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窗外黑灯瞎火,孟云泽被人从被褥里捞出来。

她冷得打了个寒颤,实在无法睁开眼睛,任由旁人把她架起来,拖到屏风后梳洗,热腾腾的抹布浸透水,贴在脸皮上。

孟云泽呢喃:“什么时辰了?”

“寅时刚过。”

孟云泽对着案上的妆奁,正中摆了一面挂镜,旁设数格小橱,各式样的金簪玉钗和梳篦,花花绿绿的脂粉装在一个个珠玉螺钿盒当中。

“哪来的?”她稀奇道。

季庚不言语,眼神望向候立一旁的祝思毓。

“去面见皇后娘娘,可不能像平日那般随心所欲,面脂衣香,皆是所要,讲究行止有度,需拿着尺子衡量步履的距离……”

孟云泽昏昏欲睡,在祝思毓的注视下忍着打哈欠,听诵经似的不知所云。

而后宫女们给她敷面,把脸上涂得白白的,拿青雀头黛把她的眉毛画得乌黑,再用桃红的脂粉扑在她左右脸上,前后忙活了半个时辰,天渐渐亮堂。

孟云泽被推出了门,好半晌回过神,季庚拖着她一同前往皇后的住处。

清晨枝头鸟儿啼叫,季庚满头是汗,一边扯着她那身时新的衣裳,一边费劲地迈步走,“主子别太沮丧了,咱们如今要仰人鼻息过活,那也是没有办法,您至少得为鱼竿子考虑吧。”

“关鱼竿子何事?”她出声问。

“合着姑姑的训诫您是半句没听进去啊,姑姑她实在是个精明人,只要趁着您睡着,那必然有所行动,这不是收缴了松花园所有的鱼竿子……”

孟云泽听到这里,当即想调头折返。

“别白费功夫了,主子,”季庚喘着粗气,硬生生连拉带扯,“咱们人微言轻,您当真以为能拿得回来么?姑姑说是您若是再去钓鱼,就要填平了池塘!”

孟云泽握住拳头,气愤道:“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立政殿相当宽敞,金砖漫地,皇后是个和气温柔的性子,叫太监唤了她们进来,倒上茶。

“先前你母亲来同我说了你的事,郡亭宫确实偏僻冷清了些,”皇后坐在榻边,姿态端庄,嗓音有种不紧不慢地和缓,“不知道你的意思是……”

她看向孟云泽,当初进宫时记得孟家女还是一团孩子气,未曾留意,在这无人问津的深宫一隙,蓬勃生长出一副出挑的模样,身量也抽条了。

孟云泽焉头巴脑地掰手指,“……鱼竿子究竟如何是好呢。”

对她而言一日不吃饭可以,但无一日不能钓鱼。

这会儿魂游天外,依旧苦思冥想着如何才能继续钓鱼。

“孟才人?”皇后听她含糊不清,疑惑地唤了声。

“在想什么呢?”

“皇后娘娘。”孟云泽抬起头,弯目一笑,“这荆楚之地的老君眉茶用雪水煮了,当真是滋味甘醇,茶香经久不散。”

皇后笑道,“难为你尝出来了,开春快马送来的老君眉,给你捎些带回去罢。”

“那当真是糟蹋了皇后娘娘的茶,我平素牛饮惯了,能尝到味已是心满意足,也就是蒙您这洞天福地的庇佑。”

“瞧你话说的。”皇后忍俊不禁,“我这儿我有什么好的?你若是有想要的,拿去便是。”

“皇后娘娘言笑了。”

她们说话间,外头热闹起来,嬷嬷卷了帘子,接着一人提着裙摆迈过门槛,笑吟吟、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好巧,我同上巳的礼一块儿进了门,娘娘还不知道吧。”

她走近了,是位挽着披帛,玉软花柔的女子,项间长串的珊瑚玛瑙璎珞垂至胸前,一面跟皇后行礼,一面看向孟云泽,稍稍一怔,“这位妹妹是没见过的,不知……”

皇后打着团扇,道:“是郡亭宫的孟才人。”

“原来是光禄寺卿之女,早有所耳闻。”她朝孟云泽点了点头。

皇后道:“襄嫔,方才听你进门说是知道了什么?”

