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孟西村已显出几分秋寒。
心如擂鼓一般,薛泫盈捧着一坛子亲酿的酒,停在了应家院儿前。
四下月色孤清,薛泫盈的一颗心犹如皱在了冰水里,拾都拾不起来。
她要代她的夫婿,来为自己明日受斩首之刑的公公,求一个安心、利落。
近邻应无相是远近闻名的刽子手,专掌斩首极刑,传闻其刀功技艺出神入化——
肉置于宣纸之上,一刀劈下,肉断而宣纸不破分毫;可却也能将第一刀留几分力气,不将犯人即刻砍死,将其的脑袋慢慢锯下来,令犯人流血殆尽,痛苦而死。
家中出了个死刑犯本就不幸,若是再落入这应无相之手,则是不幸之最。因此,但凡家中有些力量、钱财,都会不辞辛苦地来行贿一番这位“神手”。
旁人都避讳着应无相,是因为刽子手这行当通着生死、过着人命,极为不吉;可薛泫盈深知自个儿不是避讳,是怕极了。
她亲历过应无相的往后种种,想想便头皮发麻。
若不是薛泫盈上一世死后亲眼所见,她也难能料到,这个素日闷声不响、独来独往的刽子手应郎,往后竟成了阖朝口中的“黑衣宰相”、“妖僧孤臣”。
应无相守着一身的刽子手技艺,却转而剃度出家、拜入南碑教下,通习卜卦、咒术,悟性极高,此后更成为朝廷谋士。
更为玄的是,彼时当朝皇太子身患重症,而应无相便是此人唯一的药引。传闻,应无相于宫中时,皇太子便安康无虞;若是应无相离宫,皇太子便出血不止、难能自愈。
因此,太后与皇帝愈发宠信应无相,称‘无相乃神明加体’,此后更是准允他出入内宫,封其为太子太师。
太子登基后,应无相的权势愈发滔天,彻底了把握了王朝的命脉。不仅任意罢免朝官,更是手段狠厉无比。
应无相掘了旧日敌党豫王的坟,敲碎了豫王的牙齿,攫取其口中所含的夜明珠;更是将其尸体倒挂,沥净其体内水银;割下其头颅,将之打磨为圆骨,随后用作酒器。
更甚的是,应无相虽是僧人,却极喜用人骨作为念珠。
据其称,用人骨所制的念珠更为虔诚,能通生死两路。此话一出,民间众说纷纭,不敢驳其半个字,文人也只敢私下以“人人得而诛之”、“郦朝祸水”来形容这位妖僧。
数载后,如众生所愿,应无相暴毙于梦中,被婢女发现时七窍流血。
陛下悲痛欲绝,令皇子亲自扶棺。
一代妖僧应无相,无论来时还是去时,皆是活在传闻之中。
在他死后,世人半喜半悲,却纷纷争抢应无相死后焚尸的余烬,将其奉为圣物。
想到这儿,薛泫盈浑身泛起了哆嗦,她怯怯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应家院落。
要她去央求应无相,她怎么敢?
尤其是她通晓其诡秘跌宕的一生后,深知此人是个玉面阎罗,阴沉如病狮、狠辣如毒蟒般的人物,往后更是只手便可搅动风云。
但上一世,薛泫盈死就死在这儿,所以她深知自己不得不去——
上一世,她的夫婿李昌松在行刑的前一夜,坐在灯下对薛泫盈说道:“盈娘,你夫君我虽没让你度过什么富贵日子,可我爹经此一遭,你我总要让他去的痛快点儿,你说是不是?”
薛泫盈只当李昌松是要从她手中取些钱财,去贿赂那位掌刑的近邻。
可她手头的银钱,皆被李昌松拿去挥霍一空了,哪还有什么富余?
薛泫盈低着头,便没有应声。
谁知,李昌松的下一句竟是:“那应无相是个见过钱跟世面的主儿,咱们也掏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件,可男人都一个样儿……娘子,你去陪陪那应家二郎,同他告些好话,这事儿必然办得成。”
薛泫盈听了这话,登时泪涕横流,瘫倒在地,两眼翻白。
那是她头一回,反抗了她这不配为人的夫婿。
然而李昌松却将她按倒在地,攥起拳头,往她身上结结实实地落了一顿毒打,口中骂着:“没娘养的赔钱货!平日里我爹待你也不薄,临死前让你给他开个好路,没成想买来的是你这个不要脸的白眼狼!”
