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苦难的别名

61苦难的别名

小黑再睁眼望向弟弟小红,觉得他虽然才十五岁,但已经长得牛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论称体重自己没他重,论身高自己没他高,论掰手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了,只是下中国象棋,自己还能骄傲地杀光他的棋子,让他只留下一个“光杆司令”——“帅”,尔后在九宫格里用‘马’居中,用‘车’驱赶他那成了“瓮中之鳖”的“帅”团团转,戏称为“驴子推磨”。想到这幅图景,小黑不禁得意地暗自好笑。弟弟小红在哥哥姐姐们外出寄宿读书期间,跟着父母扛起了干农活的一部分重担,小小年纪就已经被现实生活的苦难磨砺成了一个很棒的劳力,确实连他的脚腿梗子都长得粗壮了,成了踩打谷机的好材料。他宁愿在田间地头干农活,再也不肯静静地坐下来啃书本。他觉得成天捧着书本像春蚕吞吃桑叶那样当书呆子,乏味透了。

“弟,你吃!”小黑心疼地给小红盛了一碗汤,客气地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急啥,还热得很哩!”小红并不接碗,自顾自个儿从从容容地走到田埂地头,奔向蜿蜒如长蛇爬行般的小溪流,蹲下身子,撩起沟里的水洗手洗脸。他探着身子,手在脸上噗噜噗噜抹,水珠迎着阳光,晶亮晶亮的从他手臂上滚下去。

老爹瞟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对小黑说:“你自己吃。”他端了碗,低着头,咯噔咯噔,使劲嚼着红辣椒,好像在发泄自己心中的气愤,暗暗诅咒:“三个不争气的家伙!”

循着老爹的目光,小黑看见,在小红对面的沟坎上,二狗正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他家的稻子都撂倒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在河堤旁边停着。四五口人在装车,谷杈挥舞,一麻包袋的谷子刚接上车,又一尼龙袋的送上来,被接上车顶。一群劳力粗手大脚地干活,粗腔大调地嚷叫,引得一堆人眼巴巴地张望。

看见小黑望着他,二狗趁势讪讪地踱过来:“大学生也回来割水稻么?老奶奶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小黑很客气地把碗伸过去:“你也想吃,是吧?”

“你们吃,你们吃,我吃过了。”二狗对着小黑说,眼睛却不时地瞥着小花。小花板着脸将湿手绢甩了甩,搭在乌黑的头发上,从二狗身旁擦过去,端起饭碗转脸去吃。

“长征叔,这稻子真不错哩!”二狗主动上前打招呼。

老爹瞧也不瞧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呼噜呼噜照样吃饭,不再搭理他。

二狗把身子挪移了一下,向前凑了凑,很神秘地压低声音说:“长征叔,你可得赶紧些呀......今年卖粮可难了,得趁早......”

老爹仍然埋头吃饭,妈却沉不住气地凑过来问:“有啥消息吗?”

小花把饭碗敲了一下,大声说:“还用问他,我早说过了。你们偏不信。”

二狗立刻接上话茬,郑重其事而又非常贴己地说:“县粮站再有三天就满了。今儿明儿敞开收,后天就凭条子,再迟延可就卖不上了!”

小白斜着眼说:“昨天广播里还说要解决农民卖粮难的问题呢,我不信打了粮食会卖不出去,会卖不起好价钱。”

老爹把饭碗撂在地上,闷声闷气地说:

“就你话多!还不快吃了割禾!”

尽管二狗听出这话是冲他来的,却仍然喋喋不休地说:

“长征叔,不敢迟疑呀!我家的稻子,今儿就能打出来,吃过饭。叫‘“小咕噜”’把机器开过来,帮你收割。晌午能上场,夜里一打,明个晒一天,后天就能卖。”

“照你这么说,后天不就凭条子啦!我这脸面,哪儿去弄条儿啊?”老爹瓮声瓮气地说。

“不碍事的,我,我......来给你想法子嘛!”