“皇后娘娘,可巧我来时见着了今年进贡的金镶碧嵌竹,想是皇上遣了人送来立政殿。”

襄嫔朝门外张手,几个内侍抬进来一盆苍郁的金镶玉竹,竹竿金璨璨,与翡翠般的绿意相间,叶影交错撒落在窗棂。

孟云泽的眼神一落在那竹子上,便像是黏住了,动也不动,双目痴痴地放出光来。

“先前那些个文人雅士吟过几首诗,京中但凡有名头的竹子便如洛阳纸贵,何谈品相如此好的金镶玉,实在是少见。”襄嫔道,“倒真如黄金无别了。”

皇后颇为惊讶,“不曾想是这不秋草。”

身边的嬷嬷赏过来送竹子的内侍。二人围着竹子观赏片刻,襄嫔道出最近的烦心事,愁上眉梢,“话说我家侄女儿与武定侯的嫡子的婚事,还望皇后娘娘提点一二,我实在是失了主意……”

说到自家那茬子,不便在外多言,二人起身去往里间说话,皇后明白她的意思,嘱咐道:“云泽,你先坐会儿,让嬷嬷拿点心来。”

孟云泽应了声。

皇后与襄嫔坐在里间说了半晌话,突然老嬷嬷火烧眉毛似地进来,撞得案屏的红木角嘎吱一声响,“皇后娘娘……”

“怎么冒冒失失的?”

“皇后娘娘,不好了!您、您快来看看吧!”

皇后忙与襄嫔一前一后出来,只见原本摆放在门前的那座金镶玉竹,平白被薅得七零八落,中间最为挺立遒劲的竹竿,已是从泥里折断,不见了去向。

“……”

皇后愕然地襄嫔对视一眼。

白云悠悠。

晨雾清新。

孟云泽抗着那节比她人都高的竹子,晃悠悠地走在青石板路上,难得感受到了清晨的静谧。

正所谓“籊籊竹竿,以钓于淇”,便是自己的鱼竿子被收去了,那又怎么样,她还能用竹子再造一个,金镶玉竹当然是上品中的上品,耐弯经用,十分合她的心意。

没想到出松花园一趟,还能有这种大收获,看来日后可以多出来转悠。

搞定了鱼竿子,就线和鱼钩了,用寻常可见的竹签或者贝壳、鱼骨头充做钓钩,就是线有些麻烦,可以收集结茧的丝浆,拉成粗丝用,但是她也没有这类门径,正发愁,绕过一面墙,却见内侍们牵着一匹膘肥体壮的红鬃烈马。

孟云泽顿时露出心驰神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尾随了一路。

内侍们把马拴进马厩,便去一旁料理饲料了。

孟云泽找了个地方安置竹子,然后踩着墙砖翻进马厩,平常这对她而言信手捏来,只是今日穿着不便,险些闹出动静。

她站直身,先好声好气地顺了顺这马儿的毛,听见另一侧的内侍闲聊,“赤稍是武定侯府小侯爷的爱驹,据说是打从燕云地来,可逐日而行,乘云而奔……”

“看来小侯爷对与翊卫打马球是胜券在握……”

想必赤稍便是这马的名字了,她试图唤道:“赤稍?”

赤稍用乌溜溜的眼珠子注视着她,然后转过脑袋,从马鼻孔里喷出一口气,非常不屑的样子。

孟云泽微微笑起来,“好赤稍……”

她绕到马侧后方,见它没有反应,仔细盯着赤稍油光水滑、拖到地上的马尾,她先是揪起来一根,正准备扯,动作停下来。

她又抓起来一大把,从中精挑细选,选了十来根握在掌心,然后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内侍装满了整桶的苜蓿草和串叶松香草,对手底下面嫩的小太监,慢悠悠道:“你晓得我在宫里当差二十载有余,从未出过乱子,依仗的是什么吗?”

小太监问:“还请师傅赐教。”

“这门学问大着呢,你得懂听,马叫的细微之处,比如咴儿,”内侍像模像样的学起来,“跑累了呼哧呼哧地喘,那你就得让马儿松泛些,这若是咴咴,说明跑得正畅快呢,要听到聿聿的叫声,可就得注意了,指不定在提醒什么呢!”

内侍说得口干舌燥,刚准备让小徒弟将桶拎去马厩,耳畔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

小太监张大了嘴巴,“此为何意?”

孟云泽花了整个下午的功夫,把马尾拧成丝用,季庚则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季庚从立政殿出来寻不着人,也不敢声张,好不容易把主子盼回松花园,“主子,祝姑姑四处找您呢!”

孟云泽背着自己的篓子,关上青苔淹着的破旧木门,“别操心我了,你好生待着。她若是愿意守在郡亭宫,就让她守着吧!”

季庚在后面喊:“主子上哪儿去?晚些宫门下钥了可怎么办?”

