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真不知你什么气运!外头现在说你说得可叫一个难听!”
夜里,代云抱来两床新被褥,并几只刚烤热的夹肉饼子。见杨柳青吃得狼吞虎咽,坐下叹气。
“我还以为你同陛下那档子是谣言,没想竟是真的。你说说你。若你真要勾引他,好歹也让他给你封个位份。自古就没有女官这样的。你这番逾矩,朝臣们可得有文章奏了。真不晓得你往后如何是好。”
说来,杨柳青是个老实的孩子。初初代云听着信,确对她有观察之心。不过好歹是宫里混下来的老油条,这丫头眉清目秀,做事仔细认真,同那等舍弃脸面往上爬的不一样。
最最紧要的,她从前黑瘦,当真不好看。也就是近来不干体力活,长了点肉,白了点。可惜肉被伤寒一磨,又没了。
代云倒水递去,摇头:“或许我就不该夸你俊。陛下是最不着调的,自小在宫里浪荡见惯了妃子们的手段,也极懂拿捏。
他刻意把你架火上烤,谁能忤逆?临了了霉头全让你吃,不死也丢半条命。”
代云没问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依照燕玓白往常的样子,先入为主,断定是少帝顽劣,故意捉弄。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回。
杨柳青饿了一天,听他提起下午荒唐的全宫巡游,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灌口水压了压嘴里的干燥,她哑嗓,另起了个话头:
“我忘了问,你在宫里当值多久了?”
代云气住:“你有事没事?这时候不担心自己问我做什么?”
杨柳青把东西咽下去,讪笑:
“觉着你年纪也不大,在宫里却好像待了很久。”代显有十四,小时候就拜他当干爹。这么算,代云在宫里的时间短不了。
她也不过忽然有感,代云或许挺了解燕玓白呢?
宫里的老人不多。
青年脸冷,环手,纵有不满却还是回答了:
“有十几年了,那会陛下才出生不久。公主们大多也未嫁出去。”
他望着黑压压的窗子,大约是想到了往事。话音中带了落寞。
“这些年来并未变化多少。先帝一样暴虐不讲理,我那时可没少受磨砺。好不容易混到闲杂的文德殿当差了,又来你这惹祸精。”
杨柳青不太好意思:“打搅你了。”
“现下说顶屁用?也幸好,你要搬去陛下身边了,我这马上要同以往一样清闲。”
代云嘴里刻薄,却还意味深长道:
“趁你还有几天留文德殿的功夫,有空就多看看书,多读些道理。这里虽多是历代帝王的起居注,但若往深处翻翻,说不定也能瞧见不一样的。 ”
她大致明白他的好意,郑重点一点头。把剩下的热水喝了,这时终于问到最关心的话题。
杨柳青瞥眼房门,压低声音:
“陛下那些事,是真的吗?”
代云脸上倏地凝滞,猛疾步而来瞪她:
“不知道!”
她被他这冷厉急促的模样吓住,代云两手抓住少女的肩膀,大力一捏,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字: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杨柳青讶异,代云手劲骤松,焦灼一拍额头:
“你是听到了不同的消息?谁告诉你的?”
她默然,舔舔唇:“没有人告诉我。”
他拧脸:“你胡说,若无人相告你会拐弯抹角来问我?你想了解他是不错,可他不是常人,越了解死得越惨。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让代显进里头干活?”
代云胸膛起伏,记起今日所见,大大吸气。只觉得齿寒:“他们这一家子都是些不能碰的,你啊,你!”
他这形容,杨柳青更确定了。
代云势必知道些密辛。她伸手拉他,拍一拍手背,温热的手轻轻的摇一摇,示意他冷静。
代云眉再皱,杨柳青摇摇头:
“是我看见的。”
她抬手在右眼下比划出一条利落的直线:“这有一道断断续续的疤。我见过两次。还…听见他,喊阿姐。”
代云猝然闭口。
杨柳青歪头:“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代云盯她迷惑的脸,近打更时哀叹。
“这下我可明白陛下为何要如此待你了。我不能说,但你或许能自个儿找。”
“陛下,那婢女家中确实只有一对病母残父。她是家中独女,本妄图入宫选秀,落选后才卖身做婢。幼时…据查,并不知到底有没有所谓戏班子。许是有些年代,加上人来人往,探不清。
街坊邻里道她生来寡言木头,并非聪明伶俐之人。也未听过她唱歌。不过很是孝顺,常为富户洗衣劈柴补贴家用。”
燕玓白裹着狐裘,脸上已重新妆点回原样 。方从龙辇下来,咸宁殿里热烘烘的地炉便迫人扔开皮料。
渥雪抱着衣裳汇禀,跪下理好换掉的鞋袜。又洗手,理好案上许多奏书。
燕玓白摩挲着指尖,静静听他道毕,烦闷撑脸。
“街坊而已,又非日夜相处。”
渥雪连连称是,“也派人乔装打扮旁敲侧击问过她父母。最后查出杨家不知为何,前段时日曾得到过一比不小的钱,远超卖身银数额。”
他脸色凝重:“给这笔钱的人,在玉华殿。”
玉华殿中,住着一位月容夫人。如此一查,倒显得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燕玓白没有停顿,反而一下笑开:“有意思!要杀朕的何其多,若非知根底,倒以为她是哪家线人了!”
