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音并不意外他能猜出来,微笑着睁眼说瞎话道:
“陆少卿可不要冤枉了本公主,烧济世堂的可不是我,更和我家凌内侍没关系。”
陆承怀当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他沉声道,“既然和公主无关,那失踪的神医怎会在摘星楼?”
“是一伙黑衣人把他打晕了扔到摘星楼后门的,连带着那一叠供词。我家掌柜的捡到他后,就把他藏了起来,然后命人进宫知会了我。我这不就立刻想到陆少卿你,把这个烫手山芋移交给你们大理寺了嘛。”
听着魏思音漫不经心般的话语,陆承怀额上青筋隐隐凸起,当真被气得不轻。
“长公主殿下,此事绝非儿戏,您怎能,怎能——”
“怎么,想说我睁着眼说瞎话?”魏思音蓦然收起笑容,凶他道,“哼,我好心帮你破案,你居然还反过来怪我。”
陆承怀哑然,沉默了半晌后道,“长公主殿下,不管您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既然太后娘娘命微臣查出真相,那微臣一定得给她个交代。”
魏思音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会向太后隐瞒神医是在摘星楼找到的这件事。
这时,原本默不作声的凌寒忽然幽幽开口:
“少卿大人,您应该很清楚,神医是在何处被找到的并不重要,太后娘娘真正关心的,也不是他这个小角色。”
陆承怀脸色骤然微变。
他转过身盯着凌寒,目光中透着戒备和怀疑。
在他看来,魏思音根本就没什么城府心机,她怎么可能想到火烧济世堂带走神医?
还将案子做得如此诡谲莫测,让他们大理寺查了好些日子,都查不出任何纵火者的端倪。
所以这个凌内侍才是真正的谋划者。
魏思音是被此人利用了,再被牵着鼻子走还不自知。
但此人究竟想做什么,是何用意,他却还猜不透。
“少卿大人,陆氏本也在世家之列,但却因为出了一位太后,早年间走上拥护皇室正统之路,被其他几大世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确切地说,他们真正看不惯的,不只是你们陆氏,而是你们要效忠的皇室。”
凌寒说到此处顿住稍许,望着陆承怀陡然紧缩轻颤的瞳孔,嘴角不易察觉地轻轻一勾,不紧不慢地往下说:
“您的祖父,陆公是极有远见之人,他早就看出了以顾氏为首的众世家的狼子野心,却没有对外声张,是因为他意识到世家扎根百年势力太大,真要撕破了脸皮把斗争放在明面上,对大齐而言不是好事,对陆氏而言,就此卷入争端也绝不是好事。”
陆承怀面部紧绷,微微抿起的唇角弧度锋利,似是剑锋。
他深色的眼眸里却透出晦涩复杂的情绪。
“所以陆公即使是进宫觐见自己的嫡妹太后娘娘时,也不肯泄露太多。”
凌寒还在继续往下说:
“而这两年,陆氏的子弟渐渐不再步入仕途,到了陆大人这一辈时,便只剩下您一位还在朝中有个像样的官职。
太后娘娘以为,这是陆家人才凋敝,但其实陆氏还是有许多聪明人,他们选择韬光养晦,选择中庸之道事事不肯出头,从当年的誓死效忠皇室,到如今的游离在皇室和世家之间摇摆不定——这都是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
唯有少卿大人您是陆氏子弟中的例外。当年您不顾您祖父劝阻走上仕途,又不肯去翰林院、中书省,而是毅然进了大理寺,说要为大齐查尽天下冤案奇案,当真是少年才俊忠肝义胆。
奴才只想问陆大人一句,您可知这世上最大的冤屈是什么?”
陆承怀听着这些话,心中不是滋味。
就因他入了大理寺,祖父气到如今仍然不肯见他一面。
其他亲人也有不少怨他怪他。
就连说他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官途着想,将来定会毁了陆氏前程的话,都曾传到过他耳里。
若说未曾心寒,那是假的。
但他仍然坚持走完他选定的这条路。
当年他入大理寺前,祖父找他秉烛夜谈,最后他说:
“若是放纵世家为祸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在有生之年见证他们起兵作乱。
自古权力更替,未曾有过哪一次是兵不血刃。
而我们陆氏也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路是与顾氏为首的其他世家一起行谋反之事,做践踏苍生为自身贪欲谋利的乱臣贼子;
另一条路就是尽忠臣之责,心怀江山社稷,誓死拥护皇权。
乱世一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谓独善其身,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祖父如此英明之人,缘何看不透?”
三年过去,祖父仍未回答他当日之问。
如今凌寒问他,可知天下最大的冤屈是什么?
他当然知道。
世上最大的冤屈莫过于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所以,他入兴庆宫见太后,应下她所求。
只是他心有苍生,却也割舍不掉亲人。
凌寒与他双目对视,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深处不可言说的东西。蓦然,凌寒低笑一声,缓缓道:
“陆大人的苦处,奴才都明白,公主殿下也明白。太后娘娘和皇上都信任您,而您也是真正能为民为国做事的人,但若是陆家的这些小心思被她知晓,亦或是被有心之人传到皇上耳里,那对您都不是好事。”
陆承怀冷着脸,沉声道:
“我陆承怀只是大理寺少卿,担不起凌内侍口中为民为国这四个大字!”
说罢,他又转向魏思音,冷硬地行了一礼,便拂袖而去。
魏思音看着他朝殿外走去时那英挺又决绝的背影,低声问凌寒,“我们这么逼他,是不是会惹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