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孟云泽耷拉眼皮,打了个哈欠。

原以为这回闯祸,她肯定要被禁足好些时日,谁知眼一睁,换到了李轫的身体里。

孟云泽对常骓招了招手,“来,郡亭宫怎么样了?”

“孟才人辰时起,方才用了膳,看着无恙,应当没受校场演兵的影响。”

孟云泽点了点头。

“皇上要去看孟才人?”

她摇了摇头,过了会,问:“孟才人有提到我吗?”

常骓:“……”

常骓道:“不曾。”

“那孟才人有找我的意思吗?”

“……没有。”

“那就不去了。”

“陛下许久没去后宫了,”常骓提议道:“不如去看看?”

孟云泽偏头看了他一眼。

常骓察言观色,“新进宫的妃子,皇上还有许多未曾见过面。若是都不感兴趣,听闻那蓬莱岛上的充仪,一手琵琶绝技,引鸟雀,蛙虫合奏,别有意趣。”

孟云泽怎么不想去,只是出事不久,肯定惊动了不少人,往近说,祝思毓一定会大惊小怪,合该安分守己些日子,但此刻提及蓬莱岛,又怎么能不心动。

倘若孟云泽能压抑住她自己贪图玩乐的本性,那也不至于被自己娘一训再训。

蓬莱岛风恬浪静,碧空与翠湖相连,白茫茫的灼日如波光倒影,分不清边际,只身仿佛太仓一粟。

虞充仪去采摘果树了,留在屋里的宫人寥寥,这处为了不遮碍视线,故而屋房不高,似草顶洞府,孔雀蓝屋脊,与岸上大不相同。

常骓派了宫女去传话找虞充仪回来,小宫女应声,但不等挪步,便指着另一头笑道:“瞧,充仪回来了。”

几个衣衫单薄素净的女子走近,言笑晏晏,轮廓似携云雾,不胜风流。

虞瑄怀里抱着一篮子红山楂,亦是身纤弱白衫,乌鬓如云,不着半分妆点,身后几个年纪看起来才六、七岁的女童围绕着躲藏玩乐。

“老远便听是来人了,是不是上回说的炭火送来了,这岛上来去不便,没点炭烧可是做什么都麻烦的紧。”旁边的宫婢嗔道。

“那就叫人送来。”孟云泽道,“常骓。”

众人骤然一听男人的嗓音,皆是惊诧,再一见常骓应声:“老奴这就去。”

虽说几人未必见过皇帝的面,却对宫里这个发号施令的常大总管无有不识,即刻跪下去一片,领头的掌事伏地,“陛下恕罪!”

孟云泽挪一步,虚虚扶了把行礼的虞瑄,“这山楂半青不熟的,恐怕下口酸涩,届时筛了去籽熬成汤如何?”

虞瑄一怔,“不曾想是陛下来了。”

她低头看向山楂,“锅里熬了糖,原本是要挑挑拣拣留下红的串糖葫芦,陛下这主意,倒是比我想的周全。”

“上回一闻虞充仪的曲声,牵肠挂肚,难以忘怀,得了空来,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听你再奏一曲。”

“妾身成日一人对这池中鱼抚琴,亦是无趣,皇上若是肯当这听客,真是再好不过了。”

孟云泽一笑,“这么说,蛙鸣合奏是真的了?”

身后的小宫女牵了牵虞瑄的袖角。

虞瑄低眼一看,安抚般地顺了她的脑袋,“是馋了,说话的空也不想等了。让陛下见笑。”

“时辰尚早。我也想一尝你亲手做的糖葫芦。”

进屋后,虞瑄将山楂清洗了一遍,当真按照孟云泽的说法,加了陈皮和蜜熬汤,水一沸,酸酸甜甜的味就飘出来了。

“冷凉些再喝,先吃糖葫芦吧。”

