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毛鸟一面眼珠子滴溜蹿。安安静静待那,也不扰人。
杨柳青抬手试着把鸟赶走,不巧,刚伸手,鸟哗一下振翅跑了。
“…”
水淅淅沥沥打铜盆里,杨柳青把洗脸巾挂另一棵树上晾,趁烈日还没当差前加紧干自己的那份活,顺手还帮俩姐姐洗了点不知哪个宫里丢来的绢裤。
其中一件裤脚针线不对,看着挺乱糟。
她不经意观察下,丢池子里过清水。
待到邓猛女打着哈欠出来,院里头扎着襻膊的青衣小丫头已抱着木盆刷洗残垢。
抠抠眼角,她正想过去,王姐姐穿衣出门,一点她胳膊。
杨柳青再回头,只看到大家陆续起床。她擦擦手,准备去领饭。进门找邓猛女却不在,王姐姐也不在。唯有吴姐姐坐床沿上,弯指涂香膏。
见杨柳青找来了,她平缓道:“青娘,今儿个活多。栖禾宫上下要送一大批衣裳来,若是去打饭黄花菜都凉了。我们索性到膳房领饭回来发,你推个小车去吧。”
她当然不能有什么异议,不过没忘问了句:
“为何突然有这么多的衣服要洗?”
吴姐姐抬眼皮,冷笑:
“贵人随意找个乐子,受害的是我们。昨晚我回来就听说陛下招了批伶人进栖禾宫玩闹,许是一块扔来了。”
“…”这个玩闹,不出意料应该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过如果是燕玓白,那着实很正常。杨柳青回想起那天的凶险至今都还心有余悸。
她颔首:“我马上回来。”
膳房一早得到消息,准许杨柳青独自搬了两筐烀饼一桶稀粥上车。饿还是挺饿的,虽然依旧不喜欢粥,但这种环境下也没得挑。只能吴姐姐后续帮忙开小灶。
分完餐,刘媪才施施然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上下扫视一遍帮着递碗的杨柳青,脸上是一贯的不搭理。杨柳青热火朝天,擦着汗抬头,就瞧见她抱着胳膊若有所思。
再会,刘媪面前被端了碗吹凉些的粥,配一只烀饼。
她蹙眉,好些天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的杨柳青启了嗓:
“您吃吧,正合适下肚。”
刘媪转眸,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分明晴朗的眼睛。她眼皮跳跳,没动,冷漠道:
“不还记恨我害你挨打么,都和她们投诚了,又来我这讨好什么?”
原来她也记着。
杨柳青垂眼,弯腰把东西放围栏边上,顶着后边探究的眼神,嗓音不大不小,将将好听清:
“没讨好您,只是分给我的活我得做好了。您先吃吧,我还得把粥桶箩筐送回去呢。”
说着,正巧脏衣服也到了,掖庭瞬间闹哄,都跑上去挑好洗的衣服洗。杨柳青没再理会刘媪的怪异脸色,推车路过看了眼,发现今天的衣服颜色都很艳丽,有些还染着大片红色,乍看像血。
她收回视线,闷头推车。
鬼使神差,杨柳青偏了路线二度入深宫,这回路上的人明显增多。杨柳青恨不得把脸埋地缝里,生怕招惹是非。然经宫婢们扎堆,都在神色肃穆地谈论什么。
这浑水本不该趟,但出于某种目的,杨柳青放慢了脚步。
宫婢的嗓音窸窣迭起:
“到底是什么贼人这么久了都不曾抓到?中郎将焦头烂额,满宫规矩越发严,我拿着牌都不准出朱雀门。”
“据说是个粉罗裙女子,单这宫里诸多后妃,有罗裙的就多得去了。”
“横竖陛下不在乎,我们连带着怕啥呀!都散了吧,若让王大监看见了定要责罚。”
“你这话。近日红珠夫人勾得陛下魂不守舍,怕是来不及在乎什么贼人。昨儿那个动静,可真羞人!我听说啊,马上要升坐贵妃了!”
… …
什么动静…不对,居然还没逮住?
系统关于燕玓白周围人士的科普其实挺稀薄,两句话带过。仅有的人物介绍也只针对燕玓白。
可能是为了提高任务难度,除了知道多点未来以外现在的处境就和原杨柳青没啥区别。
以至王大监、中郎将什么的,她完全得通过邓猛女了解。
当然,邓猛女也所知不多。
所以这就成了难题。
后续的吴姐姐王姐姐,终极目的是为了推翻刘媪自己上位,并不会谈论无关紧要的人。杨柳青理所当然得不敢先张口问,就怕她们多想。
正思忖,“散了!”人群突然作鸟兽散。一道清透的少年男声斥道:
“都在这等死?还不快滚回各自宫室去!”
