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突击任务

65突击任务

“那能怨我?都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这么久了,难道还不兴自由恋爱?”小花仍旧振振有词,觉得自己毫不理屈。

“你胆大!真够胆大!”老爹喘着粗气,双手拽着杈把,头贴着胳臂,“真正地欺负人,不懂得尊重老人家,哪里还有‘孝亲敬长’的道德观念?”

“算了,算了!”妈把荆杈夺过去,“老昏君!崽娃子有啥错?有多大的错,犯得着这样生气吗?快去拾掇粮食要紧。”

小花坐在旁边哭,两只脚蹬踢着地,胳膊狠狠擦泪,脖子抖动着。“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

风渐渐小了,雨点稀稀拉拉,终于没有再落下来。一片浓厚的乌云向东北方向压过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起一个亮闪,雷声“咕咚咚”像敲鼓一般滚过,不一会儿,又“轰隆隆”如放炮一般,从地平线上炸响过来。

一场虚惊过后,全家人都泄了劲。大家各自慢慢蹲下去,找地方歇息。谁也不说话,只有小花还在嘤嘤地哭。

老爹看见小黑脚旁的塑料薄膜,又一次勃然大怒:“把‘二狗’跟‘小咕噜’他家的东西统统给我扔出去!从今往后谁和他家来往,我就打断他的腿!”

小黑不知道在自己去拿塑料薄膜这段时间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他推测必定与二狗有关。他又恨又怜地弯下腰,俯到小花耳边,小声问:

“小花,怎么回事?”

小花哭得更凶,似乎更疼痛了,浑身抽搐起来。小黑把手伸进她腋下,想挽着她,扶起她走。她却很凶地扭动身子,坚决把他的手推开,卜楞着头。

妈说:“三娃子,小花,跟你二哥回去,天都快亮了,回家睡觉去。”

小黑不管妹妹的反抗,挽着她,劝着,搀着她,踏着青石板小路向村里走去。

雷和闪电都停了。田野上静悄悄的。风摇动树梢,时而滴下几滴水珠。在不远的地方,谁家的脱粒机又开始“呜呜”地唱歌。小花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从胸腔里发出沉闷的抽泣。

“妹妹,好好对我说,咋回事?”

“停电那会儿,我不小心摔倒了。‘小咕噜’他......”

“他怎么了?”

“他搀扶我,碰到我胸脯这儿......让爹看见了。”

“这不是乱弹琴吗?”

他们有好大一会儿不说话,只有两个人踩着青石板的脚步发出轻轻的响声。空气中,偶尔从静谧的山村里传来一两声狗吠,从野外传来稀疏的蛙声。

“妹,你真和他好上啦......”

“别瞎扯!”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反正,这婚姻大事,你千万要慎重。”“我看,他们家挺好的。”

“妹子,你可不能目光短浅......”

“反正你是大学生,你怎么知道我们呐!”

小黑一下子看清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好像在两人中间有一堵无形的墙,造成了障碍与隔膜。他搂着小花的肩膀,摇晃着她:

“你咋能这样?我回来这么多天了,你连一声二哥都没喊,你就这么怨恨家里人!”

小花哭了。她倚靠在小黑身上,依偎着他,就像一对坠入爱河的恋人,也好像从前,在学校里小花受到欺负,小黑去找她回来的时候那样。小黑把小花的头捧起来,朦胧之中,仿佛把她当作自己的初恋情人荣秀,对着她泪水纵横的脸蛋狠狠地亲了一下:

“小花妹妹,我知道你过得真不容易,心里跟我一样也很苦,你也做着同样的大学梦,可现实家庭条件不容许,也没办法,只能跟我一样做出牺牲。以前,二哥太不关心你......你要是想上大学,二哥支持你,出钱供你上大学......”

小花沉默了一阵,嘴唇蠕动着,但还是没有作声。小黑觉得妹妹的眼泪更凶地流着,漫过被风雨阳光侵蚀得粗糙涩硬变黑的面颊。他的心被妹妹的眼泪溶化了。他之前老爱闭门造车,孤独地在稿纸上写作农民生活题材的小说,投稿一直石沉大海,得不到发表的机会。为什么不深入到乡村田野里来熟悉体验研究现实的农民生活,尤其是这些刚走出校门一脸迷茫不知何去何从的年轻农民呢?啊,我的农民同胞兄弟姐妹们,他们在如何生活和思考,他们在怎样的人生之路上忍痛挣扎着走啊?