李昌松攒了一肚子的愤懑火气,全数撒在了她身上。
待半柱香过去,薛泫盈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昌松探了探鼻息——人没了。
她被自己的夫婿,活活给打死了。
薛泫盈被打死后,李昌松逃去了百里之外,连自己亲爹断头的尸首都没去领。
又因李家的名声实在是烂透了的,旁人亦不曾来问过。因此,她的尸身于李家搁了近四日,最后是应无相嗅出了尸味,将她安葬。
薛泫盈也正因如此,才附在了应无相身旁,同应无相历经了此后的跌荡一生。
当薛泫盈再度睁眼时,却发现自个儿竟再度回到了公公行刑的前一夜。
她唯恐自个儿重蹈覆之,又被这个黑心肝的夫婿活活打死。
因而在李昌松说过头一句后,薛泫盈便忙不迭地接道:“官人,我省得的,公公待我不薄,我…我这便去备一坛亲酿的酒,给应家二郎送去,同他告些好话,教他明日下手痛快些……”
说完,薛泫盈忙将目光垂了下去,连同李昌松对看的胆量都被磨尽了。
坐在她对面儿的李昌松听了这话,眼皮一跳,似是对薛泫盈的回应有几分意外。他显然一怔,继而望向这小媳妇儿的目光陡然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嗯,”李昌松低低应了一声,继而说道,“我去帮你将酒取来。”
话音落罢,李昌松自榻上起了身,朝院儿里的地窖去。
待李昌松的身影匿去,薛泫盈整个人形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猛然间得以喘息。
她这才惊觉,后脊竟被吓出了一层冷汗。
薛泫盈的嘴唇止不住哆嗦着。
她……她这算是逃过了前一世的劫数么?
薛泫盈思索间,李昌松的脚步渐近,她忙直起身,藏去面上的惧色,大气儿也不敢出。
李昌松俨然已经将酒坛擦拭得干净透亮,唯恐怠慢了旁邻的那位“神手”。
他觑了一记薛泫盈,声压下来:“盈娘,我心知你最是心善的娘子。那应无相是个见过世面的,往日犯了斩首大罪的死囚族亲,总要朝他手上递些银两。咱们拮据,没那么些个银钱,若是他看不上这酒,你……”
说罢,屋内油灯猛然一跳,映在李昌松面上的烛光骤然一暗。
在薛泫盈眼中,李昌松如同显出了鬼面一般,若她不应,下一刻便能生出獠牙,狠狠撕破她的脖颈,将她再度变作一缕野魂。
薛泫盈心中一颤,连连低声道:“官、官人……我晓得。”
李昌松瞧着这温顺无比的小媳妇儿,见她于烛光中生得一副娇面,心中蓦然生出些异样。
他将手一伸,便牢牢握着了薛泫盈的一对儿素手:“盈娘,你……”
薛泫盈不由心尖儿一颤,脸色白了白,默然将手抽了出来,竭力平和道:“时辰不早了,若是那应二郎歇息了,便不好再叨扰了。”
见状,李昌松也深知正事儿重要,唯有点点头,给她让出条道儿来。
薛泫盈捧起酒坛子,脚步却犹同灌了铅般,迟钝地朝外去,连头也不敢回。
此时站在应家院子前,她深知是“前有狼后有虎”的凶境。
重活一世,薛泫盈心中难得硬气了几分:要不此刻便逃了罢?逃得远远儿的。
可她哪敢?她本就是从数十里外被卖过来的小娘子,往哪逃?
她终归要为自己搏一条生路,否则可如何对得起老天令她重活一遭?
“应、应二郎,你可歇息了吗?”
薛泫盈的声儿惯来是极为轻柔的,尾音更是犹同咬不住一般轻飘飘。李昌松便常说,他家这娘子,说话同一只病猫叫唤似的。
她的话音落定后,院中陷入静寂。
薛泫盈的一颗心又全然吊起来了。
莫不是已经歇息了?
这要她如何交差?
不觉间,薛泫盈的声隐隐低颤着:“应二郎,你……”
话还未说完,只见数步之外的门扉闪出一条窄缝来。
应无相生来是异瞳,一只眼幽黑乌沉,另一只犹同淬了冰的琥珀般,此时映衬着孤冷的月色,愈显得是个非人非仙的妖物。
此时,那双眼正紧紧盯着薛泫盈,森森然的,犹同看死人一般。
薛泫盈的身子顿时一怔,自后脊翻起无边的寒意。
她抱着酒坛子的手一哆嗦,险些抱不住怀中的酒。
“何事?”应无相漠声道。
也勿怪村镇中的百姓都惧着应无相,一是源于这双异瞳,二来便是应无相说起话来,字字都压得极为沉缓,令人辨不出喜怒哀乐。
薛泫盈打了个怔,指腹紧紧扒着罐身,不知觉间掌心已沁了层虚薄的冷汗。
求人的话她惯来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口,一张瘦白的小脸儿登时呈出几分赧色,支支吾吾着:“应、应二郎,我酿了一坛好酒,想赠予你尝……”
余下的那个“尝”字,薛泫盈还未脱口,便听见应无相凝声道:“不必。”
异常干脆,毫无思虑。
说罢,薛泫盈面前的那扇雕花木门便应声合上了。
薛泫盈怔怔地瞧着死闭的门扉,一股钻心的寒意自脚底漫上她心头,密密麻麻地占了整个身子。
这事儿她没办成。
李昌松会打死她罢?
作者有话要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