这波人立即逃向四面八方。突然之间就剩下刻意靠边听八卦的杨柳青。
渥雪环视一周,阴寒的目光果然盯上了低着头的丫头。
杨柳青不敢转头,望着车板懵了。
怎么每次都被抓现行?
横据路中央的渥雪挑眉,觉着这把住小车不动的粗使丫头似乎有点熟悉。不过此时还需快点找回陛下才要紧,他忽视少女,率人继续搜寻。
隔了好久,杨柳青才敢回头看。这一看,后知后觉。
靛蓝直袍乌纱笼冠。拐角时的侧颜,是当时跟燕玓白身后的宦官?
步子好急,也不知道遇上啥事。
既然无八卦可听,麻溜把东西还回去,杨柳青就小跑回掖庭洗堆成山的衣服。
这日可谓忙得话都来不及说。硬熬到晚上,四肢疼地和灌了铅一样。除她以外的同事纷纷倒头就深度睡眠。杨柳青粗略洗个澡躺床上十分钟,“……”好难受。
热的,累的。
疼得睡不着。
沉沉叹口气,她爬出大通铺透气。今晚大家睡得都沉,没人察觉到动静。
费力踮脚,一步步挪坐到月亮底下,杨柳青摊开手,颦眉。
泡水太久,刚好没几天的冻疮和皮肤一起裂了。指腹干瘪蜕皮,满掌心细碎的血口子自指尖到腕部,不规则遍布。
指甲搓搓,疼也不算疼,就是痒。
杨柳青定定看了会,突的把下巴搁膝盖上,抬头看月亮。古代的月亮很圆,夜幕上还缀着密密麻麻的星星。
和童年的夜晚出奇类似。
杨柳青闭闭眼。
她突然很想奶奶。
满头白发,矮矮小小。吃不出咸淡,也不认识几个大字的小老太太。
小老太太苦了一辈子,唯一的娱乐活动是老收音机里的越曲黄梅戏,却也反反复复只听那么几首固定的曲目。
《女驸马》《林妹妹》…耳熟能详,甚至能唱两句。但也就两句。
锤着腿,回忆着小老太太笑眯眯的脸,杨柳青半晌深吸一口气,蓦地又有了干劲。
能做到的!
月高风凉地,比闷热的卧室好。杨柳青给自己打完气,维持这姿势迷迷糊糊打了会盹才摇摇晃晃地打水洗脸,预备回通铺。
刚转身,黑夜里的邓猛女吓她一跳。
“邓姐姐,你?”
邓猛女披了件衣服,也不知站后头多久。见杨柳青发现了,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忽而走她身边,靠她坐下。
“青娘,你坐外头想什么呢?”
邓猛女声音平时偏粗犷。和她的外表与名字一样,听在耳朵里有股劲头。今晚却很柔和,让人不再虎躯一震。
杨柳青没见过这样的她,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她似乎是想谈心放松的样子…杨柳青又坐下了。
“我想家了。”她一哂,老老实实。
邓猛女咧嘴:“我还以为就我一个想家呢,原来你也是啊。”
甩甩手腕,她闷闷一叹:
“不瞒你说,从前我家没败的时候我真是一点活计没碰过。后来我爹死了家被抄了,我全家被充做奴籍,才知道做底下人有多难。”
说到累,杨柳青深有同感。今遭的大家忙得水都喝不上一口,就为了把活做完。一个个死了遍似的。
这倒让她讶异。“你不是庶民?”
