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当日中午,李清平乘坐步辇在午门处歇脚,百官依次赶来,官职越是小的来得越早,反而是受重视的大臣来得稍晚一些。
距离预定时间约莫还剩半盏茶时候,陪同天子的官员全部到齐,天子发声让众人一同前行,此次出门秋狝(xian)北禁军出动了一千四百人,侯君伍负责带头。金甲卫出动了十人,带头者乃是二流顶尖武夫的副队长,另外加上皇宫中的死侍,以及六卫阁的暗哨,总共加起来超过一千五百将士,算不得兴师动众但人手绝对算不得少。
从李清平登基开始,年年狩猎,今年保卫人数是最多的一次,王玉山作为天子老师,走得靠前,秦讣闻,萧平两人在其后也是拉开了近半步距离,几十名官员,除天子、皇后、公主之外,其他人都是步行出皇宫。
浩浩荡荡的大部队没有过多的渲染,但依旧有磅礴威严气势,天子居高临下,时不时的跟自己的老师说上两句。
往年的狩猎大多以三天为期限,一般不会比三天再多,一是为了保护天子安危,二是秋狝伤财,但今年秋狝有所不同,李清平破天荒的把日子多定了两天,五天不用上早朝,这对于很多官员来说都是极其幸福之事,除却有皇后劝谏让百官跟着放松的缘故,更多的还是因为长平公主的死缠烂打,帝王心术娴熟至极的李清平很是清楚自己女儿的小心思,不过却没有拆穿,日子都已经定了下来,这偷偷见面之事,也无伤大雅了。
出皇宫范围,守卫在暗处的将士蹦出来了一部分,剩下的依旧没有露面,粗略看去,零零散散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人左右,皇宫到城西门,路途不远,但走的时间却稍微长了一些。
天子路过的坊间,街道,一直都是万人空巷的场面,百姓到底还是尊重崇敬九五至尊,想要一睹圣颜的人也是数不胜数,这就总成了现在的场景。
步辇之上的天子对于下方百姓的跪拜祈福,大声呼喊置若罔闻,除了时不时的点点头流露出一丝威严中的温和外,便再也没有多余动作,倒不是他这个皇帝对百姓绝情,而是这个时候他和蔼可亲,很有可能会引发负面影响。
如今寒门学子,平民人家的孩子都能读得起圣贤书,揣摩其中道理,对于是非的辨别能力也因此极大提高,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儿,可对于他这个天子来说,却着实算不上大好事儿。
举个例子来说,若是放以前,天子一道圣旨下去,无论内容为何,反对讨论声几乎是听不到的,大家都会乖乖遵循办事,为何呢?因为多数人都看不懂圣旨背后的含义,也剖析不了其中隐含深意,但是现在不同,百姓们读了书,懂了理,便有了辨识能力,天子再想一味行事不顾百姓声音,极大可能会引发超出平常的非议,口诛笔伐谏言他事儿小,但是造谣生事儿就大了。
总有一些读书人念了几本圣贤书之后自视甚高,每天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这是读了圣贤书会出现的必然结果,而这种人若是用了八成会是蛀虫,如若不用,他就又是那谣言的始作俑者。
“......”
半柱香后,天子带领的队伍从皇宫终于走到了城西门,早早打开城门的将士已经神色肃穆的等候天子的到来,比起往常守门上值至少正经了数十倍,李清平对于这种行为视而不见也从不批判。一个城池之中守门将士是最容易得罪人也是最容易死于非命的职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办事灵活用小聪明,这种行为在此处谈不上坏。
出了城门,围观堵塞的百姓骤然减少,虽然道路两边仍有人在驻足,可比起来城中的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还是好上太多,天子一行人的速度比城中稍快,百姓目睹完天子容颜之后开始逐渐散去,其中有两名年轻男子站在人群中盯着步辇,与周围人尊重害怕激动的眼神都不同。
“公主还是很好看,就是可惜平白无故要多一场无妄之灾”
“你想好了?”
