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清露降,因为长时间没有亲自出门丈量过道路,李希佩发现自己在堪舆图上记录的道路有些已经修改,有些已经破败,按照路程推算,他今日晚上应该要到荆隋城,可因为上述缘故,导致今天晚上他无处栖身,扈从迎着月色继续前行,车厢之内的李希佩有些自责。
苏佳很是善解人意,在云溪菀之时便是如此,或许是经历了太多不公平的事儿,见过了太多的人性恶意,对于没有正形的李希佩,她相处起来反而很安心。
李希佩蹲坐在车厢中,双手放在苏佳的腿上,后者面带微笑,他手上很有章法的用力道:“这个力道行不行,不舒服了就跟我说,其实我在家里也没有给人捏过腿,我那老爹都没有这福分呢,前两天那郎中说话还算过得去,不过我还是打了他一顿,你别生气啊,你也知道,这些地方人一直都觉得京城人嚣张跋扈,猖狂的不得了,我虽然没在京城呆着,可到底皇亲国戚,不表现的跋扈一些,他们都以为我是个假的草包呢,到时候惹上麻烦事儿,咱们又要耽搁时间,这些人就是欠教训,上去踹他们一脚,骂他们一顿,反而比手里的文牒圣旨管用,我要是不动手,他们还不知道要提心吊胆多久,说不定还不按照我教他们的去做,这样一来,远没有动手打人来的简单便捷”
李希佩一边捏腿,一边解释着前两日发生的事情,苏佳轻轻哼了一声,她当然知道这是没话找话的开口,她闭上眼睛时不时的嗯上一声,李希佩仍旧喋喋不休,只不过没有对话的情况下,他越说越慢了。
外边的扈从面色如常,时不时的举着火把瞧瞧方向,似乎是忽略了车中的两人,卑不谋尊疏不谋戚,他们两个清楚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偶有一两句听进了耳朵里,他们也装作没有听到的模样,这是作为下属最基本的本事之一。
“苏佳,若是你的腿有朝一日好了,你想去干吗呀,是走遍南清,还是好好生活,我觉着江渊其实不错的,就是有点笨,你跟着他的话可能以后还要被害,要不然等你的腿好了,跟我回去芜庭怎么样?我肯定比江渊更乐意照顾你,你家少爷就是个花花肠子,身边的女人多的很,我就不一样了,我们李家的家风,正的很”
踩一捧一的李希佩扯了半天,最后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有点图穷匕见的意思,听着很是开玩笑的语气,实则正经的很。
苏佳似乎早就知道李希佩打的算盘,淡淡的看着给自己捏腿一袭青衫的李大公子她满眼都是审视,这给李希佩整的有点不敢往下说了,手上动作加快,他心中忐忑道:“我开玩笑的,江渊估计还舍不得你呢,哈哈”
这话当然一点都不好笑。
“我的腿,有些感觉了”苏佳接了一句,李希佩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还是有些心急了,捏着腿平复下来心情,他笑嘻嘻的道:“是吧,是吧,这老郎中还是有点本事的,这手法对你真的有用,之前你的双腿都没有反应的,这几天都恢复了些,你有没有感觉到腿上能用到力气了?那郎中还开了药你记得吧,不过咱们煎药不方便,等到了城中,我让他们在租个马车来,专门放药,到时候咱们就能一边走着,一边还不耽误吃药,你觉得怎么样?”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不过这荆隋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都怪我,看地图也没找人问问路,是我考虑不周了,还好今天天气还行,不是很冷,我看咱们也该换个厚一些的毯子了,往后就越来越冷了”
像是自己跟自己对话的李希佩也不觉得尴尬无聊,扈从方才看到远处的城池出现,本想开口禀报,可扭头听见两人在车内谈话,他们都忍住了并且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神态来。
如此没有架子的世子除了他们的江少爷,他们是真没想到还有另一个这样的人,好歹是芜庭李家的公子,这么对一个女子卑躬屈膝,真的合适?虽然他们家少爷很是提倡男女平等,并且对下人也跟兄弟一样,可那终究是个例外,而且他也没见到自家少爷在女子面前有过这等姿态,难不成他们少爷常说的青出于蓝胜于蓝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琢磨不透,却不敢多问,正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开口,车厢内就传出了李希佩的声音道:“慢一些,别太颠簸了”
扈从嘴角抽抽,真行,两人背着他家少爷腻歪也就算了,总是麻烦他们两个算是怎么回事,早知如此,他们就跟着鲁千机走了,也不至于天天赶路累的要死,还要听着车厢里的两人蝇营狗苟,在外面回一句:“知道了李公子”,他顺势接话道:“李公子城池快到了,但不一定能进,您看咱们怎么办?”、
“去到城门再说吧”李希佩回了一句,然后又有了新话题和苏佳聊天,车外扈从双双翻白眼,可惜没人为其打抱不平,李希佩说完那句话后就洋洋洒洒的介绍起了荆隋城的由来以及历史典故,苏佳听得心中烦闷,不一会就没了声音。
