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其他地方更早恢复热闹的京城如今又是人声鼎沸的场景,八月十五过完之后,京城的喧嚣的场面仍未散去,即使在白天也依旧可以见到结伴出行的书生学子,富庶之地,各个文馆之中更是人满为患,醉酒者,挥墨者,吟诗者,应有尽有,国子监与翰林院是临安城最高学府,平时基本没有什么空闲时间出门,这是天子规定,也是为了京城其他书生学子能够有一个好的环境,不过人呢,总是要出门走走的,虽说平时这两处管的严格,可每逢节日喧嚣,天子还是会给他们一些放假时间,让他们也出门走走,展示一番自己半年的学习成就,也借此让这些未来的栋梁舒缓一番身心。
白求学在十五当晚写了一首词,被众人捧得很高,不过真说起来意境,还是差了点意思,全诗共有八句,只有收尾处画龙点睛,而喜欢说实话的鹿三秋很真实的在私下评价他的这位老朋友为‘一句诗人’,寻常官员肯定是不敢苟同,只有翰林院的几个大学士,以及国子监的几个老司业附和地说:“此言属实”,毕竟白求学的那句‘天上若无修月户,桂枝撑损向西轮’远不及自己徒弟那句‘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其实这也并非白玉京第一次崭露头角了,只不过他之前做诗大多留的是号而非名,什么白石道人,二柳先生,青莲山客都是他曾用过的,这些名字乍一听名声不显,实则都有佳作流传,百姓不知,但文人圈里却将这几位人的诗词奉若圭皋,捧得那叫一个高,像什么‘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以及小孩子都会吟诵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这些都是白玉京用号写的,也因此他年年都要给自己取一个新名号,不为其他,就为低调,当然了,白求学对于这件事一清二楚,并以此为荣,虽然他的徒弟并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他这个当师傅只要知道不就够了,徒弟有才又低调,不但能够写的一手好诗句,还懂得中庸之道守拙藏锋,他这个当师傅的能有什么不满意?而且看着那些个老儒生们拜读自己徒弟的诗句,那感觉,不可同人而语。
只属于大佬文人圈的故事外人难以得知,就是白玉京都不知道自己这个每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傅在京城竟然还有这么些个朋友,而白求学对于这件事不多说,也不避讳。
白玉京每次询问大多无果,恐怕是咱们的太上师也实在是太清楚这些人都没个正行,故意瞒着自己的徒弟已保存自己的面子,而这些个老儒生们共处一桌时候也没少因为这件事含沙射这位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太上师。
当然,白求学也不是吃素的,别看年纪大了,怼人照样在行,人说他不行,他就说人小辈不行,妥妥的一副咬住潮水后浪推前浪的理儿,死也不撒手。众人集体沉默,他们也是没辙,毕竟白玉京这小子,脑子确实灵光,他们家里的那些个蠢蛋,不说争气,不给他们这些老一辈丢人都是谢天谢地了,当初秦讣闻儿子在青楼被找到之后,满朝文武大臣虽然嘴上不说什么,那私下里的唾沫都能淹死个人,这种不雅之事众人家中小辈谁不犯?不过是都藏着掖着,不敢露出一点,毕竟有些时候,这人的嘴,可比那刀剑还厉害。
白求学自动免疫这类话题,他对于各种评价大多置之不理,年岁大了,有些事懒得计较,除非是关系不错之人,他能回怼两句,又或者是点头认同,其他的,随风来,自然也让他随风去。
鹿三秋的这句中肯评价有凭有据,太上师也是异常的没有反驳,鹿三秋因为这事儿没少在翰林院的几个老家伙面前吹嘘。
这不今天他又来了国子监,找到了白求学,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修书,鹿三秋在屋里左看看,右看看,一点闲不住。
“老家伙,快别溜达了,找个位置坐下,以后你就在我这国子监干活了”
白求学停下手中书籍翻动,喊了一声鹿三秋,后者摆摆手:“老头子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不干不干,再者说了,这是你揽下的事儿,跟我有何种关系,礼部尚书不是闻声来了,占住一个六部还不够,还想让我们翰林院的人也跟着遭罪?老头子还没糊涂呢”