虞瑄弯下腰,一手递给眼巴巴已久的小宫女和孟云泽。

原本孟云泽没什么感觉,与旁边的小孩一同接过,却生出些不好意思来,毕竟皇帝这么个大男人的壳子,分小孩的吃食,委实不合做派。

再一看虞瑄温柔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更是赧然,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将脆糖皮咬得噶吱作响。

小孩子们得了糖,又闹着出去了。

虞瑄拿起放在一旁的琵琶,调试一二,寥寥几声又停下,复又响起短暂的弦音,仿佛欲言又止,极是撩人心弦。

她并不问孟云泽要听什么曲子,素手按弦找着调子,便端正了姿态,曲音慢而不断、快而不乱的作响。

虞瑄的手指细白,与那暗沉的木色相衬,愈发莹润优雅,并不能细瞧出来捻挑的动作,一声鸟的啼叫先传了出来。

鸟啼急切,像是在密林里失了方向。

孟云泽闭目凝神,听那鸟雀扑楞徘徊,呖呖连绵,如在眼前,当真是辨不清,这声音究竟是不是出自于弦上。

就在莺声响亮之际又陡然低了下去,嘈嘈切切紧随其后,似乎是鸟儿寻到同伴,归入队中,鸟吟渐渐明晰起来,振翼而飞,汇聚成乐,真若万里浮云暗又明。

虞瑄停下手,所有声音一收,孟云泽睁眼,哪有什么群鸟啼唱,皆是出于几根弦上。

“当真妙绝。”孟云泽惊叹道,“原来传言是从此而起……”

虞瑄低眉一笑。

孟云泽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把琵琶上,“只是这琵琶似是旧了些,琴板有裂,音色稍钝。”

“皇上是说……”

“但充仪技艺炉火纯青,足以弥补。可瑕疵旧物,未免耽搁了你。”孟云泽想了想,“改日有机会寻把与你相衬的琵琶。”

“这琵琶与我相伴近十载,数不清弹奏了多少曲子,琴早就有裂,今日之前,未曾有人说过。”虞瑄的眉目有着温柔的神韵,“陛下好耳力。”

“或是他们不会如我这般煞风景罢了。”孟云泽笑了笑,“初见虞充仪,是在琉藻园上,一手古琴弹的极好,想不到琵琶绝技更甚。”

虞瑄道:“陛下所言,乐于钟鼓琴瑟。”

湖边斜晖脉脉,木舟横斜,扈从和常骓等候在岸旁。

“时候不早,我便不留了,改日我再向你讨教。”

李轫这一具身躯高大,宽阔的肩膀撑起这身轻便的锦袍,腰身的线条向下收窄,绸带上挂着香囊、玉佩,别着一柄折扇。

与他相比,腿边跟着的女童们更显得像刚学步的奶娃娃。

孟云泽刚想说不必送了,那扎双髻的女童脆声道:“圣上真不留下吗?”

另一个小儿阻止道:“陛下金口玉言,都说了,你怎么还问?”

“那圣上,下回何时来看虞姐姐?”“圣上,充仪姐姐之品貌,是你见过的这天底下头一等的人物吗?”这群半大孩子拥挤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倒叫孟云泽插不上话了。

“得空了再来看你们虞姐姐。”孟云泽弯下腰,悄声对她们道,“虞充仪的确生得好,但论世上头号人物,或许还要排个个第二。”

“至于第一是谁吗,不告诉你们——留步吧,不劳相送了。”

几个女童皆是欲言又止,碍着规矩不好追问但满腹的好奇已掩饰不住,甚至有面上明显挂着不信的。

孟云泽不再多说,朝不远处的虞充仪一笑,便登舟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孟云泽先是叫常骓将库房里的琴列个单子,把置诸高阁的珍品取出来。

“另外知会崔焕章,将我要的东西尽快送来。”

抄写经文的差事,叫她丢给了崔焕章应付。

常骓几番欲言又止,孟云泽瞧见了,“怎么?”

