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咚!”门口的水盆掉在地上,祝思毓还维持着端盆的动作,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陛、陛下!”

孟云泽从前以为自个儿怪异,自在习惯了,现在和自己的身体面对面,只觉得说不上的怪异,因为除却外出的裙子,她在窝里穿得都是些方便行动的衣物,尤其为了钓鱼,上身的衣服都是经季庚之手用袍子改了。

现在看皇帝再穿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宽袍,就有些认同为什么祝思毓初见她会大惊小怪的了。

“皇上,是您吧?”她歪着头,去瞧对方的脸色。

“谁准你来的?”

孟云泽掩饰嗓门,李轫可没有这种打算,直白地就问出来了。

“才人,你在说什么?”祝思毓倒抽一口凉气,边上来拉李轫,边朝孟云泽陪笑,“陛下您是听错了,才人这是高兴得不得了,在问安呢,才人还不快快行礼。”

李轫道:“放肆。”

从没有人动手拉扯皇帝,祝思毓还急急忙忙在背后嘀咕,“你是哪根筋搭错了?”

孟云泽面皮抽搐,“你下去吧,无事别来打搅。”

此刻皇帝沦落在孟才人这具身体里,原本就面色不快,再一瞧她,明明白白她辨出这是强绷着笑意,眉头更是往下压去。

孟云泽先一步认罪,“是妾逾越了。”

二人互相照镜子般对立。

李轫看着面前自己的身体低三下四说话,别管孟云泽适不适应,他首先是难以适应,一脸的难以言喻。

“妾身改日来郡亭宫,一定请示陛下。”

回自个儿待久了的窝,还需要请示一个外人,孟云泽表面乖顺,实际上想李轫这是维鸠居上。

“陛下也知道了眼前的境况,妾身之前所说的话皆是实言。”孟云泽道,“只是陛下,可否与妾定个规矩。”

“你说。”

“为避免诸多不便,妾身为后宫妇人,自是有一套要遵循的规矩。而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所要顾忌的,恐怕不比妾少,所以我们交替之后,还望遵照各自的身份行事。”

李轫睨着她,“你意思是说,你用我的身份传出夜御数女流言的事?”

孟云泽实在是怕翻旧账,她的黑历史足够皇帝赐死她托生十几回了,“今后,今后。”

孟云泽视线一转,注意到皇帝手里并不是什么枝条,而是她还没有做好的钓竿。

说来,皇帝在她的躯壳里,除了面容,仪态气度全然不同。

落在皇帝掌中观摩,倒不像是一柄竹竿,更像是一柄开锋渴血的宝剑了。

“陛下,含象殿新来了一位起居郎。”孟云泽记起要紧事。

“嗯。”皇帝毫不意外。

“您打算如何应对?”

“你都同我立下规矩了,难不成还要我替你拿主意?”

孟云泽破绽太多了,外臣与内廷又差距过大,倘若不知深浅,可是随时掉脑袋的大事。

大概是她不安的样子太显眼了,皇帝随手把鱼竿丢到架子上。

寻常人是剑架、画架,孟云泽捯饬了一个鱼竿架,安置她的心肝宝物。

“崔焕章是颜令公安排的。”他道,“颜令公是我的老师。”

李轫转身提起衣袍下摆,迈上石阶,朝殿内走去。

孟云泽跟在他身后,来到案几前,前些天各宫送来的不少东西,季庚怕被她打碎了,只留了个素瓷梅瓶搁在一侧。

多宝阁上话本码得齐齐整整,她有点被查岗的忐忑,留意李轫的神情。

他没有看旁边的书,吩咐孟云泽:“写你的名字。”

铺开纸,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身侧的李轫握住笔,“你与我之间被识破的铁证,那便是字迹。”

二人的名字并在一起。

孟云泽飞快回想自己应该从未用皇帝的壳子写过字,李轫作为皇孙,自幼承当世第一书法大家教导行书,用笔豪宕,骨气劲峭。

孟云泽被自家父亲逼着,已是在习字上下过苦功夫了,与之相较,形同小鸡啄米。

“取字帖来临吧。”

她憋了半晌,“陛下,我若是想练成您这手功夫,不得一二十年后?”

