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叫杨柳青。”
燕玓白眉一折,做出个嫌弃的神情:
“好土。”想来确实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杨柳青两手绞一块,小时候被人嘲笑名字的那股自卑又险些被勾出来。
努力把不适压回心底。她屏气,声量平平:“陛下说的是。”
周遭又陷入死寂。
杨柳青把头埋下去,再度充当哑巴。
少年目光空荡阴晦,不知第几次飘忽到旁处。把这名字土土的宫婢抛到脑后几息,燕玓白耳尖动动。倏然转眸:
“那曲子再给朕唱一遍。”
杨柳青俯首:“是。”
说罢揣着紧张,吐字不清的唱了回。
她声音紧巴,好多地方走了调,却还没忘模糊主语。就好像绷过头的弦。资深戏曲欣赏家燕玓白听得眉头越皱越深。
这婢女分毫不通唱腔,嗓全然立不起。仅直愣愣地干唱,把声儿驱出来就算完事。
若论从前,这样的敢到他跟前卖弄早砍了。
可方才须臾间回味,这曲调异样轻快,和他所听过的大不相同。不够尖锐是真,但马马虎虎,也算别具一格。
燕玓白撑脸,再问:
“是你自创的?”
杨柳青小心用衣服擦了擦手心的汗,闻言斟酌了下,缓缓道:
“回陛下,不是。”
“不是?”依先前听得的对话,她倒有几分意外的老实。然燕玓白眼尾仍斜,语气瞬时阴鸷:
“那是哪里来的。”
上头森冷的目光如刀剜,刺得头皮疼。杨柳青尽量放平呼吸:
“是奴幼时在家门口听得的民谣。只记得是一个过路人随口哼唱,奴便不小心记下了。”
时到此刻,天有些微亮了。这回答叫人暂时捉不出什么错漏,没有发难的理由。
可他是臭名昭著的暴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于是燕玓白一摇一摆站了起来,冷不丁哼笑,不怀好意:
“这么说你只会这一首了?”
到现在,杨柳青确定了少帝肯在这和她说话的缘由。
显然,他应该挺喜欢林妹妹这首越剧的。
心中升腾起一抹游荡的殷切。双面刃一样的机会似在眼前晃悠。
杨柳青本想答是。但转念一想,没有理由的,她就是觉得燕玓白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很可能在憋下一个招找茬。
她便轻轻摇摇头:
“奴依稀还听过几首不同的小调,只是时候太远了,记得不大清晰。”
“…”燕玓白环胳膊,刹那无言。睥睨这小宫婢会,他打心底觉得这恭顺的婢女在藏私。然莫名的心痒,加上一丝看戏似的好奇。
少年扯唇:
“何时记得起。”
猜对了。
杨柳青有点不现实的惊喜。
燕玓白喜怒不定危险是真,却是件很好的利器。她的农村包围城市策略将将开了个头,因为拿不出有力的好处,暂且还只能在固定几人中打转。
最终目标却还是走到燕玓白眼皮子底下。
正好,这两者不冲突。
杨柳青迅速地拿捏了一下度,认真道:
“奴不敢贸然定夺。大致都能起个头,约莫再慢慢回忆,半月内足以。”
燕玓白品了品,时间太长。
他立马就阴戾了脸:“找死,至多五日。”
杨柳青窒息,嗫嚅:“七日…内?”
“奴想将完整的曲子呈给陛下…”
她故意把时间线拉长,为了讨价还价。然燕玓白一上来砍了三分之二,争取来的时间大大缩短,许多事就不能做那么充裕了。
七日内,可以七日,也可以五日么。
或许是杨柳青的模样实在很真诚,燕玓白也不认为一个宫婢胆敢欺瞒帝王。还真稍微迟疑了下,就在他沉思到底要不要应允时,一道破风声划裂安谧。洪亮的男音雷也似的砸下:
“终于逮住了,活捉她!”
紧接就是另一人得意的笑:“中郎将神机妙算!不枉我等守株待兔多日!擒拿此女交由丞相发落,定要她全盘托出!看看她到底是哪地来的奸细!”
“她一路直往掖庭,必早有预谋。你等不可掉以轻心。”
杨柳青几乎立刻就听出来人是谁。如此让人记忆深刻的洪亮威武嗓门。是那金吾卫头领。
燕玓白亦然未曾预料。转脸望向院外。
一闪而逝的身影跳跃于屋顶之上,不多时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器相碰声。伴几人呵斥,声响离他们竟越来越近。
刺客应当想翻墙逃脱。
杨柳青见状,慌忙盯住悠悠侧耳倾听的燕玓白,一大胆的想法爬上心头。
送上门的上好机会。要不要扯住燕玓白溜,混个救驾之功?