“真不来?”白求学眉眼含笑,再填柴道:“你鹿三秋想名垂千古,整天闷头写书能成?还是做些真正利国利民的大事,才能青史留名,不然史官怎么记你,二十岁入仕,三十五官至翰林院首席,甲子卒?你要知道,历代帝王没有说那个能够容忍上代皇帝文学院的人,你想要在当世写书,迎合政事便少不了,可一但迎合了政事,这王朝更迭后,谁还愿意留下前人缔造的辉煌,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这书,还是现在烧了的好,省的三五辈儿之后,你这晚辈还要替你还罪”
白求学说的有些不着边际,但这的确是众多小说家最后的结局,一代天子一代臣,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死后著作仍能留在世上,或许史官的笔可以承载千年春秋,也或许山野杂记可以被商贾富庶家族留下,而他的著作却不同于以上两种,白求学所言也并非完全不对,气势忽然弱了几分的鹿三秋双手负后,晃晃悠悠的来到白求学身边,他沉住气道:“老家伙,你这张嘴怎的还是如此损不着调!你修的这本书工程有多大就不用我说了吧,三五年的时间是不是都短了,你我这身体都不一定能走到那个时候,这本书是好书,甚至比前人的《辞海》还能建立丰功伟业,可老家伙,你要清楚,咱们两个已经甲子大多了,按照年纪算,这南清能有几个如此年纪还活蹦乱跳的?我也不是不想做,就是觉得若是做就要做好,做了一半你我都离世,这本巨书,可不是一句可惜能够说完心酸”
“江小子的印刷术知不知道,速度多少你可是算过,这会本书没你想的难,否则我这把老骨头,怎滴会吃力不讨好?”
“当真?”
鹿三秋一脸惊讶。
“自然是当真,不过现在有条件了,过了村,没有店,你若是想要加入修书,得拿点东西出来”白求学吊足了鹿三秋的胃口,后者眼神警惕后退一些:“老家伙,你又打什么算盘?”
“听说你又远方亲戚擅长丹青墨卷,我想让他画一幅长图来,具体如何画,我想当面与之谈,就这么简单,能不能行?”
鹿三秋抬手指着白求学,觉得这人绝对没安好心,可纠结片刻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白求学哈哈大笑,鹿三秋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
“.......”
京城的王玉山正在下一盘棋,和一个中年儒生,双方落子很快,完全没有深思熟虑步步筹谋的样子,可在一旁观棋之人,却丝毫不这么认为,中年儒生面若平湖,王玉山也是古井无波。
黑子白子不停落在,站着看棋之人比下棋之人还要紧张,随着棋盘上落子不断增加,胜负也逐渐开始显现。
围观几人大多是王玉山家中的清僚幕客,对于自家老爷的棋力,他们自认为了解颇深,可今日观棋,却让他们惊讶的无以复加,纷纷感慨自家老爷隐藏的很好,竟是连他们都一起骗了过去,不过不得不说的是,这中年儒生棋力也很是厉害,不过他们总觉得这人似有余力没有用出,不然凭借落子中的三四步臭棋,这人做事配不上棋谋双甲的称号来,不过做为王玉山的门客,他们自是不会提出疑问,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所以这些话,他们也只能在心中暗自绯腹。
盏茶时间已过,双方各自落下最后一子,中年儒生输了,输了三子,王玉山赢的并不轻松,但心情却大好。
“将棋盘端下去,告诉下人,这个房间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王玉山挥一挥衣袖,感觉心情很是不出,几个清僚慕客拱手退下,对于他们来说,这盘棋的研究意义,远远比脑子跟不上的去看值得琢磨深思,中年儒生双手笼袖而坐,一句话说,等众人都退出了房间去,他才嗤笑一声道:“原来王大人的棋力也不过如此”
输了还敢口出狂言之人,恐怕除了韩清晏,再难找到第二个,而王玉山也在此时笑出了声来道:“韩先生似乎有些不服气,怕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还是说,先生这棋谋双甲的名号,乃是和比自己棋力弱之人下棋得之,并非真正无敌天下?”