李轫闻言,提笔在砚边蘸了蘸,俯身继续着墨,一张脸上神态沉静冷肃。

倘若季庚这会儿见着自家主子,恐怕得称一声奇了。

孟云泽定睛一看,那纸上又有所字迹变换,不复之前的筋骨外露,齐整端正了许多。

“我旧时开蒙,学习千字文,楷书是姑母手把手教的,这些年偶尔也用这书体来抄录文章。”李轫道,“你若是想学,以此倒容易点。”

孟云泽对着那不失秀逸的字,难怪像是女子写的字,心头忆起坊间说过皇帝长于妇人之手的说法。

李轫携着纸,递给她。

孟云泽从善如流,凑近烛火将薄纸点着了。

新雨过后,春景正浓。

孟云泽随后宫诸人一齐前往海月阁,阎妃以教习后宫妃嫔礼仪之名,令妃位以下的九嫔、世妇、御女等人,每月初一、十五前往海月阁学习礼数。

海月阁建成之初,武帝前去观看,夜间无星无月,大雾如海,淹没了楼阁,只余檐顶的三重莲瓣承托着皓月似的宝珠,由此得名。

而后这座海月阁被李轫当做礼物,赏赐给了阎正则,可谓是独一份的殊荣了。

不过就李轫登基以来,从不踏足海月阁来说,便有妃嫔揣测过,是因为武帝期间在阁内立过佛坛,留有彩绘的痕迹,才会不得皇帝的意。

孟云泽倒是很喜欢殿堂里的彩绘,只是这等好去处,和上课挂了勾,就让她分外苦恼了。

尤其是阎妃把她的位置挪到了第一排,和薛奉颐相邻。

好久没见着薛奉颐,迎面便撞上她的臭脸。

“你的经文,抄写完了吗?”

孟云泽朝她一瞥,这家伙消停了一些时日,如今有了阎妃撑腰,又精神了。

她不吭声,身后一个进宫不久的沈婕妤忽然道:“皇上前日去郡亭宫了。”

“你们俩不都是郡亭宫的吗?改日叫我们去坐坐。”“又远又偏的,怎么想的啊。”“皇上不是收了给她的赏赐,我还当她失宠了呢,怎么又……”

阎妃不在,请来授课的襄嫔在前头翻书卷,旁边的嬷嬷也不好管教这些世家大族选出来的贵人,一应眼观鼻鼻观心。

后面便七七八八的聊起来了。

“孟云泽,说句话啊。”沈婕妤又道,“陛下瞧上你什么了?难不成你舞艺比较虞充仪更胜之?”

孟云泽不知道她口中这位‘充仪’是谁,依旧琢磨自己的心事,随口道:“我没学过舞,不会。”

“那弹琴呢?”

“不会。”

“丹青?”

“不会。”

“藏拙有什么意思,可别说陛下老远儿去郡亭宫,是看你做女红织布的!”

孟云泽想了想,道:“陛下他是……”

殿内静了,众人屏息等着她回答。

“陛下是比较喜欢我钓鱼,”她咧嘴一笑,“大概是我擅长钓鱼的缘故。”

嘘声一片。

“胡说八道,钓鱼有什么意思?”“哪个宫的娘娘会顶着日头去干这粗野之事?”“不想告诉我们你就直说,玉怀呢,你也住在郡亭宫,跟我们说说她成天里做什么?”

胡玉怀不想说,但招架不住左右目光,“也就是那么回事吧!”

沈婕妤还欲再问,那边襄嫔搁下书卷,忽然道:“娘子来了。”

门外涌进来一众掌扇女官,有条不紊地左右列开,露出后面的身形小巧的阎正则,她扶着嬷嬷的手,坐上一张椅子,脚不沾地,鞋尖微翘。

众人起身行礼,齐声道:“阎娘子。”

阎正则环视一圈,“嗯,起来吧。”

“诸位都是皇后千挑万选出来的,规矩礼数,在家里应当也受过教诲。”她道,“只是皇宫紫微所在,规矩森严,不比家里松懈,需要从长学习,不光是一举一动合乎身份,宫规条例一字一句,更要烂熟于心。”

阎正则叫人宫规册子分发下去。

嬷嬷挨个将册子放在案几上,轮到孟云泽时,却略了过去。

她不解地抬起头,正对上阎正则的视线。

“抄写的功课已经交代给孟才人了,想来你心里有数,课上不必重复学了。”阎正则道,“算来期限不远了,考校过后,再行决定。”

听她这么说,孟云泽心中没有半点轻快,反而有了不好的预感。

“但其余人用功,你总不好闲着,今后就帮薛宝林磨墨吧。”

殿内骤然一静。

孟云泽转过脸,碰上薛奉颐略带得意的目光。

阎正则摆明了要整治孟云泽,拿她来杀鸡儆猴。

可怎么说孟云泽在后宫多年,品级高过薛奉颐,被一个新人压在头上,未免难堪。再则,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都没有主张教习礼数,阎妃越俎代庖,显然是把所有妃嫔当成她自己的臣属了。

底下有人不满,“此举是怕不妥……”

阎正则不担心有人不平,反而兴致盎然道:“你以为哪里不妥?”