“没想好我就不来了”面容稍显刚硬的男子揉了揉太阳穴,“只许州官放火,哪能不让百姓点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是我爹亲口跟我说的江湖规矩,你爹肯定没有和你说过....所以我不强求你跟我一起动手,但咱们两个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若是动手,第一个被猜忌羁押的肯定是你,所以我建议你现在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若是我动手不成,这条命八成是要留下了,别到时候你啥都没干就被砍了头,那多冤枉,到了
男子垂下脑袋有些感慨也有些可惜,不过却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
他忽然抬起头,一咧嘴道:“都不重要了,生死有命嘛,这么些年老天都没有眷顾我一次,总要给点补偿不是,就是不成我也得咬下一块肉来,我爹尽职尽责了那么些年,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我这当儿子的意难平,我要是不知道真相,肯定就没有今天这档子事儿了,但我知道了,不去做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陈兄弟你还有啥要跟我说的没了?”
“你先等等”被叫陈兄弟的人轻声开口,“这不是小事儿,还是要从长计议,即使不吃成,也得把命保住,只要你的计划能说通,不管结果如何,我不会阻拦你。齐叔儿死的蹊跷,你猜的应该不错,就是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所以你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就当为了真相”
“哪有什么后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南清,那位就是天呐”年轻男子看的很开,或者说是无奈,毕竟他没有官身,手下也没什么人手,除了身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似乎就只剩下家里那位忠心耿耿一大把年纪的老扈从了。
“宋爷爷不能帮你?”姓陈的公子又开口。
“不能”
摇头果断拒绝,他家的那位老扈从有儿子孙子,他可不舍得让其跟着自己去送死,再说了,向那位动手,其实也和找死没什么区别了,现在他唯一想的就是动手不牵连他人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娘那边呢,他注定不是个孝子,臣子这边呢,那更是奸臣无疑。
“行了,你走吧,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呐,壮哉!”姓齐的男子说完心中想说的话,瞬间轻松了很多,另一名男子听着自己世交发小这句话,心中不知怎么的闷的难受,低头默默思虑良久,便转身挤着人群出去了,剩下的那名男子望着逐渐远去的步子,眼神中先是缅怀与追忆,而后就变成了浓烈的杀意与果决,收回目光,他同样挤出人群,朝着自己兄弟走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他忽然间笑了起来,眼眶也随之湿润。
王玉山的心情算不上好,出了临安城之后听着周围树林中的脚步声则更差劲了,他手下的碟子暗卫禀报的消息犹如一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本来就不怎么硬挺绑直的腰杆,现在更弯了一些,步辇之上之上的天子没有注意到这个场景,依旧是偶尔和自己老师搭话,后者时而陪笑,时而点头,时而深思,二者就这么走了好大一段路。
天子狩猎是年年必有的活动,往年天子还年轻之时,一点没有现在的谨小慎微,身为帝王,自然不能少了王霸之气,所以每逢狩猎,这位天子别说带扈从了,他是巴不得自己孤身一人深入猎场,杀他个七进七出才好。
可今时不同往日,最近两年再也不曾见到天子豪气干云了,不但如此,出动的扈从也是越来越多,王玉山曾不止一次感慨人心叵测,这在他的谋划中,人心永远是他最担心的隐患,从前如此,现在如此,未来应该也少不掉了。一千多扈从是天子历年狩猎最多的守卫人数,而他却好巧不巧选了今年,也不知道是老天庇佑,还是他真的倒霉。
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想法在他心中忽然有些飘摇,陡然间一出神,他现在非常希望吴敬轩和周明皇能不拖后腿还给他意外之喜,至于这个想法能不能成真,两说。
与神队友合作事半功倍,与猪队友合作死无葬身之地。