邓猛女哼哼:“当然了,我和你才不同。我爹以前可是二品将军呢,被世道害死了。我这名字这么好,寻常庶民谁敢取啊。”
这时代的取名风尚杨柳青着实也不了解。但身边观察,家中有文化的女孩许多取单字,不怎么有文化的就是历来的xx女,或序号+娘。
“猛女”,是很特别。
她不禁笑:“确实很厉害。你爹对你定有期许。”
邓猛女有点高兴,不过很快缩缩脖:
“再有期许我也只是个死契官奴。你倒比我好,还有出宫的盼头。”
她手一抬,不知是不是抹眼睛:
“我在掖庭七年,我真是待够了。实则今日也没什么。但我刚躺下睡了会…算了。”
她欲言又止。杨柳青侧目,邓猛女身子竟微微发抖:
“我睡不着,见你不在就出来找你。没想到我俩挺默契,想一块去了。”
杨柳青感同身受。却仅能拍拍她的手,送上一点包容。
气压低迷,邓猛女哑然片刻后道:
“青娘,你不是会哼曲儿么,你给我哼一首,让我心里松缓松缓。”
“我?”本就无从安慰,杨柳青做好了陪她一晚的打算。没想…她一指自己,莫名其妙:
“我何时会哼曲儿了?姐姐,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你刚来那会梦里哼调子,我可听得清清楚楚。”邓猛女扭她转头,“你给我哼哼。”
竟是这样。可能那会还没完全适应,和以往一样陪奶奶唱了两句。杨柳青扶脸:
“我真不会,估摸是我睡懵了胡乱哼的。”她五音不全,也就只敢应和一下。
邓猛女不乐意:“得了,你这扫兴的。我记得点调子,我先唱两句,你跟着啊。”
她便清清嗓,直勾勾看着杨柳青,嗓里断断续续拼来一段调。
一时上,一时下。咿咿呀呀之余却不显得尖锐,反轻快飘摇。
杨柳青虽然被迫聚精会神,很快分辨出她哼的是个啥。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夏夜亮堂,偶来声蝉鸣。宁静之余裹些生机,不似白日燥闷。
这就难怪了。杨柳青热乎的身体凉快了点,不知不觉放空眼神。
是奶奶最常听是曲。
邓猛女不太好意思:“我从没听过这个调子的,虽然怪,但比那些白面伶唱的鬼曲好。”
杨柳青讶异她的吐槽:“鬼——?”
邓猛女撇嘴:“那吊嗓比我爹的刀还剌耳。我是不喜欢的,但贵人们都喜欢。尤其那暴君喜欢得紧。”
她说完捂嘴:“呸呸呸!青娘,你快唱。你要不给我唱今夜咱都别睡了!”
“…”杨柳青无奈,或许是很少拒绝别人的要求吧。她眼睫扑闪,右手握拳抵下巴上郑重清清嗓:
“就这一回,我只唱给你听。你不许笑,也不要传出去。”
“那当然!”
杨柳青摇摇头,有点紧张:“我唱了啊。”
顶着邓猛女灼灼的眼,坐树下的小丫头拘谨地起个头,察觉人没有嘲笑的意思,才逐渐放心,稍稍跟上心里的节奏,略拔高声量:
“天上掉下个邓妹妹——”
夜半歌声。月高高弯弯。虽还在偏僻湿潮的地界,此时却没有从前难以忍受。
杨柳青两手叠放腿上,闭着眼也还半途走调几次,忍不住涨红了脸。却头一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快。
好似压抑多时的疲惫随小调飞逝入夜色,再不会回来。
歌声结束在乌云笼月时,邓猛女挠挠脸。不知说什么,身体的累在这歌声的安抚后弥漫开来,她突然低头,小声道:
“我先前欺负你,对不住啊青青。”
杨柳青愣,没料到今天还得了句道歉。
她看着面前女子,竟然也有点不好意思,点头:
“我知道的,我不在意了。现如今我们也算朋友,我挺开心的。”
“我,你这么好,倒显得我更坏了。”
邓猛女转而挠头,颇苦恼似的,一把捂住杨柳青要说话的嘴,她思索了好一会,方认真无比:
“青青,以后你就是我妹子。有我一口好的就有你一口。吴姐姐王姐姐虽对你好,但毕竟打心底就是为了拉拢个帮手。吴姐姐的门路…在宫里算有脸面的。可不适宜你碰。
不过咱们掖庭也没什么纯粹的好人坏人,你跟她们来往时多些心眼,别总当老好人。”
杨柳青:…诶?
这就义结金兰了?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给邓猛女带来的情绪价值,犹自困惑。
以前是心里埋怨过,但邓猛女只是让她多洗衣服,并未过分刁难。她没想过得到道歉。
至于吴姐姐门路什么的,杨柳青只来得及琢磨半秒——果然如此。
不然怎么能有实力叫板刘媪呢。
这深宫里的深宫,流传千古不息的抱大腿谋生活,真是好生动。
她回神,轻轻拿下邓猛女的手,心情很好地弯眼:
“多谢邓姐姐。”
邓猛女一双眼也随之弯起,佯装严肃:
“我先回去睡了。你也快点。”
杨柳青点点头。把刚才没打上来的水摇上来仔细洗了把脸,周遭不大不小的蝉鸣蓦地歇停。
四周突寂。她有点不适,邓猛女已经回去睡了,偌大的院子就剩她一人。
杨柳青摩挲摩挲胳膊,困意袭来,也确实该睡了。
不过,“咯”一响,院门似乎没拴实。她于是上前要重新拴紧,手甫一搭上木板,猛然来个猝不及防的动静——院门朝内被一脚踹开,杨柳青脚下踉跄,踩着台阶的半截脚悬空,一屁股墩地上。
正是月黑风高的寅时,恐惧中的杨柳青脑子里飞快地蹿过各种可能,诸如杀手灭口啥的。立即要大吼大叫喊醒同事们,一道踏月而来的身影却霸道骄横地步入庭内,绣金刺银的翘头履毫不掩饰跨她眼前。
目光无可抑制地迅速聚焦鞋面上。少女瞳孔缩动。
是反光的盘龙纹。
他?!