“算啦,还不起人情呀!”老爹一边说着,一边摸起镰刀,弯腰去割水稻。

太阳升得很高了。阳光中弥漫的灰尘从老爹的镰刀底下升腾起来,像一片飞舞的小虫,在沉甸甸的稻谷上方飘荡。二狗尴尬地立着,慢慢摸出一支红旗渠牌香烟来抽。

“二哥——开了!”远处,二狗的弟弟“小咕噜”在喊叫。

二狗嘿嘿地笑着:“伯娘,啥时用车,说一声。”

妈嘴里唔着,小红站起来不谦不让地说:“别卖空头人情。要帮,下午过来。我们不白用,给钱!不帮,站远些。劳力弱也到不了让你们看笑话。”

“好,我的小老弟哩,这话说到哪儿去了?”二狗忙摇着头,低声说着,退走了。

二狗吃过早饭,走过小黑家门口时,听到他爹田长征雷霆大发,朝他哥哥小白吹胡子瞪眼睛地吼道:“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还不如村里头那个死娘死得早,后妈带养的‘矮冬瓜’林欢冬,硬是让他后妈逼着落雪天都要拿个箕畚铲子出去拾干牛粪回来做燃料或者捡狗屎撒到菜地里做肥料,原先太让你舒服了来着,老想着盼着你有出息,你妈顺着你惯着你,不肯让你下田打谷子插秧,多给你腾出点时间来读书,你倒好,却周末不回家帮衬着务农干点农活,跟同学跑出去到书摊子上看连环画看动漫,寻开心,还溜到录像厅里去玩儿,看黄片,逗乐子!现在好了,就差那么要命的七分才上大学录取分数线,羞死先人了,给祖宗丢光了脸,气死老子了!”

小白耷拉着脑袋蹲坐在家里的门槛上,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任凭他爹发火宣泄:“你知不知道——‘矮冬瓜’他爹林白云跟我是老同学,如今人家乐翻天了,自豪得放卫星上天了,摆喜酒亲戚朋友们都纷纷拿着红包放鞭炮烟花来恭贺,还连映两场电影,乡邻们都去凑热闹,我可丢不起面子,不好意思去喝人家的喜酒,去看本来我最喜欢看的精彩武打片。父老乡亲们要是问起‘田长征,你儿子小白考上哪一所大学了?’恐怕我的脸会红到脖子,肚子里会没底气,嘴巴会语塞,吞吞吐吐地只能吐出几个字:‘没考上!只能上社会大学!’你瞧瞧,叫人多难为情啊!”

“别说了!”妈掩面啜泣道:“我都不好意思回娘家去,到我大哥家去喝喜酒,但又不得不去登门祝贺!”

“妈——我错了!我太不争气了!”小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顿时觉得人家金榜题名多么荣耀多么开心!而自己相形见绌,名落孙山,是多么耻辱多么羞愧多么痛苦的事情。他决心振作起来,不再迷惘颓废。“爹,妈,请你们一定要支持我再去复读一年高四,我一定努力加油,竭尽全力考上一所本科大学,让你们也能抬得起头来,到时候也在村里的晒谷坪上连放两场电影,乐呵乐呵!”他激动得哽咽着喉咙,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傻笑。

“老子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的,原谅你的!”老爹似乎余怒未消,紧盯着大儿子小白,眼睛里像要喷射出炽烈的火焰。“想要复读,又要拿老子的血汗钱往河里砸,没那么容易,你不心疼,你妈还心疼呢!人家一摞钱扔到河水里还冒个水泡,你呢?大把的钱丢到河里都打了水漂,连水花的影子都没见着。”

妈妈抽噎着,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哭了。小黑看着也心酸,忍不住跟着抹眼泪。

“要是你再去复读,你妈连去看病就医的钱都没着落了,家里又得背债了。你知不知道,你妈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连站起蹲下和举手换衣裳都有点困难,要到省城大医院去诊治才会好转,可是我们哪里拿得出那么几千块钱去看名医呀?”老爹内心充满了矛盾,心急如焚。他焦虑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梦想一夜暴富,可自己当个民办教师,薪金微薄,一家人辛辛苦苦种田地养猪养牛养鸡鸭,整天跟着受累,忙得像陀螺整天团团转,却发不了财,又一时一筹莫展,酸楚与无奈伴随病痛折磨着妻子的同时,也在折磨着他。