后知后觉的李希佩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话说错了,才出现了这种情况,慢慢减少话,直到最后闭上嘴后他都在想是什么原因。
女人心,海底针,他之前还明白不了这句话,现在他似乎有些懂了,默默的捏腿心中暗自叮嘱自己祸从口出以后不在多说,他手上愈发卖力。
苏佳出了神,原因是她又两天前经历的一件说不明白的事情,她并非嫌弃李希佩话多,而是这件事自打她知道后,就一直在困扰他,方才又想到这件事情,她没能忍住的心情低落。
腿上忽然传来一丝丝的酥麻之感让她回神,看着给自己捏腿的男人,她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这李大世子给人捏腿的事儿,说出去谁敢信?男子给女子弯腰说出去就够让人惊讶的了,至于服侍,那更是破天荒的听都没有听说过,南清天下男尊女卑,这是老祖宗传下来不知多少年的道理了,从未有一个人敢在公开明面上触犯这等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事儿,可李希佩这个世子干了,而且还乐此不疲,毫无羞耻心,若是有京城认识之人亲眼看到,她坚信,明日天子的圣旨就会下到芜庭李家,这不仅仅是再丢芜庭李家的脸面,更是在挑战他李清平的威严。
太清楚李希佩是实实在在和自家少爷平起平坐之人的苏佳心中有何种情感根本不用明说,一个家族弃子而已,能让世子放下身段捏腿而且还不是为了交易就只是为想让她早日站起来,她自己都觉得一定是上辈子积德行了大善了。
不过凡事不会事出无由,李希佩越是这么做,她除了开心剩下的就全是担惊受怕了,作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芜庭李家这样的公子谁能不对其心动?
而且少女多怀春,她苏佳自然也不可避免,她猜测李希佩也有这方面的意思,只不过是没有说出来。
苏佳忽然很悲观,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自家少爷,也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接受对自己的好,目光突然鉴定她看着李希佩认真的模样,她轻声道:“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什么啊?”李大公子一脸蒙圈的看着苏佳,后者眼神满是疑惑:“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认真回答我”
“苏姑娘,我真没事儿瞒着你。不信的话你摸着我胸口,我给你发个誓”没个正经样子的李希佩以及笑着说回答,苏佳闻言之前的那个猜测又浮上了心头。
李希佩所有的反应都太真实了,不是真的傻,就是心思太深,她笃定能做李家公子的绝对不是前者,所以这就剩下一个可能了,那就是李希佩真的有事儿瞒着,心中有愁绪的苏佳藏不住事情,愁绪在心头也上了眉头,她不否认自己对李希佩心生好感了,可她不敢赌,也不敢跟着这位走,心中那个猜测没得到证实之前,她绝对不能交心,若不是她猜的那般还好,若是,那她在自家少爷面前根本无颜自处。
苏佳又变了心情,李希佩余光瞥就明白了,看着紧皱眉头的苏佳,他心中忽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手上捏的动作换成轻轻捶打,他询问道:“又有什么心事了,要不要说给我听听?我排忧解闷可是有的一手的,你看”
说着,他咧嘴嘴笑了笑,做了个古怪的鬼脸。
苏佳看着如此模样的李希佩,心中的那个问题再也抑制不住,浑身有些颤抖的开口,她道:“你跟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算计我家少爷了?”
“苏佳,你别胡说啊,我跟江渊可是好兄弟呢”
李希佩心中咯噔一下,嘴上却没有承认。
“那你说说,为什么从你进云溪菀,再到相处一起,最后分道扬镳,像一出好戏般顺当,这不是有人算计好的,我家少爷怎么会如同被安排好的一般走的都是既定的步骤,我觉得很不对劲,虽然我没怎么出过门,可是我知道天花并没有那么容易传播,少爷他不知道天花两年前爆发过一次可能是因为家中无人与他说,可我清楚,所以这次的天花爆发根本没有这么夸张,而且京城大部分人都是之前天花的幸存者,又怎么会多出那么多得病的人来?不是有人故意放流民,亦或者新住户迁入,京城不该有如此情形,我看过了京城流动记录,除了你和你父亲来时带了家族人进城,再没有其他多人数的”
“苏佳,你......”
李希佩被惊讶到了,苏佳却不管其表情继续道:“所以我说除非是有人故意让天花病毒流传到各地,才会有如此情形,而且,我虽腿脚不便,不能够时常下去走动,可我知道,你途径城池的时候并没有传授天花的治疗方法,你所说的老郎中在给我看病时候,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你想知道是什么吗?我问的是城内百姓可安好,他说,都好着呢,李公子,你能不要在骗我了吗?”