突然,在他们的耳旁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叽叽喳喳——”寂寞的鸟儿好像在说:“吃——杯——茶......”从村庄,从田野,从树林,升起一大片浓浓的沉重的雾霭,像细雨又如轻纱一样把兄妹俩裹进宛若仙境般缥缈朦胧的世界里。黎明来了。

出乎全家人的预料,这一次,小花没有关门躺下,倒像很沉稳,若无其事。她照样吃饭,出出进进,洗洗刷刷,只是不去下田地干活,不和人说话,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与她无关似的。以前无话不谈的兄妹俩之间重新又筑起感情的高墙,使小黑愈发感到伤心,再也难以找到先前那种亲密无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感觉了。

现在,他已经无法去怪罪小花,一个曾经是中考的成功者,一个曾经是中考的失败者,兄妹俩在家里的地位相差得过于悬殊。他对一家人给予他的优越感越来越觉得羞愧。同一天从妈肚子里掉下来的龙凤双胞胎兄妹,那时在整个斗牛山村简直就是一个爆炸性新闻,是一个特大的奇迹。那一年里,爹妈连梦里都会开着鲜花,做梦都会笑醒。可是,后来家里遭了灾,怕是难以养活,只好忍痛把小花送给“雷达先生”当女儿抚养。不料,“雷达先生”刚把小花养大到十六岁却又因病去世了,只好又让小花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如今,小黑觉得自己只有更多地干活,以补赎内心的歉疚。此时,他不禁回想起过去在初二放暑假进行“双抢”的时节,午间一家六口人到稻田里去扯秧苗的时候,他好不容易坚持干了半个钟头,终于耐不住干渴与劳累,实在忍受不住连日来割禾打谷折磨得腰酸背痛的疲惫,他跟家人扯了一个谎,选择了逃离。

他掀开斗笠,抹了一把汗,说:“我要去露天水井那里喝点凉水解解渴,洗把脸,擦擦汗,再回头来干。”

可是,他打着赤脚,踩在热乎乎的青石板上,来到村口香樟树下的老井边,洗了手和脸,抹了汗,畅快地喝足天然矿泉水之后,他摸到河堤边,滑到石拱桥青砖瓦房的后门,伸出小手从木条的间隙里打开那扇木门。

虽然善良的老奶奶发现了他,但还是包庇了他,让他潜伏在楼板上面,躲在面积大约仅有七平方分米的小窗口旁边,争分抢秒地看他从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田爱国那里借来的书本,整理他自己命名为《葵花宝典》的“红皮笔记本”。

老爹骂骂咧咧地在家门口嚷嚷:“这匹不受驯服的野马、烈马,就知道躲懒取巧,躲到哪里去了?叫我逮住,非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不可!”幸好奶奶没有吭声,他小黑才逃过一劫。到了晚上,大家干活回家,他装作生病了,躺倒在床上,捧着肚子,低声哼吟着,显露出很难受的样子。爹妈也没再责骂他。他只是觉得自己像偷取宝贵光阴的贼鼠一般,有点愧对同一起跑线的兄妹。

可是,小黑干农活太差劲了,连比他小几岁的弟弟小红都赶不上。三天毒日头,小黑守在晒谷场上,拿起刮板翻晒刚从水田里打来的稻谷,然后用尼龙袋装包,捆好,再用独轮架子车往家里仓库盘,俨然是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

黄昏时分,爹妈没回来,小黑看见南屋门半开着。小白侧身立在门框里,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低声和小花说话。小黑听见小花问:

“得多少?”

“二十块。”小白说着,伸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了个“V”字形手势动作。

“看你还去哄哄!”

小黑感到奇怪,等哥哥小白慌慌张张地迈出大门走远了,就走过去凑到妹子小花身旁轻声问道:

“他跟你要钱么?”

“还赌账。”

“他......赌钱?”

“庄上的‘瑶古佬’家成了地下赌场,闲着没事干又没娶亲的青年小伙子都这样儿耍牌瞎混。”

小黑突然明白了。昨晚打麦找不到小白,妈说他还在下军棋,看来妈是替他掩盖事实的真相。

“你们怎么能这样惯着他?”小黑愤愤不平地说。

小花没有回话,瞥了他一眼,就“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小黑久久地站在庭院里,心里觉得很凄惶。小花眼神里所包含的语言他觉得很难懂。到底怎么一回事呢?小花和小白本是很不对劲的,却又忽然这样亲昵了。相形之下,他小黑倒成了外人。

这想法苦恼着他,使他变得沉闷。小黑觉得自己的心像冗杂的家一样,被过多的东西充塞得失去秩序。本来就显得幽暗、狭窄的屋子,到处堆放鼓鼓囊囊的麻包、布袋、尼龙袋,连插脚的地方几乎都没有,在屋子里根本不能行走自如。

老鼠大模大样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在粮堆上溜来溜去,还从楼板上拽下一根长长的红塑料绳子和一根废弃的旧电线,沿着绳子爬上爬下,像电视剧《米老鼠与唐老鸭》里面上演的那样尽兴地玩着荡秋千比赛。

鸡鸭挺着皮球一样的嗉囊满地拉屎,有时那可恶的发了情的公鸡还追逐着快要下蛋的母鸡,跳到餐桌上、木凳上撒野狂欢,抖脱鸡毛的时候顺势排泄粪便在桌凳上留下一个记号,惹得老奶奶闻到臭气就举起拐棍,一边驱赶一边咒骂:“该死的鸡婆,打生打架也不选好地方,快点滚开,要不是看到你还能生蛋,今天就打死你宰了你煲汤喝算了!”