“孩子念书要紧!‘富贵靠读书,穷人靠养猪。’我就算是去死,也不能耽误小白再去上学搏一搏,家里就是砸锅卖铁卖瓦片,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得供孩子到学堂里去,窝在家里没出息,小白他爹,你说是这么个理吗?”妈深情地望着大儿子小白,潮湿的眼眶里绽放着水花般的光芒,好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小白看到妈妈眼里闪烁着泪光,更加忏悔自己过去的一年当中没有把全部的时间精力投入到学习拼搏进取当中,恨不得给自己狠狠地扇一耳光,诅咒自己真不该成了“窝囊废”。

“爹,妈,只要还有机会,让我重返校园,我一定会奋力拼搏,努力争气的,决不会让你们失望。”小白双手用力地捏紧了拳头,突然想起过去“矮冬瓜”林欢冬在初中时期成绩还不如自己的,都怪自己太骄傲自满,没有坚定意志,想着贪玩放松开心,像童话故事《龟兔赛跑》里的兔子原本跑在前面的,结果却输掉了。

小黑站在家门口,看了一阵子,见弟弟小红若无其事的在喂一只从树上擦着枝杈坠落到地面而受了伤的小鸟儿,好像他大哥高考中不中榜与他无关似的。他把从嫩豆子里剥壳时冒出的一条条小青虫,弄到那只麻雀鸟面前,那小鸟睁圆了眼睛,张嘴叼起就吞吃了。

小黑看到家里困难重重,终于从枕头里把自己私藏了很久的存折拿出来,递给妈妈。

小黑听到妈妈破涕为笑了,才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老爹正坐在堂屋里的八仙桌旁,借着煤油灯散发的光芒,静静地看《教育学》、《心理学》之类的书,准备迎考取得《教师专业合格证》。他已二十多年没有认真读书了,这种师范专业的书籍在青少年时期上学时又没有接触过,而要从民办教师转为正式公办教师,必须要取得《教师专业合格证》——相当于《教师资格证》。这是他前进道路上过关卡必备的一本通行证。

“爹,明天晚上白兔村要放两场精彩电影,听说在县城电影院放映《少林寺》的时候,很多人想买票看都买不到,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小黑走到老爹身后,一边为他揉肩捶背按摩腰部,一边轻声地说道。

“哦,我早晓得了,明晚你们一起打着手电筒去看露天电影吧!我就不去了。”老爹回过头来会心地笑了。“你们早点睡觉吧!半夜,我还得叫醒你们一起参加‘抗旱特战队’活动,受得了这份累吗?四更天,爬得起来吗?”

“行!没问题,爹,您也早点休息吧!”小黑为爹捏了捏小腿肚,伸手拍了一下。“哎哟!有蚊子在吸血了,您居然没感觉。”

“不碍事,让它吸吧!蚊子也是生命,也得活命嘛!我皮糙肉厚,免疫力强,只要不感染病菌就行了。”老爹说着,拿起蒲扇摇晃着,拍了拍有点发痒的小腿肚。

小黑走到父母的卧房里,掀开蚊帐,看到弟弟小红从家门前柑橘树上捉来的一只螳螂还藏在角落里,蚊帐里已经听不到蚊子发出的那种“嗡嗡”声,心里不由得暗暗发笑。他转身走出卧室时,被从后门拎起潲盆刚喂完猪返回的妈妈逮个正着。

“小黑,你干什么?是不是翻悔了,想把我放在枕头好用来买冰棍吃?”小黑妈妈走到厨房,放下潲盆,劈头盖脸地问道。

“没有啊?别冤枉好人!”小黑觉得好委屈,想说“我从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又担心自己过去念小学时偷偷地吃过一只鸡蛋那种事情给败露以后不能自圆其说,连忙解释道。“我和弟弟在帮你们捉蚊子,往蚊帐里放了一只螳螂。”

“没有偷拿钱,那就好!”小黑妈妈从压在枕头拿去,明天晚上你们兄妹四人用来买冰棍吃。”