“王大人觉得呢?”韩清晏不答反问,对面的王玉山忽然眼眉低垂,然后冷冷道:“不见黄河心不死,韩先生好一张伶牙利嘴,老夫心平气和的与你说话,可不是让你讥讽老夫来的”
“哈哈哈,王大人这养气功夫可不怎么样,既然吃不准我,又何必故作姿态试探,有什么话,直言不可?还是说王大人对自己不够自信?”
“老夫有何不敢,韩清晏,修要以为几年前打出了名声,你就能与老夫拜拜手腕,这南清的水深了去了,你想试探,恐怕本事还不够,你能护得了江渊一时,你护不了江渊一世,你当真以为天子不想动江渊小贼,若不是西凉山的长生门需要江家人的血,那小子可活不到这个时候,老夫从六年前知道此事便开始布局,两年前正式开始运作,如今京城各方动静皆在我掌握之中,敢问韩先生又能拿什么跟我斗?是那靠不住的岳家小儿,还是退位让贤的宋瀚海,亦或者是被赶出京城,不得已到魂丘城安家落户的陈家人?莫要说老夫糊涂,老夫看的比谁都清楚”
王玉山自信开口,韩清晏轻轻踢开凳子站起身来,然后看着眉目阴沉的王玉山,他缓缓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大人,你从一开始让江渊小子进京城便没安好心,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可王大人忘了,这天下是江家打下来的,守天下的人是姓李,也非王,我家小少爷前不久出门游历,你在后面推波助澜,我韩清晏虽不是眼线遍布天下,却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陆子衿现身盯上杨清照,途径丹青楼,你又下了一招妙手,镜湖城的县官大抵也是你手下的人,不过我想你那县官多半办不成事儿,所以我家少爷自然就吃了崖城的闭门羹,王大人这么做,说实话,一般人是看不出什么来,至于目的,就更难揣测了,不过正如你王大人说的那般,我韩清晏有棋谋双甲的名头,还真不是随便被人起的”
王玉山忽然站起了身来,然后眯眼道:“韩清晏,你胆子真的很大”,儒士中年人抽出手来,晃了晃,然后踱步在屋中道:“这些当然不足以让王大人心慌意乱,不过是王大人有些惊讶罢了,毕竟看棋和下棋,是两码事情,不过我既然今日来了这太傅府邸,自然是带着诚意来的,就比如让王大人失望,我家少爷不想耽搁时间,所以绕道而行便在大人的意料之中,大人在京城派出了两名二流顶尖高手,也算是下了血本,大人自以为做的隐秘,可还是被韩某知道了,大人是不是觉得只要能够拿住我家少爷,便能顺利的将计划进行?或者大人以为,两个二流高手,足以拿捏我家少爷了?”
王玉山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落座回去位子上道:“韩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老夫筹谋布局如此之久,就连天子,萧平之流都不敢猜测老夫就是那幕后之人,也看不懂老夫的手段,不得不说,韩先生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过若是韩先生以为老夫就这么些手段,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是吗?”韩清晏重新笼袖:“王大人既然如此自信,那韩某还就真要说上两局了,当初侯爷不愿回京城来,你们都以为是天子缘故,可王大人不知道吧,侯爷当时便开始布局了,至于到底是如何布的局,又是如何算计的王大人,咱们拭目以待,希望王大人在得知消息之后,还能如此淡定与韩某讲话,今日天色不早了,王大人,韩某就先告辞了,日后再见,你我,可就是敌人了”
王玉山嘿嘿一下,然后如驱赶苍蝇一般摆手道:“嘴硬,我看你能硬到几时,慢走不送”
韩清晏轻轻摇头,然后临出门前道:“王大人一辈子都在算计人心,殊不知人心叵测,王大人今日胜了棋实则是输了心”
韩清晏走了留下陷入沉思的王玉山,今天韩清晏的表现让他这个太傅很是不安心,默默在屋中坐了半个时辰,他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起身出门,他招呼来自己的老管家,然后吩咐道:“马上派人去查,恨着江渊几人的底细,细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