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设想过正式见面的场景,杨柳青甚至做过了被一刀切的准备。
但当轻飘飘被判下死刑时,杨柳青怕了。
燕玓白咬定自己绞尽脑汁想上位,天知道她确实想偶遇,但不是为了当妃子。
那三个被分食的建章宫美人尚还烙在她脑子里。而自己,马上也要变成肉粥送给红珠夫人。
……这真是宠妃该有的待遇?
史书上写【姿容昳丽,美冠十州】,这会看可以全数和面前的女装大佬对应上。只是她开始不敢往那一层去想,也更没有预料到初见是以这种离谱的方式展开。
一群宦官不知哪百米冲刺来拖人。杨柳青背后溢了层冷汗。只听燕玓白冷哼,她咬牙一横心,彻彻底底豁出去,十指死死扣进砖缝:
“陛下饶命!奴当真是头一次入内宫没见识,加之嘴馋才鬼迷心窍。奴以列祖列宗起誓,对陛下绝无觊觎之心!”
少女的嗓音寻常都是极细的,吃不饱,没营养。自然也没劲。但此时迫于求生的本能,她巴掌大的脸竭力昂起,拼尽全身力气撑粗嗓门。
已要跃下矮墙的燕玓白红艳艳的眼角厌烦一抽,斜杨柳青了眼。却仅仅就这么蔑视她。
没有除讥诮外的任何情绪。
扯住她胳膊拖拽的两个宦官用了五成力,却意外地没把这柴火妞拖开。当下对视,一并要加大力道。
杨柳青怀着点细碎的希望奋力挣扎两下,在脚尖即将离地时嘶声:
“奴替刘媪来给月容夫人送衣裳,奴不熟路,是以兜兜转转走错宫室。奴真不知陛下身在此处!”
墙上的少年意味不明眯了眼。
宦官正式架住少女往外走。
杨柳青这会儿有股落泪的冲动。似乎无论怎么解释这狂横的少帝都不信。
她从小怕死怕病。
她不想开局即结束,更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回家!
要是连第一道门槛都踏不过去,往后群雄逐鹿也不过就是充数的炮灰。
重重咬唇,杨柳青头一回如此胆大,盯住了燕玓白冰冷阴森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而真诚,隐含着视死如归:
“奴自知丑陋,怎敢生邪念?似奴这般的化作肉粥也不过污了栖禾宫,污了红珠夫人,更污了陛下。”
她赌。红珠夫人正值盛宠,就算燕玓白极其喜新厌旧,杨柳青觉得,这位暂时捧在心尖的宠妃总还是要顾虑一下的。
“… …”
那高高在上的少帝未第一时间吭声。而是一寸寸审视眼珠湿润的杨柳青,诡异的视线上下左右绕了遍,蓦地一手支墙,慵倒侧躺,不知道到底在没在看即将被拖走杀头的少女。
完全看不懂他在想什么的杨柳青心跳如擂鼓,沉沉闭了闭眼,无奈接受了将死的事实。
而那头的少年并未再注意她,反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胆大包天的丑婢,抓了丞相特为他寻来的雀鹰谎称要吃,刻意出现在被他早早废弃烧毁的宫寝,吸引他的注意。
哼,说来这雀鹰原本有一对。三月前无故消失了一只,仅存现下的独苗。
…若非他今早就蹲在里头多时,听见了她慌张的脚步和若有若无的长吁短叹,兴许真被她那老实巴交的模样骗了。
明知自己不堪入目还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被逮住了竟也能哆哆嗦嗦继续嘴硬,还扯他新封的宠妃扣高帽,不死心地给自己减责。这戏演得,可谓出神入化。
燕玓白掀唇,全不觉得自己的推断有何错漏。得意地再度要戳破她的虚伪,不妨,天边远远飘来一阵歌乐。燕玓白挑眉,捕着声响一找方向。
宫墙叠影,似是…从他前几日新封的妃子那头传来。他揉揉眼周,想起来了。
好像是答应了去听那女人唱戏来着……
“渥雪。”
守一旁一直充当影子的俊俏小内侍忙道:“陛下?”
少年揉了揉眼尾胭脂,莫名有些兴致:
“朕的戏园子是不是缺个丑角?”
上个丑角被他阅戏时一时兴起,提剑登台捅没了。
这半月燕玓白又被丞相束足,甚少出宫。只能深夜里饮酒作乐,带着自己的乐师满宫游荡,随机刀人。
乏味得很。
“是呢,新进宫的伶人都身姿纤长,演不出耸肩缩头的味儿。”
燕玓白回忆了下那丑角的模样。似也矮小黑瘦 ,于是沉吟片刻,突然一指已经没了人的拐角,道:
“就她了。”
渥雪一挪眼,却也见怪不怪陛下的莫名其妙:“奴拦人去?”