孟云泽轻轻朝后摇了摇头,现在是谁说话谁被拉下水,示意不必多言,她矮身往薛奉颐身边一挤,铺开纸。

襄嫔和女官一同讲礼乐,因规矩极繁琐,倒像是一回事了,真如教书的学堂一般。

下课众人方散去。

孟云泽双目一睁,便身在含象殿,按时起床梳洗,由宫人整理衣冠仪表。

遵照皇帝每日的出行,前往弘文馆阅读典籍,馆内聚书二十馀万卷,为天下学士著作汇集之所。

孟云泽压根看不懂,深深悔恨,之前不该跟皇帝立规矩,要求两人依照彼此身份行事,现在骑虎难下。

她坐在案几这一头,另一头是摊开书册记记写写的小尾巴。

孟云泽起身走到书架旁,想从书海里找些有趣的话本,可是她走到哪,崔焕章就跟到哪儿。

随手抽出一本,崔焕章立刻把书名记录在册。

孟云泽愁云满面,预备下次把话本包上书皮,夹带进来,省得受这般苦闷。

刻漏计满一个时辰,崔焕章像是对箭上的刻度了如指掌,移步来提醒她下一步该去校场校阅三卫。

从弘文馆出来,宫人牵来马匹,马蹄声‘嗒嗒’由远及近,一匹高大的汗血宝马出现在眼前,毛发金亮,隐若鳞甲,神气地昂着头颅。

她心里打了突,看来李轫寻常是骑马出巡了,只是这架势一看便是匹桀骜不驯的烈马,连周围的内侍都要退避开来。

“总算得见陛下的爱骑了,大宛进贡的汗血马素来暴烈,极难驯服,这匹传说是翠龙的后代,伤人无数,经过陛下之手才能使它安分。”

“……”孟云泽此前只骑过毛驴。

她只能寄希望于这马识得皇帝的皮囊,可又担心贸然上马把自己甩下来,试探地伸出手,想摸摸骏马的脑袋,没想到它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孟云泽迅速垂下手,招来常骓,交代他派个御辇来,可又担忧被崔焕章记下来,只能低声嘱咐常骓去取几样东西。

须臾,她从赶回的常骓手里接过胡萝卜,递到它嘴边,这畜生吃倒是吃,只不过皇帝的坐骑不缺吃食,因此啃完了就把脑袋转到一边,不搭理人了。

孟云泽又拿出一样小瓷瓶,里面加了紫花苜蓿和猫尾草等几味药材,最是解热降燥。

那马儿嗅过,原地踱了几步,孟云泽稍稍一抬手,马首跟着挪动,她趁机用另一只手顺了顺毛。

几番试探下,不再拒绝孟云泽的触碰,她便顺了顺毛,握起缰绳,翻身上了马,喝道:“驾!”

马儿许久没有活动了,当即越众而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皇帝这具身体好就好在比她那四体不勤的好用多了,长手长腿,毫不费力。

猛烈的风灌进衣袖,殿庭向身后移去,孟云泽笑着回头看一眼,身后众人急忙跟上来,一个内侍跑下台阶还险些拌了一脚,“陛下!慢些!”

禁卫军已在校场等候多时,千余人林立山呼海啸万岁。

演练以表演为主,将士下马地斗、剑戈相接,皇帝会由中郎将等人的陪同下观看,并不会待在校场内看完整场,旗鼓表演结束后,便可以离开了。

闻藏从将领的队伍里走出,上前替她牵马缰,孟云泽见他手脚无碍,料想是伤好透了,随口问道:“你的伤痊愈了吗?”

闻藏的脸一僵,似乎斟酌了一下,“谢陛下赐药,已经无恙了。”

孟云泽点了点头,接过旁面的侍卫递来的物件,手上一沉,定睛看竟是一把弓箭。

“皇上,请。”

“什么意思?”

闻藏主动说:“陛下,检阅开始之前的传统,是需要您以箭击鼓,传令三卫。”

孟云泽喉头不自在地咽了咽,慢慢道:“鼓在哪?”

闻藏抬臂指去,“在那。”

她顺着朝校场张望,“哪?我怎么没有看到?”

“皇上或是忘了,就在那。”

“我还是看不到。”

闻藏招手让属下拿来一片打磨过的水晶镜片,放在孟云泽眼前。

孟云泽的视线越过前方十丈,宽阔的场地,禁卫乌泱泱的人头,遥遥围栏,停落在楼阙背后的高坡上的小小黑点。

“你说的不会有这么远吧……”她有些拿不住镜片了。

“回陛下,正是此处。”

孟云泽愕然之余,有三分恐慌,几欲发笑,“不然今日的校阅就作罢了。”

崔焕章与常骓这时才从后方赶来,“陛下不可,校阅与弘文馆研读不同,从无取消的先例,何况禁军三卫已蓄势待发,怎可无故作罢?”

