动,他这般端着,感觉被画的自己比画自己的人累多了。
就这样端坐了近一个时辰,何思衡终于将他的画像描绘完毕。
一般人物画像,且带背景图的,少则三个时辰,多则一天才能描绘完。
而陆昀这幅画像仅只是人物,加之何思衡画技精湛,所以才完成这么快。
陆昀走过来,但见画轴上一美貌少年端坐于凳椅上,少年眉目疏雅,着一身靛青襕衫,平视前方,不苟言笑。
画像栩栩如生,不输真人,连陆昀本人都不禁喟叹,不愧为丹青世家的子弟,倒把个人物画活了。
何思衡这边已换了支毫笔,蘸上墨汁在画像右端题下几个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陆昀看了心下微惊,这两句诗出自诗人杜牧的《会友》,后面两句是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是描写友情的一首诗。
古人常以相思述友情,他不能以现代眼光看待后面两句,不然就是狭隘了。
紧挨着底端落款处又题:景顺壬辰年冬月二十六何毓臣题画,赠友陆昀。
“给我的?”陆昀惊奇。
“嗯。”何思衡搁下笔,看着画像,嘴角微微一扬,笑道,“画的是你,画像自然也要归你。”
又道,“昀弟如若不嫌,毓臣愿为你年年画像一幅。”
陆昀当然不会嫌,他还求之不得呢,古代没有相机,一个人的年华便固格在画像上留念。
只是年年要人一幅画,不回赠点什么的话,倒显得自己脸皮太厚。
很快他就道:“昀不敢嫌,为表谢意,改日我以他物相赠。”
何思衡爽朗一笑:“侯府的东西金贵,昀弟尽可砸过来,我可是来者不拒。”
陆昀也跟着笑了笑,同时又不免打量他几眼,何思衡是安徽人,安徽钟灵毓秀之地,人才辈出,养出的儿郎自也不俗。便说这何思衡,身姿挺拔,如竹如松,端的一副谦谦君子之相。
陆昀看了会儿,既而目光又落在那幅画上,再次赞不绝口道:“毓臣兄这幅画当真妙极,怕是可以出师了。”
何思衡谦虚道:“昀弟过奖了。”待画轴上的墨迹干透,他卷起来拿根红绳绑了递给陆昀。
正好下午课时间到了,陆昀收起画,两人一道往教室去。
下午是律法课。
这里的律自然是指《大夏律》。
国子监课业繁重,背书、写字、作文是学生每日必做的功课,而背书背的不仅是四书五经、诗赋史籍类的内容,《大夏律例》也要熟读记诵。
《大夏律例》由两部分构成:总则《名例律》以及分则《吏律》、《户律》、《礼律》、《兵律》、《刑律》和《工律》,共有律文四百余条,附例一千余条,内容颇为详备。
律法课也是由刘助教教授,刘助教不要求学生们能将这么多律文条例记背如流,但是要熟读讲解出来。
今日律例课所学为《户律》中田宅和婚姻两条律文,以及这两条律文下所包含的诸多条例。
刘助教让学生们自行看书,看完以后他挑选学生答问。
陆昀看着书案上厚厚的律文,上面的字都是繁体字,且没有标点符号,不禁想,得亏自己是胎穿来的,打小就接触这些,若是半路穿过来,要他学习古人的书籍,头都要疼死。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刘助教叫学生们合上了书,接下来他要提问。
“陆昀——”
陆昀没想到刘助教第一个叫的竟是他的名字,他起身恭敬道:“学生听答。”
“今有一功臣之家,下有田土二十余万亩,却被人举报没收田地八万亩,杖一百,徒三年,这是因何?”
陆昀回道:“因这功臣之家被没收的八万亩田地是私田,没有缴税。”
此罪根据《户律·田宅》第三条功臣田土律条而判。
其条律曰:“凡功臣之家,除朝廷拨赐公田外,但有自置田土,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入籍纳粮当差。违者,计所隐之田一亩至三亩杖六十,每三亩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徒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隐税粮依数征纳。若里长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实及知而不举者,与同罪。不知者不坐。”
就是说,功臣家的田地除了朝廷赏赐的之外,自己置买的田地需要缴税,如若隐瞒被人告发,则会被判刑。
瞒一亩至三亩吃六十棍子,三亩加一等,最高限度一百棍子。这也就是为什么刘助教口中的官员只吃了一百棍子,不然按三亩六十棍子来算,这官员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
除此外,私田充官,官员被处以三年有期徒刑,且管私田庄子的人,以及知而不举的官吏同罪,不知者无罪。
“官员可否于任所置买田宅?”刘助教又问。
陆昀再答:“不可。”
依旧是《户律·田宅》中的条律,其第五条曰:“凡有司官吏,不得于见任处所置买田宅。违者,笞五十,解任,田宅入官。”就是说,官员不得在任职之地购买房屋,违者受鞭刑六十下,且罢免官职,所购房屋收归官府。
“今有一胡姓人家,丈夫胡大卧病在床,无钱医治,不得已将自己的妻子妄作妹妹嫁与他人为妻,以此来换取钱财。此举当坐何罪?”
刘助教话峰一转,将田宅问题转到婚姻问题上来。
陆昀答道:“当坐杖罪,胡大杖以一百,知而典娶者同罪,亦杖一百,并离异,财礼入官,不知者不坐,追还财礼。”
此条律出自《夏律·户律·婚姻》第二条典雇妻女一则。
即典妻。
多发生于穷苦人家。
这些人家因为穷的吃不起饭,便会将自己的老婆典雇于光棍汉换取钱财,被典雇的妻子在给光棍汉生下孩子后会返回原来的家中。
尽管朝廷三令五申,严禁典雇妇女,可屡禁不止,反而愈演愈烈。
归根结底,老百姓的日子太难过了,好多底层人家娶不上媳妇,从而滋生了这种现象。
刘助教问完这三个问题,便让陆昀坐下了,之后他又点名其他学生听问,围绕皆从田宅和婚姻条律而展开。
国子监的学生多从各地优秀生员中选拔而来,学霸般的存在。好多学生私下早将《大夏律》通读了不知多少遍,刘助教问的问题自是难不住他们。
提问过后,接下来便是刘助教答疑环节,学生们就此堂课所学提出疑问,刘助教一一解疑,一直到解答完学生的问题,这堂课才算结束。
而学生们还有许多课业要做,每日写一幅字,背一篇文章,以及每月作文六篇,完成不了会挨罚。
国子监的学生向来卷,下午课罢,除了那几个走读生,在校监生大多还留在课室里,或背书,或写字,或作文,偶尔间小声交流,也都是关于文章的讨论,并不会说其他废话。
到饭点时,大家又去食堂吃饭,饭后又继续坐到教室里读书。
六堂的门一般不落锁,天黑了学生们又把蜡烛点上,一直到打三更了他们才回斋舍睡觉。
大家都这么卷,陆昀就是想躺着心里也不安稳,跟在监学生一起,也是每日学到很晚才睡。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夏律依照的明清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