可现在,杨柳青起身,听动静 ,那个女刺客似乎不在上风。
金吾卫应当实力强悍。单那个头领,仅见一面就能察觉他身上那股踏血而来的肃杀。何况来的不止一个。
她偷瞄眼站门槛边不动的少年,抿唇。
要是那刺客给他一刀的话…
杨柳青迅速揉揉脸,唾弃自己的邪念,背贴墙根观战。不多时,女刺客支持不住将将要败下阵来,忽地,一直做壁上观的燕玓白清清楚楚一“嗤”。
“废物。”
上方打斗声顿滞,脚下瓦片也不再哐啷下。连带杨柳青也同一时嚇住了,这不是自爆吗?
少帝,她心里都结巴了。
少帝不至于如此之蠢吧?还是他对手下的实力太过于自信?
惊掉下巴的显然不止杨柳青一个,那位首领回神过来惊喝:“陛下?!!”
另人摸不着头脑:“啊?陛下?”
燕玓白杵那嵬然不动,冷眼旁观。杨柳青已经狠狠捏了把汗,又惊又荒谬。果不其然,他们所在处横闪一道银光!濒近绝路的女刺客翻身一跃,纤长的身形在月下拉出一串叠影,不过眨眼功夫,刀尖砍向兀自矗立的少年。燕玓白余光斜斜,恰恰与那女子覆着黑麻的眼风交擦而过。
他扬眉。
电光火石,一触即发。
义符疾速赶来,却仍差这一步,不由心急如焚:
“请陛下挪玉体!”
然燕玓白竟面浮讥诮,仿佛故意任刺客挥刀。刀光已将接近他的脖颈,义符吼得撕心裂肺:
“陛下!!!”
义符面色狰狞,这刹那当真参不透自小古怪的少帝。但凡他肯挪动一步,自己便有绝对信心周全一切。然…义符恨得咬牙切齿,却于事无补!
刺客终有机会吐气,不顾少帝脸上讥诮,道:
“未想我真能换暴君一命,此生足矣!”
臂膀牵动,她瞄准脖颈便要最后一击,蓦地——一双纤细的手抓着块青石狠狠向刀锋砸去!
“噌!”又是一块石头。刀风猝不及防被破偏向,燕玓白双瞳陡缩成针尖大小。
而后一句“陛下别动!”牟足胆的杨柳青自偏僻晦暗的墙根灵巧窜出。抓住他的衣袖便往后狠狠一拽,立时要砍第二刀的刺客倾身挥臂,低斥:“该死!”
数道细碎利器自袖中激出打向一齐仰头摔地上的二人。千钧一发之际,索性义符及时落地,一个疾步闪去,山一样横两人跟前,长刀飞旋,顷刻挡下暗器。
后头的金吾卫自后包围,刺客捏紧刀,眼看那暴君不死,气愤间一口血涌上心头。可退无可退。那头义符呵道:
“穿她琵琶骨!”
不能再犹豫。她恨恨一瞪挥燕玓白,口舌紧咬欲要自戕。
义符早有预备,刀背一砍她右肩制止动作,后人急急抛出铁锁便将扣住来人捂住口鼻。
义符冷声:“想来你假扮后妃未成被发现,逃窜多日受不住了拼死一搏。可惜,你主子未告诉你金吾卫的厉害。”
他锁紧了人,立时转身半跪下:
“陛下受惊,臣等无能。待臣与丞相大人仔细审问这贼人,必呈陛下一个交代!”
燕玓白静默一息,方不紧不慢垫着杨柳青坐直身体,忽视底下少女的痛哼。盯着那目眦欲裂的女人,他缓缓伸手,虚虚绕脖子握一圈。
刀锋的狠厉似还留存,如有实质。
少年红唇微微动一动,蓦然撤手。
杨柳青艰难地撑着地,想从他身下爬开。然燕玓白又一动,彻底把她压实了。
她听见上方少年异常平静,死水一般的嗓音:
“剥皮拆骨,剁成肉酱。”
杨柳青愕然,“这,”义符大为不解:
“不经审问就杀之,若她有同党——”
燕玓白不容置喙:“杀。”
义符尚还咬牙,少年一拨大袖,嘲弄似的:
“你金吾卫服侍的是朕,还是丞相?”