粮食丰收了,因为袁隆平爷爷发明的杂交水稻开始普及,打下的粮食比预想的还要多,一家人却没有因此而改变忧心忡忡的脸色。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谷子多了,也就难卖出去,价格也会相对便宜许多。

家里的稻子和麦子收打得并不慢,可是晒了两个大太阳后,他们发现“樟树门外”的人家已经卖过粮了——大队支部书记老赖住在香樟树底下,村里人就用“樟树门外”来称呼他的三门近亲家族里的人们。庄稼人习惯了看着樟树门外的动静行事。人们在背地里说,“癞蛤蟆”一个人就卖了三千斤稻谷,还卖了两千斤烤烟,都是一级烤烟。消息既使爹妈着急,又使他们兴奋,幸亏去年托老赖换了杂交水稻品种,今年才大丰收,至于烤烟不敢指望跟的人家卖一样等级,大概能够卖个二级是没有问题的,恰好是三等九级正中间的一级就行了。

爹妈是极细心的。他们把晒谷坪上的谷子麦子都摊得薄薄的,时不时趁着太阳暴晒之际,用木锨竹刮板趟来趟去。第二天下午,老爹一连请了四五位行家来验看,他们像验质员一样把谷粒和麦粒摊在掌心里,细细拨弄。一粒粒撂进嘴里,“咯咯”地十分仔细地品嚼,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然后,把手撒开,拍着,小心翼翼地说:“我看,差不多,行了。”

老爹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是最忙碌的“双抢”季——什么时候啊,谷种已变成秧苗等待着插秧,绿豆、芝麻、黄豆、大蒜等着下地,棉苗又得拾掇,丢下自家雷追电紧般的活儿不干去给公家排队交粮卖粮,万一验不上,再拉回来,多窝囊!自个儿丢脸不打紧,人家还得笑话田家门楼的人尽干蠢驴般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为求稳妥,百分之百凑效过关,老爹揣上一盒红旗渠烟去请老赖关照。

老赖这人很随和,从来都乐意给乡亲们帮忙。他抓起谷粒一嚼,笑着说:“牙齿咬得嘣嘣响,我看准行!”

可是,在他们忙着起场装粮上板车的时候,老赖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

“长征叔,你分到多少指标?”

老爹愣着了:“还有指标?”

“田老师呀,打今儿起,全凭计划卖啰。粮条都发到各生产队小组里,快去找他们要。”

“你可知道,我们队分了多少指标?”

“总共有五六千斤哩1”

小白一听,便嚷起来:“一个队二十多户,才五六千斤,怎么够分配哟?”

老赖十分惋惜地说:“按到户的田亩数来分,唉呀,早一点晒干驾车把运去粮站就好了嘛,国家有国家的难处,政府的仓库都快满了,有啥办法呢?”

他看小白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很过意不去,压低声音说:“我们也想找到解决群众‘急难愁盼’的问题的法子呀!你快去找二狗。他姨家表哥是验质员,说不定会有门道。你切记莫说,是我给你指的路。”

为了拿到粮条,两个老人从黄昏跑到半夜。先是找队长,队长说按地亩平摊,他家该分二百五十斤。

“二百五?这个数字太不吉利了!”老爹一听,激动起来。

可是,队长还算是个好人。他怜惜他们家病弱老小的种庄稼实在不容易,便给他们指一条明路,说北门外几家有门子,不稀罕这几百斤粮条。老两口就到北门外去打商量。这件事,又总难免费口舌周折,到晚上十一点多钟,两个人才捧起碗在土灶门前吃饭,刚燃完的干柴泛着红光,映染着两人皱褶如沟壑般的黑里透红的脸庞。唾沫总算没有白费,拿到八百斤粮条。他们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些。

“行啦,已经不少啦!”老爹呼噜噜喝着稀饭,两天来,头一次露出一丝喜色,好像指战员刚刚只会玩一场力量悬殊的战役,虽然战绩不大,却实在难得,可以心满意足了。

“我就不明白,存放着粮食哪样不好?偏要去找人剜窟窿打洞想方设法去卖掉,要是卖空了,放在像六十年代初期过苦日子饿死人那阵子,遇上个灾荒年,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紧巴巴地拿绳子扎着脖子。”奶奶唠唠叨叨,拿拐杖点着地面,用眼睛斜睨着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