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将弟弟送至门口,便自行回自己住处去了。
陆昭与生母沈姨娘并三妹陆婵同住一个院落,院子名叫积翠苑。
不同的是三个人并不住一个屋檐下,沈姨娘居中院,陆昭与陆婵分别居东西跨院,院子以墙隔之,墙上有道月洞门,进出很是方便。
陆昭虽与沈姨娘不亲近,可毕竟是自己的生母,想着晚饭时沈姨娘被老太太数骂了一顿,他心里很是不好受,走着走着便来到沈姨娘院子里。
屋里亮着灯,想来是还没歇下。陆昭正要上前来,沈姨娘屋里的丫鬟正好打帘出来,等丫鬟近跟前了,他问:“姨娘还没歇下吗?”
丫鬟轻声道:“就要歇了,老爷在里面呢。”陆昭哦了一声,盯着沈姨娘屋里看了一阵,便也回去了。
屋里,陆戴礼一身寝衣坐在床边,沈姨娘跪坐边上给他太阳穴上揉捏。
沈姨娘本名沈苑,扬州人氏,自小家境窘困,亲爹又是个不成好的,整日酗酒赌博,一日赌输了钱,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东西,迫不得已沈爹只好将沈苑卖给了牙婆子来抵债。
彼时沈苑才五岁,牙婆见她长的秀气可人,就将她养在身边好吃好喝的供着,与她一起的还有其他的女孩。
这些女孩被集中于一个大院里,牙婆还专门请了教习教她们琴棋书画,女红裁剪,以及烹饪。
待她们长到一定年龄后,牙婆会根据其容貌优劣将她们不等价钱卖出。
容貌上等的被卖与宦商富室为妾,次等的被卖到富户人家为奴为仆,最末一等的则被发卖青楼妓院。
而这些女孩多出自贫门,因贫女多瘦弱,故此被称为“瘦马”。
瘦马之名由来已久,其中尤以扬州一带的两淮盐商豢养为盛。
沈苑十四岁时,就被一盐商相中给其做了妾,不过才一年,盐商为了巴结当时在扬州办案的一盐官,又将沈苑转手送出,只不过盐官并没受用,而是回京后又将其转送给了一权贵。
然后便是陆戴礼来权贵家中闲叙,无意间瞥见沈苑清丽的容颜,一时被迷住,腆着脸讨了沈苑为妾。
此时的沈苑也不过才十六岁,相比于程嘉茵的温婉端庄,沈苑属于小家碧玉型的,且又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
身为瘦马,沈苑深知她们这行女子的结局一般都不大好,便是给富贵人家做了妾,日后也会被主人家送来赠去,若是遇见那等主母凶悍善妒的,她们被残害打死也是可能。
沈苑初来侯府,各方面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了老爷夫人不高兴,转手又将她送人。好在程嘉茵并不是十分苛责,而且她的肚子也相当争气,刚来半年就有了身孕,足月后生下一子。
孩子刚生下来就被程嘉茵抱走了,沈苑很是伤心,但又一想,孩子给了夫人便是嫡子,将来整份家业爵位都是她儿的,她不应难过,该高兴才是。
可没多久太太竟也怀孕了,后来生了陆昀,她的孩子被归还回来。
也是从那时起,太太不再那样防她,后面几年她又为侯府生下两女,小女儿陆嫣也是刚出生就被太太抱走了,沈苑却没再难过,嫣儿跟着太太便是嫡出的闺女,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比跟着她这样出生的姨娘不知强了多少倍。
而她也因为生了三个孩子在侯府立住了脚跟,沈苑不止一次想,比起她那些被送来送去结局凄惨的小姐妹,她这样的已是老天开恩,足够幸运。
最要紧的是老爷待她也不薄,这么些年从未虐凌打骂过她。
而陆戴礼之所以待她不赖,一方面是她足够听话,再一个则是她伺候的好。