金吾卫自诞生起便效忠帝王。义符自无另觅高枝的念头,然少帝昏聩暴戾,自然不能事事听之信之。丞相处理朝政多年,必要请他过问。可他如此一来,是怀疑他有不臣之心。
全不能反驳。
义符心内大叹一气,沉声:“臣绝无此意。金一,撤了她面巾,立即行刑。”
名为金一的金吾卫应声,撕开那个女子的面巾。一顿。
“她的脸…”
杨柳青倒吸口气。
天上鱼肚白隐隐绰绰,较先前光亮不少。
因而女子的面容也清晰。只是,让人觉得惊悚…整脸遍布黏腻模糊的伤,根本看不出五官。也难怪只露一双眼。
金一踢她一脚,愤愤:“倒是做了万全准备,可见你们贼心深沉。”
如此看也不大可能老实交代。金一拎着人退下。义符正要关切,燕玓白又道:
“你去盯着行刑。”
义符眉心一皱,不妥二字却终没有出口。只好退下。走前瞥一眼趴在地上的宫婢,她脸半触地,不甚鲜明。
然义符何等记性,敏锐地察觉曾见过此女。
不过这时不便。他只好先稳步离去,行至拐角招来手下,暗中盯梢陛下安危,再另派人悉心搜捕,为防残党。
热闹散了,又剩他俩。
杨柳青被坐得胃快要从嘴里吐出去,眼前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时不时晃悠。正感觉要死了,身上的人一屁股立起,短靴横她脸边。
她眨眼,连忙也起身。眼巴巴站一边。
燕玓白斜她眼,这会用灰白晨光真正打量了下掖庭。
两个大洗衣池矗庭中,一面墙挂满木盆。到处是掉了漆的朽木门柱,墙角稀稀拉拉几根杂草。
同冷宫也无区别。
他收回视线,再瞧眼那拘谨的宫婢。霍地笑:
“你救驾地将将好,想要什么奖励?”
这笑成分不明。杨柳青听不出深意,照例推脱一下:
“为陛下赴汤蹈火是奴的本份,奴不敢嚣张嘉奖。”
“哦?”燕玓白拉长语调,笃定:
“那就是不要。得,朕如你愿。跪恩吧。”语毕腿一迈,掀袍子要走人。
…不是?!杨柳青五雷轰顶,当即想扇自己一耳光,牙痒痒极了!
哪有这样的?
干了,干了!杨柳青内心咆哮。
可没能力反悔,她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脸上却还没忍住,眉宇委屈地险些溢出来。生怕再惹他发神经,强行用意念抚平了脸上的愤怒。
奴才而已…从小受的气难道还比这少吗?
深呼吸,少女默默提醒自己。
可饶是这样,她还是没忍住,怨念的目光紧紧黏燕玓白后背撒不开。
要不…还是拐弯抹角问一下?
她有点燥。
然,杨柳青没想到,耐不住的不止自己。燕玓白刚走几步,远处洋洋洒洒冲来带着女使的两个美人。
“陛下!”
“陛下安好?!”
一个声如黄鹂,一个音如秋水。一个是月容夫人,另一个…则是如今的大红人。两人均娇娇跑几步,顿一下,互相怒视,又继续争先后。
而最显眼的,当属在她们前头带着龙辇抱着拂尘冲刺的渥雪,他扶着笼帽高昂着头,嗓拔地比妃子还尖三分:
“陛下啊!”
“…”燕玓白愚弄蠢婢得来的戏谑一下莫名散了。
他挑眉,在渥雪和自己的两个爱妃马上要到来时干净利索一转身,重新踏入掖庭。
躲里头瑟瑟发抖的邓猛女刚要出来,立马又把门关紧了。杨柳青孤身只影站着,满脑子神兽狂奔。
直到燕玓白又道:“过来。”
痛苦中的杨柳青:…
碎步过去了。
然后,在一片奋力压抑的,咬牙切齿的惊呼中,一只寒凉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杨氏女救驾有功,封——”
还没说完,少年好听的嗓音戛然而止。捏下巴的手突然往左一掰,端详三秒,再往右一掰。
她听见燕玓白难以置信的啧舌:
“这么黑?”
随即果决道:“不封了。”
作者有话要说:青青:我真的那么不好看吗?
燕玓白:…朕还想说丑来着
——
很久以后的燕玓白:我丑,我丑。青青最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