“嗯。”少年鲜妍的俊脸一本正经,处置杨柳青就像处置没有血肉的死物件:
“太丑了,放园子里污眼睛。朕要看戏时再拉来。”
渥雪自袖中取出一只玉扳指恭敬呈上,“是。陛下今晚去哪位娘娘那过夜?”
燕玓白接过暗芒流转的扳指戴上食指,利索把杨柳青抛在脑后,随口道:“都不去。”
那得叫她们惶惶不安了。渥雪心道。捡起地上眼珠子咕噜转的雀鹰,咕哝:
“这家伙分明栓好在兽园里的,怎逃出来了…”
就这么,死里逃生的杨柳青被宦官丢路上,自己爬起来脚步虚浮地回到掖庭。
坐井边洗了三回脸,凉飕飕的井水勉强才唤醒神智。要不是袖子里头还粘着根棕色鸟羽,她恍惚以为是自己做了场噩梦。
深呼吸,再呼吸。
杨柳青大力捂脸。
她从小都很规矩的。
奶奶不许她说脏话,她也不喜欢脏话。可这会,她憋了一肚子脏话想爆发。
目前的燕玓白做事根本毫无逻辑道理可言,用荒谬形容来说也不为过。
没有同理心,没有良知,没有任何能一统天下的君王所具备的品质。他和史书写的一样暴虐不按常理出牌。是神经病。
他确实符合美到能被男子垂涎的程度,也真的很喜欢看戏。
杨柳青切身体验今天的一切后打心底觉得荒诞极了。
这出死里逃生是不是还得谢谢自己不好看?
以后的路…她心里发闷。
夜幕低垂,憋着股气,没和同事们打招呼,杨柳青洗漱完就关了门。院里聊天的几人不约而同看去,邓猛女搓搓手,率先道:
“不是生气了吧…”
对面瘦长脸的吴姐姐呸一口吐了棉线,继续蹭着月光缝衣裳:
“又不是我们叫她去送衣服的,要怪也怪刘媪。你上赶个什么劲。”
这位吴姐姐全名吴玉芝,现二十有六,掖庭资历第二大。
因着年长不少,说话也尖酸,邓猛女怵她。往常也不和她搭话。但想到今日青娘回来时两膝的破洞,低沉空茫犹存后怕的神色…邓猛女心里头蔓来丝不适。
“小丫头片子怪可怜的,要我说提点一下又不掉块肉,你们偏不许,还挤兑我。”
“那又怎样。我们刚入宫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隐匿在黑暗中的王姐姐出了声,“总要直面宫里的凶险。掖庭虽偏僻,却也算个安稳地界。刘媪刻薄,可到底不曾真要她命。今个一遭权当教她一节课,学学如何在宫中谋生。莫说被抽巴掌,哪怕断了一条腿也比悄无声息死了强。”
吴玉芝冷笑:
“你说得对。何况精明如刘媪也并未讨得什么好处。那个红珠夫人同月容夫人大不相同,为人恃才傲物,极冷落我们这等卑贱之人。刘媪晌午回来后气得够呛,我估摸啊,恐怕又要巴巴跑去月容夫人那献媚了。”
掖庭中的姑娘,和刘媪的关系大多都不好。暗地里有小小的派系,尤其以不喜刘媪的吴姐姐打头。不过掖庭总共也就不超过十人,平日又累,派系便不大明显。往往凑一块吐槽完了就散了。
而初来乍到的杨柳青,这两位姐姐也一直没有给过青眼。
大约是觉得成日这低眉耷眼的丫头太老实怯弱。面对旁人的蓄意刁难要么逃避要么退让,回回如此。最好也不过就是个老死宫中的结局。
她们悄然观察三个月,一致认为没有培养的价值。
纵使只是随口一个指点,也要给值得教化的人。是以这两位姐姐以前从来不理杨柳青。今天凑堆聊她,也是看她这颓样太打眼,想起过去了。
邓猛女听着,望眼刘媪独住的居室,门闭得铁桶一般。她撇嘴:
“那青娘岂不是白挨了打。我本以为月容夫人和善,不想也是尊大佛。”
吴玉芝道:“宫里贵人的打没有白挨的。庆幸她没遇上陛下吧。她要怄气就让她怄,我们又不是她爹娘,管不得许多。”
这么的,都没话了。邓猛女准备起身提水,方站稳,对头合上的掉漆木门霍地被一双细胳膊稳稳推开。
三人都顿。
杨柳青没睡,换上了白日穿的衣裳,站门槛前平静地凝视树下的她们。屋中无灯,空凭月色照人。
小姑娘直挺挺站那,铺着黑夜的身躯被碎光衬得更单薄。她杵那,风吹叶动。刹那间好似树根边横生出的一株草。
邓猛女眨巴眼,率先吓一跳,“青娘,你没睡啊?”
