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孟云泽去太液池的第三日。

因为太累太困睡过了时辰,岸边众人见到她,纷纷投去理解的目光。

她细细想了昨夜的事,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怎么都是吃了大亏。

虽然仍没有睡饱,可心往太液池的千层碧浪,自家一方小池塘已经被抛之脑后。

蹲下打开箱子,迎面落下一道阴影,遮蔽了日光,把她整个人笼罩住。

孟云泽抬起头,伸手遮住眼睛上方,“薛宝林?”

身边来搭话的宫人见势不对,赶忙走了。

薛奉颐扬着下巴,没有开口,倒是她身后的胡玉怀道:“孟才人,没忘记阎妃娘娘对你的教诲吧?”

“自然是一刻也不敢忘。”

“那就好。薛宝林抽空来此散心,身边忘了带人,缺了个伺候的。瞧你也不忙,不如来帮衬我们。”胡玉怀道。

孟云泽疑惑,“你想怎样?”

胡玉怀道:“这样晒的日头,你还不知道给宝林沏茶吗?”

茶水倒是容易,如今太液池畔已经成了皇宫热门盛地,不光有钓鱼的妃嫔,还有来赏景散步的,加上仆从宫女太监簇拥,再者钓鱼用时长,一待便是半天,人来人往,别说茶水了,糕点蜜饯、花生瓜子齐全,宫人现做的沙糖绿豆、漉梨浆、木瓜汁、卤梅水和白醪凉水,几乎能比拟外头街坊摆的摊子了。

开春送来的玉泉仙人掌、龙井茶和碧螺春,皆是宫外千金难求一两,在这太液池畔,随意的堆放在紫檀矮案上。

孟云泽要去找人上茶水,胡玉怀叫住她:“慢着,宝林走累了,要先歇会儿。”

“坐吧。”孟云泽拿出携带的小马扎。

薛奉颐皱了下眉。

胡玉怀观色,马上撇了下嘴角,“这脏兮兮一层灰的,还不快擦擦。”

她故意在众目下落孟云泽这位“新宠”的面子,若是孟云泽推三阻四,正好给了她机会拿捏错处。

不料孟云泽想也不想,用袖子掸了掸小马扎,“宝林吩咐,无有不从。”

胡玉怀:“……”

薛奉颐却吃这一套,给胡玉怀一个肯定的眼神,对孟云泽一脸的算你识时务。

孟云泽将茶水端上来,薛奉颐压根没心思尝,坐在树荫底下,左右观望,又道:“你,把那钓竿拿来。”

孟云泽嘴角一抽,“宝林是要钓鱼?”

“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别问没用的。”

薛奉颐不光是要孟云泽的钓竿,还指挥孟云泽准备好网,系上饵,甩竿落钩后,才肯接过鱼竿,等着坐享其成。

孟云泽这下没了竿子,无事可做,旁边相熟的妃嫔把她叫了过去。

不少竿子空置在水里,实则从头到尾都没人动,一派竿线交错,这一伙人与其干晾着,不如就让孟云泽随便拿去用。

孟云泽这头坐下,没多久就拉上来一条小臂长的鲫鱼,把方才还在专注打叶子牌的众妃嫔吸引了来。

“呦,可不得了,你一来就咬钩,这鱼是真给你面子!”

“这鱼莫不是你请来的亲戚吧?”

“运气,纯属运气好罢了。”孟云泽笑笑。

“孟才人,你这运气不如分我们些许,免得咱成天空手而归,可不好看!”

等孟云泽钓上来第二条时,鱼尾甩落的水珠映照着耀眼的阳光,又响起一阵惊叹。

薛奉颐听着耳边传来的动静,只觉得格外吵闹,从坐着不动到连续换了几个坐姿,不耐烦地催促,“怎么还没有咬钩?不会就干耗着吧?”

“宝林,莫急,之前就听她们说了,有的是坐了一整天也钓不到。”胡玉怀转头又道,“孟才人,来瞧瞧是不是打窝哪里出了问题?”

“已是绝佳的风水宝地了,”孟云泽扬声道:“且耐心等着!”

薛奉颐气闷地就要把钓竿抛到一边,忽然提高音量,“动了!动了,快快,抄网来!”

湖面果真一圈圈泛起波澜,孟云泽道:“别急着抄网!”

薛奉颐偏偏不听她的,用力握杆向上拉,谁知那鱼竟然力大无穷,在湖面游动,浪花翻腾。

胡玉怀连忙去帮忙一起往后扯。

“怎么这么沉!”“三二一,赶紧拉!”

钓竿弯曲,堪堪断裂之际,水下的东西终于逐渐拉近,用网一捞,拖到了岸上。

却是一根缠着彩线的树桩,不知在湖底埋葬了多久,叫薛奉颐一钩子给沙土里翻了出来。

“……”

薛奉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兴致冲冲地以为逮着条大鱼,不料竟然只是个烂木头,又叫周围人看着,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提起木桩就往水里砸去!

可是湖边泥土湿滑,她脚下一滑,木头还没丢下去,整个人先倒栽进湖里。

“嘭!”

水花溅了半丈高,久久不能平息。

胡玉怀茫然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有人落水了!”太液池远远近近乱成一团,孟云泽抓着薛奉颐的腰带,帮宫人把她从水里提出来,平放在地。

“找太医吧,开副方子,别染了寒症。”

“你不怀好意孟云泽!”薛奉颐还有神智,湖边水浅,倒不至于在众目睽睽淹到哪去,只是向来高傲的她颜面大失,狼狈地咳呛一阵,不忘道,“你等着,我告诉姨母去!”