“回陛下,含象殿传回来消息,户部侍郎、詹事府那位翰林学士,是卢老尚书的门生,已在殿门外等了您两个时辰……”

孟云泽实在怕了儒生的长篇大论,她每逢这些朝中大员便提心吊胆,生怕说错了半个字,或是答不下来那些个头头道道,摆手道:“改道……回郡亭宫。”

孟云泽以为回了郡亭宫,便能逃过一劫,未曾想对方如此顽固,竟改道追来了!

“这不合规矩!”孟云泽道,“他们这些外臣,怎么能来后宫?”

“陛下您忘了,早一个月前,户部的薛侍郎就请了旨,探望他送进宫的女儿薛宝林。”“另外翰林学士是代……”

孟云泽火急火燎地冲回园内,迎面便见自己的身体躺在自己的藤椅上晒太阳。

“陛下!”

季庚这一声叫嚷,似乎吵到了正仰面躺在椅上的人,他伸手揭开盖在面上的书,皱着眉头朝门口看去。

孟云泽想过皇帝在松花园会做什么,筹谋部署、审势相机、拨弄风云……却想不到他对自己的身份如此适应——什么都没做。

“陛下!”孟云泽扑到他面前,看清楚李轫手里的那卷书是自己平常读的话本子,“你怎么看我的书?”

“这是你的书?”李轫抬手,封皮上印着几个大字《灵狐艳志》,“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书?”

她记起要紧事,“户部侍郎他们来找你了!”

“不是找我。”李轫掸开她。

“陛下您可不能坐视不理,万一我败了你的英名可如何是好?”

李轫道:“原来我在孟才人这里,还有英名可言?”

“陛下您是圣明之主,想必不会与我这小人计较。”

孟云泽惯常的露齿一笑。

放在李轫眼里却是不忍直视,可想而知孟云泽平日怎么用他的身体是怎么个做派。

大概从他的面色有所察觉,孟云泽略略低头,但却没有任何反思地慢吞吞道:“我的演技不大好……”

“我发现了……”

二人这般姿势说话,是相当惹人看不过眼的,祝思毓一脸的怪异,似乎是想提醒,但又不好接近,频频以眼神提点仍坐着的“孟才人”,奈何李轫就不会察言观色,只得作罢。

孟云泽招来季庚,“去把书架顶上的紫笋茶取来,用银瓶里装的泉水煮。”

季庚一愣,先是迷惑皇帝怎么知道那罐紫笋茶的位置,居然第一时间去看她主子的脸色,才考虑要不要去拿——毕竟茶是孟云泽进宫第二年王妃托人带给她的。

两位肱骨大臣进到松花园里来,正是腾腾茶香弥漫时。

打头的那位儿还装模作样地惊讶道:“陛下也在啊,当真无巧不成书,老臣来探望小女,搅扰了陛下清净,还望恕罪。”

另一位拱手,“恭请陛下圣安。”

这二人脚步不停往里走,生怕皇帝不让他们进门。

皇帝同他新近的宠妾坐在一张案几前,一派和谐景象,闻声“皇帝”抬起眼帘,“薛侍郎一片慈父之心,实在难得。”

“陛下哪里的话,只是父母爱子,总要多操些心罢了。”薛侍郎说着咳嗽了几声,“咳走了一路,说来口渴了。”

李轫坐在孟云泽身侧,双手搭在膝头,一副无甚表情的样子。

孟云泽道:“季庚,上茶。”

“老臣挂念的不光是小女,对陛下更是十分挂怀……”薛侍郎在他们对面坐下,目光移向这位“孟才人”,皇宫一星半点的动向都会引起外界的瞩目,更别说近来阖都关于孟云泽的传闻了。

“不知陛下可知,外头近来十分热闹,京城上下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对钓鱼正是盛行,河道两岸人流如织无处下脚,甚至还办了场钓鱼大赛,打了一条足有鼎大的黄金锦鲤当夺魁奖赏,街坊里,一度出现用鱼来易物的现象,竟比银两还好使……”

“而这一切的源头,皆是为效仿皇宫里,你身旁的孟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