杨柳青默然注视着廊下三人,未答。
邓猛女迟疑,怕她记恨自己,“不是我故意要坑你的,我——”
“不会。”出乎意料,瘦瘦的小姑娘语气浅淡,头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这,邓猛女更无措了,居然也像怵吴姐姐似的怵起现下的杨柳青。余下两人纷纷正色,心中无由生奇。
两厢对看,俱都有难以言明的忧意。
杨柳青攥着拳头良久,倏地,大大舒一口气。
黑夜里,她扬起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
“谢谢姐姐们。”
吴芝玉面色登时微妙,邓猛女愣了:
“青娘?”
门被带上。掖庭最瘦小的姑娘缓步下阶,在三人的注视中,挺直脊背大大方方站到她们跟前。
杨柳青微笑,又重复一遍:
“谢谢姐姐们。”
她微微发汗的手心攥紧衣袖,连带今天这身破烂,把生理上的疼和心理上的震撼都深深刻脑子里。
杨柳青逼着自己在那自我封闭的几小时里快速复盘今天的一切。
深深的沮丧过后,她在想要出去透气前听到了三人的对话。当即窒息了下,忽地恍然大悟——她陷入了思维误区。
她混淆了任务的概念,认为自己必须先见到燕玓白人影,才能做后续一系列事情。
但其实那不是唯一的方法。
宏伟历史上的先人早已经探过路。
如果直攻目标不行,那就向目标周围进发。从外到内,农村包围城市。
逐步改造大环境,一定会有机会。
而大小的宫室,后妃,宫婢宦官都在大环境内。
其中包括干脏活累活的掖庭。
杨柳青来时就无意识地单打独斗,虽然想融入集体,但付出的并不足以引起旁人的另眼相看。
团队很重要。她想起了大学的小组作业,虽然多是一个人扛剩下的人摸鱼,但总算也干了点活,比一个人焦头烂额强。更何况,这两个姐姐是刘媪也轻易使唤不动的人。
她不该把所有重心都放在燕玓白一人身上。
小姑娘舍了腼腆沉默。一反常态,对三人一拜,虔诚而直白:
“若姐姐们不嫌弃,青娘想和姐姐们学为人处世之道。待姐姐接管掖庭,”她微微凝滞,在三人不约而同放轻呼吸声时,一字一句:
“青娘唯愿辅佐姐姐们一路青云。”
邓猛女愣完怔了,看向王姐姐。王姐姐面色奇妙,看向吴姐姐。
吴姐姐凝着杨柳青半晌,挑了眉。
“你这丫头,终于知道改性了啊。”
吴芝玉惯来嘴毒,也不喜欢怯懦的人。如今见杨柳青竟然自己踏出了那一步,倒真有些意外之喜。
瞟眼刘媪屋子,她罕见笑了:
“我们掖庭么,是要个年轻些的领头人。光自个单干可不行,大家一块吃肉喝汤才叫和美。”
话里,就差明指刘媪目自私自利不顾他人。
王姐姐上前一步,伸手一点小丫头眉心:
“能在咱们掖庭熬下去的,以后肯定有作为。青青,你叫我声姐姐,我必不亏待你。”
杨柳青身体稍僵。一时间竟然觉得这种感觉格外熟悉亲切。
小时候奶奶也是这么用粗粝的指腹点她,宽慰被嘲笑的自己的。
今天本只打算投诚借力,可此时,杨柳青眼热,鼻音微深:
“好。”
一蹴半月。要说联盟建立,有时候真还就几句话的事。杨柳青正式加入吴姐姐团队,同时生活质量意外上去了。吴姐姐很厉害,门路多。且异样地对她不错。
杨柳青也算吃香的喝辣的,七天吃了四回肉,个子蹿了一大截,裤子都嫌短。
她方才发现这半年错失了什么。早知如此,也不用一天到晚愁绪满满。
刘媪对此翻了好几个白眼,却没治她们。
值得庆幸的是,燕玓白好像把她这个丑角忘了。邓猛女说,传闻他夜夜笙歌,似乎又得了什么新奇的提线偶人,这两天还狂抽烟叶子,连朝都不上,红珠夫人整日陪着。最后还是蔺丞相去后宫,跪了一夜将人跪回朝堂。
听说少帝很不满。
于是少帝就干出了件坏菜的大事。
具体是什么大事…杨柳青没来得及问。她正积极向上,想要早点升职。也和刘媪一样做个小女官什么的,另辟蹊径进行辅佐之路。
然后流火七月的清早,一只棕色的鸟飞到了正在洗脸的杨柳青面前。
她今天第一个起床,热醒了实在睡不着。冲了半天凉水一抬头,嚯,这不是上次那只鸟么?
雀鹰这时已经伤愈,十分健康,站树上伸一只爪子梳毛。
杨柳青有点奇怪,但这次也不敢起抓鸟吃的心思,继续拧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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