自己左手方的老师忽然出神,做天子同样也是学生的李清平看了一眼后眸子中带上了轻松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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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觞曲水是文人骚客最爱的雅事儿之一,不同于赋诗作对,投壶猜谜,这种能出门游乐还可以光明正大喝酒并且酩酊大醉不被老师教训,旁人指指点点的“雅事”仅此一种。
南清儒士最喜欢骂外人是蛮子,除了心中自有的优越感之外,更多还是因为柔然、夏国,以及突厥人都没有什么文化传承,身为游牧民族,马背上便是他们的天下,身处蛮高原之地,更是限制了各种文雅之事的形成,所以这些被称为“雅”事的活动,基本与他们不沾边,何况今日列坐其次之人还是出自南清的最高学府-国子监。
流觞曲水,重在一个觞和水,其次才是对诗与赏景,白求学不爱喝酒,他和鹿三秋算是两个极端,一个推崇酒后飘飘然,羽化而登仙,所想所念,皆是仙人言,另一个这事儿认同酒后失性乱语胡言,登高赋诗全然是胡诌,所以今日流觞曲水这位夫子滴酒未沾,不过他并未阻拦自己的学生喝,人人爱好不同,允许他人做自己,这是圣人言,在他心中也觉得这句话并无半句不妥。
有些许不愉快的可能就是他的这些学生酒量着实有些差,从清晨到中午,十几人分去三坛酒,已经有三四个学生倒地不起,这若是传了出去,他这个当夫子的都感觉害臊。而且他的这些学生们醉倒了之后,并不是呼呼大睡,而是借着酒劲抨击抨击时事政治,骂一骂那些不解风情的武夫。好在是今日并无外人在场,不然他这个老夫子的脸都没地方搁了。
武夫喝酒一人顶文人七八个并不是说说而已,可千杯不倒,万杯不醉这种话却没有一句是武夫所言,自吹自擂的本事,还是要看醉酒后的学子。
白求学哑然失笑的回过神来,他今日就是来让学子放松的,不知不觉他又想了太多,端坐起来,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衣领,而后就在学子注视下继续进行这个活动。
“此次流觞曲水的第一句乃是“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诸位学子依次而接”
白求学开头先说一句,然后觞就流至白玉京面前,后者伸手拿起木棒推走觞,轻言开口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觞杯晃晃悠悠继续往下走,下一位该接之人是那名驽钝学子,拿起木棒挡住觞杯,他单手先是挠头,然后张口想说什么,却半天没能出来声,最后嘴里酝酿的一口诗词气变成一句叹息,他拿起小溪流中的觞将其中酒,红着脸将其一饮而尽,其他学子见状纷纷起哄道:“好酒量!”
其中有一人更是起身道:“白师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接的真乃神来之笔,苏师兄没能接的上来,学生一时兴起狗尾续貂为其补一句”
“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此句格局不大却烘托出了欢乐气氛,虽没有画龙点睛但也相差无几。
白玉京目光看向这名学子点头道了“好!”字表示肯定,而后便将目光看向了有些驽钝的师弟,那名学子听闻白玉京的话先是腼腆一笑,而后看向自己这个接诗从未失误过的师兄,见到其正在一脸笑意的和另一个师兄对面,他心中蓦的一羞耻,而后悻悻然的坐了下来,其他学子见状纷纷开口笑,与这位接诗的学生探讨起了这几句诗词的含义。
白玉京目光直勾勾的看和驽钝师弟,后者与之对视眼神澄澈。
“杨家这一代出了三个有名的青年,一个是科举差点以女子做官身的杨清照,另一名是已经做了驸马的杨修远,还有一个叫杨修义的,你知不知道?”
“回师兄,听过”驽钝师弟不知白玉京要说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叫杨修义的在十二岁之时,杨家太爷写了什么诗送给这位孙儿?”
“不知道”驽钝师弟,声音闷闷的,让人起不来厌烦心。
“杨家太爷写诗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后来这句诗又被他的那位姐姐改了两句,但大概意思差不多,老天爷从来都不公平,你看那京城的邱问道,被赶出京城的江渊,他们都不差,但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想圣人书上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刚才想了一句,但我又想喝酒,所以才故意没接的”驽钝师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下轮到白玉京惊讶了。
“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师兄,我觉得我还写的不好,等我回去再琢磨琢磨,重新接一句给你”
驽钝师弟嘿嘿一笑,白玉京点点头,心中有些感慨,有些人虽然看似驽钝,其实大智若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