孟云泽别无他法,挽起长弓,若非李轫的身体人高马大,换做她自己的小身板,连弦都拉不开。

这支箭是特制的钝头,可以击响鼓面而不是穿透。

余光朝旁瞥去,崔焕章正注视这一幕。

她根本看不到什么鼓,距离太远,对她来说是比墨滴还小的一点。

孟云泽拉满了弓,却无法放出,眼神瞟向旁边的闻藏。

闻藏一时半刻理解不了她求助的心情,只是在疑惑向来得心应手的陛下怎么迟迟没有出手。

汗水沿着她的鬓发,从额角缓缓向下浸湿了皮肤,孟云泽在众目睽睽之下松开手,箭矢脱弦而出,一往无前的偏离靶心方向,半途气力夭折,奄奄落了下去!

一片寂静。

陛下!我对不住你,你的一世英名,葬送在我的手里了!

孟云泽欲哭无泪。

常骓反应过来,“快给陛下再取一支箭来,方才的风太大了,不作数!”

孟云泽心生退意,她压根做不到,凭她的眼力,再练十个年头,也练不成百步穿杨的准头,心慌意乱之际,连闻藏打给自己的眼神也没有注意到。

闻藏退后几步,悄无声息地退下来了。

箭羽重新架上,孟云泽略略眯起一边眼睛,瞄准高坡上竖立的那面鼓。

一拉一放,裹挟着割裂的风声,箭矢飞出!

从她所在的位置到校场外的高坡,足有二百七八步,百丈之远,孟云泽使足了劲,箭势尤为惊人,如飞电穿破上空。

孟云泽收回弓,仰目看去。

箭支起先势头无两,从高空急速掠过校场,临近楼阙,渐缓,接着竭尽气劲,从最高点向下沉去。

她估摸距离,差不多能飞到高坡,但准心仍是偏移。

照这个趋势,绝对又是射偏。

身后的众将领虽不吭声,但俱是射箭的好手,观察势头,早在心里有计较,甚至有人面上露出了唏嘘之色。

就在这时,那半空中的箭矢仿佛被风推动,朝旁一偏,人群顿时冒出几声压抑的惊呼。

孟云泽惊疑不定,这箭怎么自个儿会拐弯了?

然而这还没完,就算箭被“风”刮偏了方向,但若是想击中鼓,仍有一截距离,此刻箭已现颓势,极大可能是一头扎进灌木里。

离奇的是,那箭凭空再次转了向,撞上鼓面。

“咚——”

霎时间,整个校场沸腾起来,禁军高呼喝彩,四面鼓手奏乐交相呼应,擂鼓似急浪穿云,振奋心神。

“神乎其神!神乎其神!”中郎将连连称赞。

崔焕章惊叹道:“陛下箭法已臻化境……虽说箭可以拐弯,但连变三次还是前所未见!”

孟云泽自己都意想不到,被这样壮大的阵仗震住了。

“哈、哈……”她牵动嘴角,干巴巴笑了两下,回头看了一眼众将领,跟着抚掌。

高坡的灌木中,躲在暗处的闻藏扔下掌心的石子转头离开。

用完午膳,已是接近未时。

午后接见大臣,虽说免了早朝这一环节,但也不能弃政务于不顾,不然言官们要掀桌了。

接见的地点是在御花园,孟云泽头脑放空,身边的内侍连唤他几声,“……陛下,陛下?”

“嗯?”

沿着回廊,两面竹帘半垂,一路开满芍药,几个年迈的老臣缓步慢行,事无巨细地交代政务。

鸟语花香,阳光熏人,孟云泽昏沉欲睡。

“卢大人和孟大人来了,就在亭子里。”

一行人来到亭子里,便见二人候着,其中一位膀大腰圆,颇为眼熟。

那人殷切地近前施礼,孟云泽这才意识到那句孟大人指的是何人。

父亲,真是好久不见了。

孟松源虽满面堆笑,心里却是犯怵。

久闻这位皇帝脾性暴戾,初登基就大开杀戒,朝堂内外流血漂橹,每每上朝无异于提头去见,自打上次朝会,他自觉犯了忌讳,如惊弓之鸟,生怕被摘了项上人头,许久连家宅都不出。