孟云泽闻言,慢悠悠走到她面前,俯身盯着她打量。

薛奉颐这会儿跟个落汤鸡似的,眼睁睁看着孟云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自己则完全拿不出半点气势反抗,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孟云泽微微笑开,“恭候。”

胡玉怀和内侍们火急火燎地把薛奉颐送走,其他妃嫔们议论一阵,便全当没这茬子,各自继续喝茶、钓鱼了。

直到暮色染红了湖面,岸边众人才一波接一波散了,相熟的妃嫔远远朝她挥手,“太阳快下山了,还不走吗?”

“你先去吧!”

一钓到晚上,孟云泽提着两大尾鲢鳙,心满意足踏上回程。

月隐没在烟屏中,太液池附近夜阑人静,偶尔的灯火漂浮在远处。

孟云泽估量时辰,差不多能在宫禁巡防前回去。

快至郡亭宫的一处幽深小径,料想祝思毓得念叨她了,冷不丁身后传来脚步声。

孟云泽来不及回头,脑后挨了一记闷棍,两眼陷入漆黑,整个人昏倒在地。

……

“宝林,我去问问太医署药熬得如何了,走之前,阎妃娘娘还叮嘱了,让您睡之前喝下,千万别着了寒害头疼。”

薛奉颐一落水,太医便直接被阎妃传去看诊,在仙居殿折腾了几个时辰,太医开了驱寒的方子,阎妃又派人提去补品和时兴的缎子若干,薛奉颐这才赶着夜色从仙居殿回来。

薛奉颐一身新换的衣裳,掸了掸袖摆,对身边的宫女道:“你去吧。”

宫女道:“那孟云泽小人得志,阎妃娘娘说了,别跟她一般见识,但没有自家人咽下这口恶气的道理,您放下心吧。娘娘腾出手,一定不会叫她好过的。”

薛奉颐点了点头,暂且不大想提这件丢面子的事,独自朝郡亭宫的方向走去。

她常年习舞,习惯了落步无声,没多远的距离,听到灌木丛前传来怪异的动静。

她疑惑地藏身树后,毕竟这条路偏远,平素少有人迹,且临近这个时辰,更是宫门下钥,除了巡防的守卫,几乎所有的人都回各宫去了。

借着枝叶遮掩,薛奉颐看到几个黑影子正拖着一个人的手脚。

那人半边身子拖被地上走,脑袋垂着,不知是死是活也没有动静。

薛奉颐撞上这档子事,心惊胆战,内心转过几个念头,想先躲着等人过去,免得发现自己。

可就在这几人转过方向,薛奉颐发觉被拖着的那人面孔有些熟悉,像是孟云泽。

薛奉颐揉了揉眼,确定自己看清了后,心态骤然变了,蹑手蹑脚地跟上去,打算看看他们打算做什么。

那三人轻车熟路经过林荫小径,挑着四下无人的时刻,显然有备而来,只是穿着一身内侍服,瞧不出是哪个宫的人。

穿过几扇门,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到了内朝的大道上,再往前就被巡防发现的可能了。

薛奉颐悄悄避进阴影,见这几人果然停下,给孟云泽的外衣扒了,三下五除二换了件袍子,将人放平,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就把她扔这儿算了……”

“不枉费这个点特地调开巡防,待他们回来发现了,那才真是有好戏看了,无论是私逃还是擅闯,宫里事端频生,三卫这帮子人吃了亏正窝着火,还不借题发作治个大罪!”

薛奉颐心中暗笑,这回总跑不了你孟云泽了。

几人很快离开,薛奉颐后脚也预备赶紧走,但一拉门,竟岿然不动。

——门被锁住了。

当真是进退两难。

薛奉颐站在寒风里,微微打着颤。

这地方就跟卫所隔着一堵墙,随时有被发现的风险,倘若被逮着,“大罪”少不了她一份。

薛奉颐立即跑到孟云泽面前,猛地摇了摇她,“醒醒!快醒醒!”

孟云泽被一棍子敲得不轻,人事不省。

薛奉颐把手指放在孟云泽鼻子底下,只感觉到凉意,没有一丝热气。

这下她也不知道孟云泽是死是活了,一旦有了自己正一具尸体待在一起的念头,惊惧之下,腿脚不利索地往后蹬了几步。

好在冷风把她发热的头脑吹凉了,现在就只能盼着禁卫发现孟云泽,届时趁乱溜出去。

她抖抖索索地寻了遮掩等待时机,如此半个时辰后,一队巡防才举着火把路过。

薛奉颐高度警惕地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谁知帮人眼睛都不往下瞟一眼,看也不看墙角底下的孟云泽,直接过去了。

“……”薛奉颐难以置信,要不是顾忌不能发出声音,早就骂这帮子心瞎眼盲的饭桶了,举着个火把有什么用!

她倒竖着眉头忍耐,被夜里刀子似的风冻得不轻,大概是过去一个还是两个时辰,脚步声将她迷迷糊糊的的意识唤醒,终于等来了巡防再次到来。

紧接着,禁卫们如之前一般目不斜视穿庭而过。

薛奉颐一口银牙快咬碎了。

她明白了。

这帮子人就是走个过场。

薛奉颐走出来,来到孟云泽跟前,使劲拖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将孟云泽整个人拽到了路的正中间。

看着显眼的目标,薛奉颐拍了拍手上的灰,总算无虞了。

“这回一定没问题了。”

薛奉颐抱着肩缩了一晚,再没有见到过巡防禁卫的半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