“不用,我还有点钱。”小黑伸手推却了。

“你不带钱去,咋整?”小黑妈妈微笑着说。

“明天我和弟弟到街上去卖鱼,最近我们捉了有好几斤泥鳅鱼和鳝鱼,应该可以卖到十来块钱了!”小黑摸了摸后脑勺。

“傻小子,学会自力更生开创副业了!”妈嗔笑着,拍了拍他背心上的尘埃。

“小红,我俩跟‘刘文彩’约定去半月井泡冷水澡的,我差点忘了,你还在干嘛呀?”小黑朝书桌上点燃蜡烛写字的弟弟叫到。

“我在赶写老爹布置的数学应用题作业呢!快了,马上完成了。”弟弟头也不回的只顾自己写个不停。

“小红,你怎么不跟你爹坐在一起写作业呢?这样不是也节约一点吗?”妈指责小红不该浪费能源。

“我,我怕!”小红支支吾吾道,“我怕爹,骂我!我老是把题目写错,他看到我写错一个题,要罚我在另外的练习本上再改正做十遍,这样我不是更加痛苦了吗?”

“你爹严格要求你,是对的,你不要怨他怪他,你自己多开动脑筋思考问题,做题更细心谨慎,避免犯错误,才会进步嘛!”妈伸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小红的脑门和后脖。

“完成了!我们出发吧!”小红扔下手中那支圆珠笔,叫道:“二哥,走起!”

兄弟俩手牵着手,走出了家门,呼唤“刘文彩”一道沿着石板路,走向村口的半月井。

“刘文彩,你捉到好多鱼了?明天我和小红准备上街去卖鱼,你去不去?”小黑问起外号叫“刘文彩”的田文才。

“刘文彩”笑着说:“还不到一斤,过几天再才去。”

月光如水,泻洒在山冈原野上。玉龙河上,坐在皮筏上撒网捕捞的打鱼人兴致正浓,额头上挂着探照灯,双手忙碌着,把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捉住,扔到水桶里。到河滩上捉鳖,到四方井捉鲢鱼的渔翁不知疲倦地盯着水面。兽脊似的远山连绵起伏,云雾迷蒙。古老的香樟树枝繁叶茂,连同玉盘似的月亮,倒映在半月井里。树上的鸟儿早已栖息,偶尔传来蝉儿的一声惊叫,打破夜空的寂静。

“哇!真凉快!”小黑率先踏过青石板,扑在井水出口汇流成小溪的沙泥上,闭气潜在水里大约半分钟,钻出水面,一边抹了一把脸,一边发出一声惊叹。“哇塞——太舒爽了!”

“兄弟,别泡久了,担心将来得风湿病!妈叫我来喊你们回去了。”小白跟随在后面,站在岸上催促提醒。一阵微风轻拂,小黑顿觉一股凉意,连忙上了岸。

泡完澡,一行人返回村里,踏响石板路传出“笃笃”声,惊起村庄里传来三两声稀落的“汪汪”的狗吠声。夜渐渐深了,静谧如诗的村庄缓缓地进入沉睡的梦乡。

半夜,书桌上的闹钟突然传出像电话铃声响的声音,“丁零零丁零零......”,响声急促而刺耳,把还在梦乡神游的孩子们唤醒,去支援抗旱。

“快起床,快起床啦!”妈妈呼唤道。

老爹早已趁着夜色迷离,去玉龙河上游的水库和被絮塘放水,开抽水机抽水,好在有限的三十分钟内给自家责任田充分地输水灌溉。妈妈和小白抬起水车,小黑、小花和小红拿起水桶、脸盆、木瓢等工具,就像行军打仗的游击小分队那样立马出发,借着如水的月光,来到玉龙河畔的小溪边,用石头泥巴拦截成小堤坝。六个人在那半个钟头里争分夺秒,或疯狂地摇水车,或马不停蹄的用桶打水往干涸的稻田浇灌,或拼命的用盆瓢不停地舀啊洒啊,将心中渴求滋润和丰收的希望伴随清幽的月光随风飞扬。

小黑挥汗如雨,累得腰酸背痛,才又带着疲惫得快要散架的身子回到家里的床上,刚躺下还未睡着,便听到公鸡“喔喔”地报晓了。

待到一觉睡醒,窗外明媚的阳光洒在床前。老爹安排小白和小花去放两头牛,叫小黑和小红去村后还有一块面积将近一亩的三类旱田实行摇水车灌溉。爹单独扛起水车,带领小黑和小红赶到那块菜刀形的稻田边一看,田边有的地方已经干得泥土开裂了,金黄的稻谷却粒粒饱满。

“这块田收割以后,还要再插种二季稻,必须今天早上把它灌透了。”老爹在溪流与小水沟交界的地方放下水车,下达了指令,随后奔向村子前面的田野干别的农活去了。他经过格格岭自家的西瓜地时,意外地发现西瓜好像被谁摘走了一个,不远处的菜地里还隐藏有扔弃的西瓜皮,不禁感到纳闷了:难道有谁来偷瓜吃?