孟云泽一来一回天都黑了,夜风徐徐,很是凉快。

太液池畔,她寻了个人迹罕至的柳树荫底下,弯腰扒拉湿乎乎的泥巴,揪出来几只活蹦乱跳的蚯蚓,往钓钩上一挂,甩出鱼竿子,便像一块石头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了。

太液池可真大啊……万顷波光、目不能及,不是小池塘能比的,在这里坐在,只觉得心胸开阔,凡尘琐事已与我无关。

更深露重。

远处有宫人牵着游鱼般星星点点的灯火。

大总管常骓提着随风摇摇晃晃的灯笼,照亮前路。

三月三,上巳佳节。

依每年上巳的习俗,百姓成群结伴盛服而出,去往河滨沐浴,称做“祓禊”,意在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先帝在位时最是盛况,倾都宴饮踏青,曲江畔彩幄翠帐,家家户户的女儿踏歌起舞,人潮如织。

近半年宫内除了上元除夕等节,便没有隆重操办过节典宫宴,此前丽妃奢靡之祸尚且历历在目,皇后又是个不喜铺张繁琐的性子,便无人提起置办,各宫分发了礼便作数。

“……想来宫外头曲水流觞,一定很热闹。”常骓道。

孟云泽听见风断断续续地送来说话声,后知后觉的惊觉有人来了,扭头一见灯火憧憬,吓得当即从马扎上站起来了。

她若是不动还好,这么一动像是块石头展开了手脚,远处的内侍当即注意到了,高声喝道:“什么人?!”

“何人胆敢擅闯太液池——”“拿下!”

孟云泽哆哆嗦嗦,知道了要是被抓住就难逃一劫,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自己的玩意,拿着鱼竿子竹篓小马扎,钓上来的新鲜鳜鱼等等,拔腿便跑!

然而岸边青苔遍地,又潮又滑,孟云泽虽然腿脚麻利,架不住脚底板哧溜,摔了个倒栽葱!

一耽搁,内侍们照着灯笼跑近了些,冷风吹得湖面泛起褶皱,柳树枝影大作,不知是何物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呈现在众人面前,白晃晃的一件衣衫,黑发仿佛从泥土里延展出来,说不清狰狞的一张面孔尤其可怖!

“——啊!”胆子小的两眼一翻厥过去了,其余人顿时乱了阵脚。

“有、有……”“哪来的鬼魂?!”

“像什么样子?”常骓不悦地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惊扰圣驾——”

“呼——”

内侍仓皇失手,灯笼跌落,一团摇曳的烛火经风一刮,明明灭灭之间,孟云泽下意识朝出声方向看去。

常骓这位大内总管已是少有的身量高大,足有八尺,他身侧的男人竟比他还要高上两分,身形笔挺,着一身黑袍。

一双俯瞰芸芸众生的眼眸平静无波,堪比漆夜冰冷。

瞬间,孟云泽看清了这人袍角的黑金的纹路,明白他的身份。

烛火跌灭,四面陷入漆黑。

孟云泽趁着机会抱头鼠窜,她先前摸清了太液池的路线,找了草木隐蔽处钻进去,比宫人们都要快得多,幸而没有侍卫,竟让她逃之夭夭。

夜黑如浓墨,照不出一丝光。

回到松花园,筋疲力尽,顾不上歇,解下自己的鱼竿子,一样样把物件上的泥巴擦干净。

她渐渐回过味来,摸了摸自个儿的脸,不满意被当做鬼魂喊打,打上一盆水先洗了脸,自觉人模狗样,脏兮兮的衣服都懒得脱,合衣往榻上一躺,双眼一闭便沉沉睡过去了。

这一觉没持续几个时辰,按照孟云泽理想中定要睡足五个时辰,然而耳畔便有人唤她起来。

孟云泽极其不满,心里头盘算,她才睡下多久?外面的天定还没有亮呢。

祝姑姑未免也太不把她当人看了!

张开眼睛,孟云泽首先看到头顶帐幔是卷草花卉的图案织纹,不由恍恍惚惚,郡亭宫何时换了帐子?

她揉了揉眼,坐起身,发觉出异样,她的手掌为何变得这样大,骨节修长,掌心有薄茧,这样的手轻轻一握就透着棱角分明的力量感。

怔怔地朝外看去,整个寝宫摆设开阔,案几陈放有血檀攒框的山水玉屏,金箔之上,雕刻的赤金走龙舒卷盘踞,青烟袅袅从托莲香炉中抽丝而出,无一处眼熟,大总管正躬身侍立一侧,口中对自己恭敬道:“陛下,是时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