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应声而去,凌寒望着笼罩在夜色中的院子,眉目低垂。
他义父虽然在长乐公主府安插了眼线,但长乐公主的儿子虐死无辜民女,她为了掩盖此事杀死民女之母的事确实做得极其隐蔽,只由跟了她半辈子,她最信任的女官亲手完成,就连他义父的眼线都只知一二,几番暗中探查,都不得内情。
但他出宫来找阿离之前,魏思音却将此事完完整整地说给了他听。
他问魏思音是如何得知,她只说她做了场梦,梦里那名老妇来向她伸冤。
他按照魏思音提供的地址,果真在那处乱葬岗找到了那两具只剩下骸骨的无名尸,其中一具身上还残留着生前衣物,和由皇城司登记在册,于公主府旁走失的那名民女所穿一致。
他也是这时才明白,原来魏思音昨日在舒云宫外怒斥平康公主的那些话绝不只是为了发泄心中怒火,或者在更早的时候——
在柳府长乐公主出面干涉时,她就想好了该如何设局,让这三人内斗不已才是她真正的意图。
她不为平康公主出那一万两银子,是料定了平康公主也不肯掏空母妃和舅父的家产,会私下让顾沅出面。
顾氏虽然家大业大,但顾沅对女人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肯定不会因为平康公主几滴眼泪就心甘情愿地掏钱,必然是平康公主威胁他若不帮忙大家就鱼死网破,他才会放下身段去长乐公主府。
从顾沅的做法来推测,凌寒认定他仍不打算给长乐公主银子。不然凭他的傲气,真要出钱了事,他只会让下人把银票送去公主府,才不会亲自跑这一趟,去看长乐公主勒索得逞后得意洋洋的嘴脸。
所以顾沅去长乐公主府是为了讨价还价,想把给长乐公主的封口费压到最低,最好是能凭着顾氏威压,就让长乐公主心生畏惧,放弃索要银两。
凌寒想来就觉得相当可笑。
这三个无耻的人拿礼义廉耻和皇室名誉当成了筹码。那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也不是什么高贵之地,低贱聒噪如菜市口,这才什么脏的臭的交易都在里边开设。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的公主殿下好像真的学聪明了,懂得耍手段了,而且还用的颇为成功。
不过略施小计,就让顾沅、平康和长乐公主起了矛盾,叫他们狗咬狗一嘴毛。
这样的心眼,她以前可绝对没有。
凌寒欣慰的同时却又觉得怪异。
她以前那般执迷不悟,怎么忽然就看透了这些人,又从哪里得知了长乐公主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细细想来,她最近的言谈举止,也都与之前大不相同。
就像一个愚笨之人忽然开了灵窍。
是什么让她开了窍?
这个开窍的节点,就在他被押进内侍省酷刑伺候时,魏思音命人说了那句“舒云宫不再有他的位置”,之后没过一个时辰,她却又冒着暴雨跑来救他。
这一个时辰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彻底改变?
到现在他仍旧无法分辨,她的忽然转变究竟因何而起,她对他的好,那流淌在水眸之间的潋滟情意是真还是假。
若她是以一颗真心待他,那封信又该做如何解释?
倒也有一种解释。
那时她就已下决心要和顾沅决裂,甚至日后还想对付顾沅背后的整个顾氏,写那封信只是为了哄骗顾沅,给顾沅一个将他留在舒云宫的理由,稳住顾沅后再慢慢布局行动。
但她当真能有如此城府,使出这种计谋?
春寒陡峭,他却只穿着单薄黑袍,挺拔中透着煞气的冷冽身姿仿佛要融入黑夜之中。
大约因为他的心是冷的,所以浑然不觉春夜那点寒气。
他缓缓走到院门处,对立在那儿的一名汉子道,“一定要不遗余力护好这里的住客,绝不能出任何闪失。”
“阿丙明白!”
习武之人眼力本就超过常人,凌寒小时又经受过特别的训练,他的夜视能力极好。此时微眯着眼盯着这名叫阿丙的汉子,他看上去就像原野上昼伏夜出的悍勇野狼,要趁着夜色侵吞猎物一般。
阿丙察觉到他的视线,恭敬地问,“凌内侍可还有吩咐?”
凌寒的声音很低,也很轻,仿佛一阵夜风就能将他的话语吹散,“义父近日可好?”
他的义父是已经隐退多年的大太监福安。
福安手下有四名高手,以甲乙丙丁来命名,他面前的阿丙排名第三,是义父交到他手上,供他支使差遣的所有人中武功第三好,曾担任过他义父的贴身侍卫十几年,所以现在也是由阿丙负责接收他义父传来的消息。
阿丙环视四周,又用过人的耳力确定这附近没有可疑的气息,才道,“福翁说顾氏之祸早该根治,只不过他年纪大了,最近两年身子又愈发的不好,实在力不从心,还是要靠小辈来完成他心中夙愿。即便您没有主动提出对付顾氏,他也早晚要让您替他老人家为护住大齐江山尽一份力。”
福安身为皇室内臣,和世家势力从来都是对头。
即便现在福安已经隐退,几乎不再过问朝政之事,但他仍然看不惯世家妄图蚕食皇权的野心。
这也是凌寒决心出手对付顾沅时,毫无后顾之忧的原因。
“这几日你派个可靠之人去义父隐居的宅子,给我带一句话。就说,鱼已入网。”
既已入网,那不久后将来就是要收网了。
现在就动整个顾氏自然不妥,可要动顾沅一人,倒不是不可能。
顾沅一直以顾氏嫡长子自居,野心勃勃觉得顾氏私下密谋的大业是为他所铺。若是顾氏当真得了天下,那将来在他祖父之后坐上那把龙椅的只会是他。
凌寒却要让他知道,他远没有他想的这般重要。
顾氏子孙如此多,他这个嫡长子虽然珍贵,但不是不可替代;若是他妨碍到了顾氏的大局,顾家自会将他舍弃。
想他不可一世的顾世子会沦落成家族弃子,他可还能挺直胸膛,装出遗世而独立的清贵模样,在魏思音面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处处打压拿捏?
他可还能拿那虚伪至极的情意哄着魏思音,仗着她的喜爱,一点点诱她献上他所求的权力,踩着她攀上青云?
凌寒冷着眼眸,结着刀茧的指尖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心。
那里还残留着魏思音握住他时,她手上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