小黑发现这块稻田高出溪流的水源一米多,距离水车供水的地方还有大约五十米,从溪流把水引到沟渠里,得先把沟渠灌满水,再才往稻田输水,任务非常艰巨。

兄弟俩先是一齐动手摇水车,水车轮轴疯狂地转动不已,带动吸刮水流的木片推动着“哗哗”的水流哼唱着小曲,从小溪的低处往沟渠的高处奔跑。小黑站在右边,小红站在左边,每人双手握着木把儿使劲摇,一起数着数,摇到一百圈就停上大约半分钟。

“这样不太好,咱俩轮流来换班,每人摇一百圈,可以争取充分利用时间。”小黑提议道。他不由得又回想起多年以前孩童时代的那一幕幕生活画面——

“行!你先干,我帮你数数。”小红松脱了手,一屁股坐在沟垄上,喘了一口粗气。“要是能吃点东西,喝点水,补充能量,再干活就好了。”

“别废话!坚持就是胜利!浇完水再回家去吃喝拉撒。”小黑在水车前站直了身子,伸出双臂,抬起脖子和头颅,试着摇晃了一圈,溪水慢慢地吸引上来了。接着,他满怀激情地加快了节奏,念起了从德叔那里学来的段子:“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难不难,想想抗美援朝打上甘岭那一年......”

“一,二,三......九十八,九十几,一百!”小红像幼儿园的孩子那样数着数,也跟着提速。小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气喘吁吁地完成了第一轮任务,坐到沟垄边,顺手扯了一根狗尾草,折断成几截,制成牙签,往口腔牙缝里剔牙,一边看着水车转动,一边心里默念着数字。小红控制节奏比较缓慢,进行匀速运动,像是老练的长跑运动员。

这样来回轮流了三转。太阳升得离东边紫山的牛形坳有一丈多高了。小黑觉得肚子里开始唱起了空城计,体力渐渐地消耗得有点难以支撑了。第四个轮回,等到弟弟小红数着“四十九,五十”的时候,小黑突然感到眼冒金花,脑袋发晕。待到弟弟缓慢地说出“五十一,五十二”的时候,小黑顿觉眼前一黑,身子发软,往右倾斜,歪倒在沟边的田埂上了。

“二哥!”小红见势不妙,掐着他的人中穴,大声疾呼:“小黑!我的二哥,你可别吓唬我呀......”

小黑晕倒在地,失去了知觉,任凭弟弟怎么呼唤,都没有了反应。小红被吓住了,慌忙跑回家里。正好迎面碰上老爹挑着一担水回到屋里,听到小红说起刚才的情况,他连桶里的水都来不及倒进水缸里,就急忙跑向村后的溪流边。

爹连忙心疼地抱起小黑,把昏迷不醒的他回到家里,给他擦净身子,让他睡在屋里的木床上。待到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小黑才苏醒过来,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我这是在哪儿?”

小黑爹爹赶紧把熬好的姜糖汤汁用口杯装来,灌给他喝,再喂他吃荷包蛋,品尝久违了的土猪肉,觉得好香好甜。的确,接连的干农活,把人折腾得饥饿干渴加上疲累,一度缺乏营养的他只能累晕了。

妈妈从晒谷坪上翻晒谷子回来,听小红说起小黑在摇水车的时候累得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急得直掉眼泪,担心小黑一命呜呼。她赶到床前,摸了一下小黑左手腕的脉搏,还在跳动,只是有点微弱,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她看到小黑瘦弱的身子,苍白的脸色,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眼里噙着泪花。