渥雪陪笑:“奴婢觉得,她应当并非月容夫人的人。此女无一处惹人喜爱,至多只当个随意使唤的小婢。这钱在她被调到咸宁宫后才冒头,想必月容夫人久未承宠心中急切,又见萧元漱如日中天,便寻人来盯动向了。”
上下翻看,如何也没有派个平平无奇的婢女来分宠的倾向。便只有如此解释。
渥雪端醒酒汤:“陛下喝下去去酒意。”
燕玓白今天异常好脾气,伸手就端一饮而尽。喝完后咂着药味,垂头不知想什么。
渥雪安分等,等到天黑,燕玓白摩挲着泥人:
“朕确实冷落玉华殿太久。你提醒了朕。”
渥雪笑:“陛下要去那里?新美人还等着您呢。”
少年捏着泥人瘫倒,“去玉华殿。”
玉华殿登时热闹了。
龙辇在众妃嫔的注视下一圈没绕,直达门庭冷落多时的殿前。
月容夫人吓得慌忙起身整理妆发,绮黄更是到处收拾。尽可能想拦着些人。
燕玓白哪管,踹一脚直达巢穴。踩着一地字画蹬上床榻。
月容夫人眼中含泪,不住地说些体己话,感谢他记起玉华殿,又关怀他是否不适。
一如从前的两年多,早已成熟的女人抱着年幼的帝王轻轻抚慰。
她惯是如此做的,此时见少年神色恹恹,便以为他又是没将火气发干净。
纵使疑惑傍晚时他与那杨柳青之间的故事,月容夫人一字未提。
只道:“妾给陛下揉揉额头?陛下最喜欢妾的力道呢。”
燕玓白解了衣衫,太阳穴当真一阵刺痛。那双柔荑伸来打圈,他微微闭目。隔一会,她手指向下,燕玓白蓦地捏住她双手。
月容夫人一喜,不料少年将手拿开一旁,转身上了她的榻。自顾自睡了。
…又是这般。
只有贴身服侍的美人才知道。
这个少帝天生阉人。喜美色,却不能享用美色。
初来时,她庆幸他年纪小,还不能人道。恶劣地想,许是他是被那些乱Ⅰ伦的皇族玩坏了,是以不能立起。
可随着年岁渐长,他又生得如此美丽夺目。体贴入微时暖心可人,和自己一起染指甲,为她点花钿,更为她描红妆…
那是李二哥没有给过她的。
少帝虽年少,却富有帝王威仪。是无能置喙的嫡系。
若能生下他的孩子,太原温氏定会成为新一代世家的领头羊。萧家不成大器,哪里用放在眼里,还让萧元漱明暗里挤兑她如此之久。
她沉沉呼口气,注视那笔挺的侧颜,片刻后拿了一床褥子,如这两年多的大部分时候一样,无奈打了一床地铺。
他亲近美色,却又厌恶美色。爱与人肌肤相贴,却又憎恶更近一步。
如斯矛盾,可叹可恨。
这一夜,自然有人哭,有人笑。
帝王的恩宠来去如风,好在她又得到了。便不亏。
燕玓白做了个往事之梦。
晦暗,潮湿。充满淫靡的秽气,浸满斑驳的血迹。
太多太杂,迫他冷笑,浮浮沉沉间,竟莫名想喝一碗不冷不热的豆子粥,顺一顺心气。
他未过多思考,为何想喝豆子粥。
许是渴吧。
睡梦间,燕玓白痴痴笑起。床下女子微微颤栗,却不敢出声。
长夜难明。
文德殿里的小油灯不合时宜地亮了。
休息了两个时辰的杨柳青异样得精神亢奋,坐在废弃多年的书堆中一本又一本地翻阅。
一定能找到,她默念。
除了上代帝王之前的起居注,行房录。再往里找,又是半夜,杨柳青吹开深埋地层的数本书上黑灰,眼迸射出精光。
拨开,再翻开。
将数张夹在起居注里的纸拼凑在一起,大约几十张。不少被烧了一半,但整合看,勉强可以看到一些潦草的字迹。
她手轻轻颤抖起来,心也随之狂跳。
指尖摸上那失去封皮的纸张,蠕动唇瓣:
【承德三十四年…】
承德三十四年,帝醉酒,“白”生于上林苑西牛棚…
杨柳青一字字,看到了燕玓白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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