杨柳青心神齐震。一道湿腻的嗓音骤而响彻,肆无忌惮。
久违出现的燕玓白懒散发问:
“方才是你唱的曲?”
杨柳青眼睛瞪大了:“是,不是,呃——”
少年不耐烦:“到底是不是。”
杨柳青看着那双价值不菲的鞋倏而沉默:“…是。”
光明正大偷听半晌的燕玓白挑眉,睥睨着黑夜里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懒散地想,有两分别致。
宫婢里何时也有能编曲的了?
少年转眼瞟宫墙。今日出宫放纵,未免遇见老不死的丞相和讨人厌的渥雪。他依稀记得自己是从最偏僻的掖庭翻进来的。
燕玓白压根没注意脚跟前默默发抖的杨柳青,又想,这是掖庭没错吧?
燕玓白动动鼻尖,嗅到浓郁的皂荚味。
喔,他转眼。确实是鸟不拉屎的掖庭。
“…”杨柳青答完后,四下无缘无故寂静了。
燕玓白就这么直勾勾盯她的头顶。
莫名其妙凝滞片刻,少年直接坐门槛上:
“我渴了。”清早烟叶子抽多了,烧嘴。
腿软中的杨柳青:…
“奴去倒水。”
谁想燕玓白一踢门板:“慢着,我又不想喝了。”
杨柳青只好把屁股挪回去,默默把头缩更短。
而对面…燕玓白漫不经心打量眼前小宫婢。
好像在哪见过,但又没印象。
也是,后宫美人如云,最漂亮的都成了妃子。怎可能有漏网之鱼。想必眼前的貌不出众。
大忙人如燕玓白,早把大半月前的插曲忘干净了。
杨柳青则继续放低存在感,让自己当个透明人。
实在不知道这什么狗屎运。
第二次和燕玓白见面,形式也还很诡异。始料未及,根本无从防备。
她只好坐地上等,全不敢妄动,也不知道燕玓白在琢磨什么。
这夜间,只有他们一前一后的呼吸。
终于,燕玓白似乎想到什么,冷笑一声突然变脸,拔高嗓发难:
“好大胆子,竟敢对陛下的喜好污言妄语!抄你九族!”
果然?杨柳青顺溜趴地上求饶,她之前就没理由地觉得燕玓白不可能这么平和。像是暗戳戳憋大招。
怕还是怕,然她也没忘颤着胆子解释一句:
“奴不是故意的,奴——”
虽然邓猛女就是故意的,她也不能直说是。实在要死…就死吧。
燕玓白得意她求饶的模样,就像他惩治宫人时的那般。他见不得人高兴,就爱看人怕得哆嗦。
胆敢质疑他的品味,这仇要是消了他就不是皇帝。
但,燕玓白眯眼。
这个宫婢曲编得别致。可以留段时日,逼她编些新曲再杀掉。
少年自得一勾唇,如同这几年来调戏所有妃子一般,轻佻道: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杨柳青:…不是。
他没认出自己?
她一噎,低声:“奴丑陋不堪,怕污了陛下的眼…”
“能有多丑?”燕玓白嗤,忽地阴戾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皇帝?”
这什么脑回路?杨柳青还是乖乖的:
“陛下方才说了朕。”
“…哦。”燕玓白脸上突然有点挂不住,黑脸:
“抬头,朕看看你的丑脸。”
杨柳青抿唇,听命一点点直起身体,对燕玓白扬起脸。月光皎洁,少女五官比白日里更柔缓不少。少几分沉闷,减几分平庸。
所谓月下看人,自有一股朦胧美。何况,杨柳青很规矩地耷着眼皮。她睫毛很漂亮,眼下倒影两排绒嘟嘟的小刷子。
是以燕玓白被迷惑了,再度眯眼。
不出彩。
不动人。
很不怎样。
但也不算很丑。
他便道:“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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