陆戴礼有一妻二妾,程夫人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但为人古板克礼,夫妻间相处跟同僚似的,陆戴礼嫌她无趣,对她也多是以礼相待。
而孙姨娘,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一个丫鬟,因程夫人生不出孩子老太太塞给他的。只孙姨娘木讷,陆戴礼多不喜,平时待她寡淡,在她生下两个女儿后更是避而不及不上她那里去。
相比前面两位,沈姨娘则要讨喜许多,虽也生了三个孩子,可到底也不过才三十出头,依旧有几分姿色,十晚有七晚陆戴礼是宿在她这里。
就譬如今晚,陆戴礼头有些疼,如往常一样又到沈姨娘这边来了。
经沈姨娘这么一揉捏,他这头渐渐就不疼了,心情也跟着顺畅许多,然后便开口道:“以后在老太太跟前长点眼色,不过是舀一勺汤,怎么也能洒出来。”
他说的是今日晚膳时沈姨娘舀汤时不小心烫着陆昀手背一事,虽语含责备,可沈姨娘却听得出老爷这是在关心她,要她往后在老太太跟前做事机灵些,免得被老太太说叨。
可沈姨娘知道,因为自己出身不好,老太太惯来瞧不顺她,便是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再怎么细致,也会被老太太鸡蛋里挑骨头,横竖都是刺。
所幸有老爷疼着,沈姨娘仗着这份疼爱多少不把老太太的奚落放在心上,此刻她一边继续在陆戴礼额上揉捏,一边回话道:“是,老爷说训的是,我都记下了,往后在老太太跟前定当仔细些。”
陆戴礼默一颔首,睁开眼来道:“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沈姨娘这才停下,撑开被子等老爷躺进去了,她也才挨着躺下。
原本她还想问问老爷陆昭的婚事,可一想昭儿的婚事由太太做主,她问与不问都是那样,再瞧着老爷闭着眼就要睡去,她也就闭口不言跟着睡了。
他俩这边睡的倒挺快,而在撷芳居的陆昀则是难以入寐。
陆昀在想自己的亲事,他倒不是反对成亲,而是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十五岁,放上辈子他还在上初三或是高一,便是现在所处的这个朝代,他身边所认识的人当中也很少这个年龄就成亲的,他实是难以接受。
可这事又无转圜的余地,越想越是睡不着,最后索性披了衣服起来,到书案前点上灯随手拿了本诗集翻阅。
正巧紫烟起夜从偏房出来,见着爷儿屋里的灯亮着,便提着灯笼近前来。
陆昀院里有十几个丫鬟婆子,除了紫烟和青螺贴身伺候外,其余则在院里做些诸如洗衣做饭洒扫一类的粗活。
像是紫烟和青螺这样的上等丫鬟,一般在大户人家晚上都是睡在主子卧房的隔间,倘若主子夜里有个口渴夜醒,她们也好方便起来伺候。
可是陆昀不让她们夜里伺候,她们便只能歇在偏房里。而且陆昀夜里的房门都是朝里锁着,丫鬟们若是有什么事也只能隔门禀问。
紫烟走到陆昀卧房的窗下,隔着窗纸问:“二爷,要紫烟进来伺候吗?”
陆昀正埋头看书,心不在焉的,听见紫烟的声音,朝窗上看了一眼,说:“不用,我有些睡不着,起来看会儿书,你自行歇着去罢。”
紫烟便又道:“天儿冷,爷看书的时候手里捂个手炉,别冻着了。”
临转身时又叮嘱,“明儿还要早起读书,爷儿也早些歇着。”
这夜里的天儿当真冷的紧,光是窗下站了这么一会儿,紫烟就冻的直打哆嗦,听到主子应声后方才离去。
而此时墙上挂着的自鸣钟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陆昀看了会儿书方才压下心中烦闷,等到凌晨一点的时候起了困意,他也就熄灯回床上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