现在见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动声色地往身旁礼部尚书的身后退了半步。

卢尚书须发皆白,自武帝起辅佐朝政,为人清廉,曾任国子监祭酒,现今年岁已高,仍是竭尽心力为国为民,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颇有声望。

“陛下,长裕两地的赈灾由……”他慢吞吞地说了长长一段话,“安置妥当后,月初组织经筵,择侍讲学士或名儒讲读。老朽的意思是,兴国寺的主持也要到场,之前为皇上祈福的莲光大师一并请来。赏赐的酒膳,则是光禄寺做安排。”

孟松源埋头躬身称是。

孟云泽先前还嫌弃身后跟着的大臣啰嗦,说话跟念经似的,在卢大人面前,当真是大巫见小巫,也不知道李轫他人平时怎么忍下来的。

经筵为帝王研经论史而设,由儒臣来教授皇帝的品行涵养,按前朝的规矩是避繁就简,轮到李轫身上,则是群臣上疏,还有武帝为这位幼主所留下的旨意,本意是教育皇帝成为贤明君主,但可想而知,结果不尽如人意,不知言官记了多少笔。

这群老头子为了劝谏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

“照礼,先由陛下过目。孟大人,膳单拟好了吧,太官、良酝、珍馐、掌醢各署筹备,这个……叫他们挨个端来。”

“今日只怕……”孟松源说。

“没什么耽搁的,你留着这儿吃吃茶,差人去便去。”卢尚书语调不重,但却不容置喙,“另外,经筵上为皇上献武舞,老朽这胳膊腿是动弹不了,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就交由你亲自献舞。”

“臣?”孟松源大吃一惊。

孟云泽一听,难以想象卢尚书这么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会跳舞,更想不出自家老爹跳舞的场景。

虽说朝中大臣在庆典上执斧执楯舞蹈的习俗,可都是挑些年纪小、相貌佳的去,就她爹这体态能抡得动三板斧吗?

孟云泽兀自打了个寒颤。

内侍搬来七八张长案摆放齐整,光禄寺各署的人从亭内排到园外,长长一队厨役端着各色肴馔进出。

孟云泽奇道:“光禄寺有这么多厨子?”

崔焕章道:“陛下所见不足十之一二,光禄寺的厨役约莫六千余人。”

孟云泽正咋舌,养活这般庞大规模有多铺张,得用多少开支,崔焕章上前一步,先拿起象牙箸,携了一块烧鹅塞进嘴里。

八珍玉食摆在面前,孟云泽早就垂涎,跟在他后面也夹了鹅肉来尝。

常骓没来及劝阻,“陛下!”

入口后,二人前后露出牙涩的表情。

旁边的厨子见状吓得面色煞白,当是菜里被下了药,二人毒发。

孟云泽眉头紧蹙,敛目接过茶盏漱口。

她扭头看了一眼崔焕章,二人眼里俱是明明白白写着难吃。

卢尚书捋着胡须,对着满桌菜点点头,“嗯……烧猪肉、烩羊头、清蒸牛白、烧鹅、烧鸡、烧鸭齐全了,汤三品,酒五钟……极好极好。”

崔焕章捏笔在他那本子记着什么,孟云泽偏头一瞥,见是明晃晃一句,“光禄寺茶汤,名不符实久矣。”

暮色四合,常骓示意说:“陛下,留大臣们侍宴吧。”

合着还要留他们用晚膳,孟云泽有气无力,她陪大臣在御花园的亭子转了好几十圈,实在累了想歇脚,便点头称好。

乘上步辇,星斗遥挂,辛苦的一天总算结束了,却不是往含象殿的方向。

孟云泽一口老血快呕出来了,“去哪?”

常骓还没有回答,崔焕章先翻了翻他的小本子,“陛下,还剩下最后一遭行程,去太液池蓬莱岛赏曲。”

差点从步辇下来的孟云泽停下动作,“太液池?蓬莱岛?”

赏曲?

这简直是她的理想之所在!

倘若能带上她的钓竿,那真是……

“快些走吧!”

到了岸边,不等内侍来扶,孟云泽一脚踏上了船。

湖水在后拉开两边痕迹,船头挂着一盏灯,从黑暗中晕开一片暖光,蛙声遥遥从叶底下递来。

转过掩目的柳树枝梢,蓬莱岛屿映入视线,低笑打闹的宫女们在廊庑下穿行,亭阁纱幔浸在风中,不识曲调的韵律隔着迷漫的薄雾,并不真切。

或许是夜深的缘故,浑不似人间场所,倒像是精怪聚集的世外了。

船靠近岸,宫人们迎上前,领头的女人横抱柳琴,福身抬起头,眉黛春山,秋水翦瞳。

“陛下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