“我可怜的儿子,让你受苦了,累得死去活来。”小黑妈妈握住小黑的手,发现他的手掌上已经磨出了茧子。“你人又长得瘦小体子弱,夜晚又没睡好,没睡个饱觉,早晨又饿着肚子,哪能不熬出病来呢?你若是待在农村里,一点儿优势也没有,身不强,体不壮,靠体力劳动赚钱多难呀!到时候,恐怕会像村里头的老单身公“望远镜”田望远那样打一辈子光棍了!你搭帮前些年刻苦用功读书,跳出农村去,要不将来怎么消受得了?放假回来才做了不到几天的事,就搞成这样了,今后要是处对象成了‘半边户’,得帮衬着种田地,还怎么能够养家糊口?......”

小黑醒来,被妈妈扶起靠躺在墙壁上,看到妈妈眼里泛着泪光,听到妈妈一番发自肺腑的诉说,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也跟着不争气地涌出来了,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腮流淌,滴溅到盛着猪小肠和花生的碗里。以往小黑每当生病了的时候,爹妈都会改善伙食,格外照顾他,心疼他。

“小黑和小红吃了早餐,给你兄弟俩放假一天,上街去卖鱼,玩一下。”老爹体惜两个弟弟,却引来小白的不满,可是小白却敢怒不敢言。

“大哥,我们想骑单车去!”小黑冲着哥哥小白叫嚷了一句。家里买来的是“二手货”——用旧了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虽说是上海货,是名牌产品,毕竟人家德叔骑了好几年了,在上大学进城以后派不上用场了,就便宜卖给小白家了。家里还只有小白会骑自行车,他也只教小黑学骑了一两回,还没有完全学会,无法骑着它上路,也不敢让他骑着上大马路,怕不安全,只能在晒谷坪上溜圈圈还行。

“不行,起码得再训练一个月才能骑自行车上大路,而且还只能一个人骑那种轻便小巧的‘飞鸽’牌单车,不能载人拖货。”老爹板起脸,严肃地说:“不然,人家开货车的把你撞伤撞死了,等于白撞了一条狗!”

“二哥,我俩走路去得了,也就十二里路,步行顶多一个半钟头就到集市上了。”小红知趣地打住了。

小黑和小红在家里拿杆秤把捉来的泥鳅鱼和鳝鱼称了重量,然后放下杆秤,轮番提着装有五斤鱼的铁水桶,往县城走去,来到百货大楼对面,站在靠近新五拱桥桥头的一根电杆树攘攘的人群,也不吆喝,站了大约半个钟头,没有人来买鱼,甚至连过问的人都没有。过往的行人可能以为这两个人是在等候家里的哪个人。

兄弟俩怕羞,张不开嘴大声吆喝。小黑推着小红,叫他喊“卖鱼喽”,可是小红不肯,硬挡回来,叫小黑道:“二哥,你胆量大些,你喊!我可连上课都不敢答问哩!”小黑又提出伸手猜“包夹锤”,用竞猜“剪刀石头布”的方式决胜负,三打两胜,输了的负责吆喝。结果,小黑猜输了,压低嗓音喊了一声“卖鱼”,话音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

小黑灵机一动,叫弟弟守候着装鱼的铁桶,自己到农贸市场打听到泥鳅鱼和黄鳝卖两元钱一斤,随后跑到旁边一个小商店,求店主给了一张废纸,借笔写下“卖鱼”两个大字,拿着跑回到桥头,举起那张纸,按在电杆树上。

过了几分钟,终于来了一位略微发胖的中年妇女。她头顶盘着头发,插着一枚雏菊形的银簪子,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美观的菜篮子,里面装着牛肉、青菜、面条等东西,想必家里比较富有。

她扫视了一眼“卖鱼”两个字,驻足赞了一句:“字还写得不错!”她盯着铁桶里活蹦乱跳的泥鳅鱼与游动的鳝鱼,说:“你们这鱼是野生的吗?”

“是在稻田里和水沟里小溪里捉来的。我们都是捕鱼能手。”小红实话实说。

小黑答道:“绝对不是放养的,是从乡村的田野里一条一条捉来的,我们费了好大的劲,白天中午不怕太阳晒,晚上还借着月光去弄,半个月了,才凑够这五斤鱼,家里人舍不得吃,才拿到街上来卖。”

“好吧!也不用称了,我按市场价给你十块钱。”中年妇女从菜篮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你把鱼全倒进来吧!”