苏佳一口气说了一大通,眼角也不知不觉的流下了泪水,这是一个抉择问题,其实她也可以选择不问地,这样就能一直装傻充愣下去,但,江渊是让她脱离苦海的那个人,她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道义做出这种事儿来。
李希佩突然停下了手上动作,然后低头垂眉,呆呆的愣在一旁他握着捶腿的拳头缓缓松开,苏佳见此,扭过头去。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仅凭一个郎中的话,你就觉得我是害江渊的那个人?我觉得自己并未露出什么破绽来”
李希佩坐在了车厢地上,没有一点形象,苏佳忍着心中悲伤道:“我不确定,我是猜的,可你的反应告诉我,这是真的,如果你愿意说,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这件事,不愿意说,现在就将我放下来吧,少爷有恩于我,我不能跟着你一起算计少爷”
李希佩忽然笑了,他笑自己糊涂,也笑自己竟然会这样暴露。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扈从,停车”
喊完只一句,李大公子对着苏佳说了句:‘对不起’,然后他一脸颓废的瘫在了车厢中,他给了苏佳答案,心甘情愿,一个仅凭猜测,另一个愿意甘拜下风,两人心中皆有情义,这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的,可即使这样,他们也不能在大是大非上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苏佳止住泪水伤心欲绝,双手撑起身子她很是费力的挪动企图下车,却进展缓慢,李希佩坐在一旁视而不见,直到苏佳因为失重倒在地上呜咽起来,楚楚可怜。
他忍不住了。
“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呢,傻一点不好嘛?”
伸手抱起苏佳的李希佩唉声叹气满是遗憾的弯腰出车厢,后者在其怀中流着泪狠狠地捶打他道:“李希佩!你混蛋!”,李大公子只摇头叹息,却不再接话。
扈从停车后就一直在竖起耳朵听二人交谈,本以为会是两人生气吵架的戏码,却不曾想竟然是牵扯到了自家少爷。
他们两个从好奇宝宝表情到愤慨生气只是片刻时间,等李希佩下了车之后,其中一名扈从已经推来了轮椅让苏佳坐下,另一个则是满脸不爽地看着这位世子殿下。
李希佩将苏佳放在轮椅上,同时道:“这一路麻烦二位了,还请你们照顾好苏....”
不等他把话讲完,其中一名扈从就生气地打断他道:“白眼狼!”
李希佩脸色难看的压下后面两个字,然后动手想要给苏佳调整坐姿,还没搬动苏佳,扈从就一把手推动轮椅去一边道:“不用你,我们自己可以”
李希佩目光暗淡,然后自嘲一笑。扈从嘴角扯出讥讽:“装什么装,我家少爷不计前嫌的收留你在门下,你竟如此行事坑害我家少爷,居心叵测,狼子野心之辈还卖惨?你们李家人是不是都又当又立?少爷说的就是对,知人知面不直心!”
“李家公子,小人一个”
扈从嘲讽完了之后,就冷冷盯着此人,想看其还有没有后手,李希佩并未反驳什么,他心中满是苦涩,他还是心软,还是下不定决心,在这种抉择的问题之上,他也难做,放弃芜庭李家的数年谋划,还是放弃唯一一个让自己心动的姑娘,二者不可得兼,他必须做出取舍,也只有一次机会。
苏佳坐在轮椅上失魂落魄已经扭过头去不在观看这个让她伤心的男子,而两个扈从即使骂过了李希佩,却仍旧心中愤恨,甚至想动刀的心思都有了,可他们终究是没有与之刀兵相接,不是因为他们不忠于江渊,而是两人的谈话太模糊,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也不敢保证自家少爷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后,又会如何抉择,是原谅是动手,他们没有权利决定,也没有权利在这儿杀了这位皇亲国戚。
“我们走吧”
苏佳忽然开口说话,两名扈从立马来到她的身边,心境转换极快的苏佳此时已是满脸冷意,李希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扈从推着轮椅转身去城池方向,后面的李希佩看着这一幕,心中怅然若失。
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扈从推着苏佳还没走多远,李希佩这边就下定了决心,双手紧握拳头,他冲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大声喊道:“苏姑娘留步!我可以告诉你李家的计划!”
“停下”
苏佳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多少情感,扈从闻言停下步子等待下一步指示,可说完这句话的苏佳如同睡着了一般,坐在轮椅上半天没出声,两名扈从眉头紧皱,不知什么情况,他们现在有点糊涂了,脑子一团浆糊的那种。
“你们信不信我?”
苏佳没由头的来了这么一句,两名扈从点头如捣蒜道:“少爷走之前交代了,让我俩都听苏小姐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少爷信你,我们也信”
“好,那就推我回去,今天的事,你们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依旧是我,李希佩也依旧是那个为少爷忙碌的世子”
苏佳轻声开口,然后两名扈从相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再度转身,推着轮椅回去。
马车边的李希佩喊完话后,就长舒了一口气,看到苏佳回来,他更是展颜一笑,心中的大石头也随之落地,人生自是有情痴,此爱不关风与月,从没有感觉如此轻松过的李大公子眉宇之间不再有褶皱,笑呵呵从扈从手中接过轮椅推到车边,他将苏佳又抱到了车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