小黑正要提起铁桶倒鱼,一位穿着工作制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凶巴巴地说道:“这里不是菜市场,不能在这里非法占道经营!”

“请原谅,我们是第一次进城来卖鱼,不懂这里的规矩,下回一定到集市上去。”小红连忙向那神气十足的男子鞠了一躬。

“算了吧!人家农村里的小孩,大老远的走那么远来卖一趟鱼,也实在不容易。就这么几斤鱼,值几块钱,难道还能榨出油来?”中年妇女装好鱼,付了一张印有“工农兵”图案的拾元面额的钞票,帮着打了个圆场。

“看在你们是农村来的,进一趟城也不容易,又是第一回,算了,不追究了,走吧!走吧!”那名男子挥了挥手,示意小黑兄弟俩离去。“早点回家吧!”

“谢谢叔叔!”小红挺懂礼貌地微笑着说:“您真帅!”

小黑和小红高兴地走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卖货郎那里,买了四串冰糖葫芦,留在晚上去看露天电影时跟小白、小花一起分享。两人再每人买了一根棒棒糖,各自含在嘴里,边走边慢慢地舔食,觉得满嘴都香甜了。

小黑和弟弟走过新华书店,仿佛钉子被磁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走进去,买了一本连环画书《长征》,喜滋滋地揣进衣兜里。他俩买东西,总共花掉了四块钱,决定把剩下的六块钱带回去,留一块钱给来看露天电影口渴时买冰棍吃,其余的五块钱交给妈妈。

经过人民电影院门口时,小黑看到巨幅海报宣传精彩功夫片《少林寺》,上映以来非常火爆受欢迎,万人空巷,再看票房售价五元,回忆起以前老师带班上的同学们来看爱国主义教育主旋律影片《上甘岭》时,观看影片的售价仅要一元,更觉得晚上的电影不容错过,非去看不可。

一路上,小黑尽管感到口渴了,却不去买水和饮料喝,在穿过北外街荷花巷时,看到卖凉粉的,有点嘴馋,但他还是咽下唾沫,忍住了。经过状元街时,小黑伸手摸摸裤兜里的几张钞票,还在,心里踏实了。他带着弟弟到马路边的露天水井捧起水来喝了个痛快,拎起铁桶又往家里的方向奔走。每隔大约一里路,他又伸手捏捏口袋里的纸币,生怕它们不翼而飞,回到家没法让妈妈的脸上露出笑容。

走到村口时,接近中午了。老爹笑盈盈地站在家门口,迎接两个孩儿,仿佛将军在喜迎出征凯旋的士兵。妈妈做好了饭菜,端上了桌。小黑放下铁桶,递上自己和兄弟们勤勤恳恳地捉鱼挣来的第一笔辛苦费。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娃娃们长大了,在行了,懂事了。”

“小黑,最近出了点问题,你吃完午饭,赶快到格格岭我们家里的西瓜地里去,躺在瓜棚里,看看有没有偷瓜贼?”老爹发出了新的指令。

小黑匆匆地吃完午饭。小池和小禾站在小黑家门口的柑橘树下,打了个暗号,摊开双手掌,做了个翻书看的手势。小池的手里拿着一把塑料水枪。小禾的手里握着一支自制的小木枪。小黑心领神会,从书桌上拿起那本“红皮笔记本”——《葵花宝典》,迈出了家门,朝格格岭的瓜地三步当作两步走。小池和小禾跟在他后面,像两个忠实的卫士。

小池那乌黑的头发梳理成两条小辫子,垂在脑后,一晃一晃的。如今,她成了一家人唯一的希望。她的妈妈接连生下了七个女儿,大伙儿戏称“七仙女下凡”。而她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是她妈妈在村口的小池塘旁边洗衣服时生下来的,所以取名“田小池”。她妈妈名字上有一个“海”字,带着一群孩子,手牵着手连起来,像一条长长的海带,村里人索性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海带”。由于家里负担重,六个姐姐都只上了几年小学,就失学了,有的甚至小学都没有毕业。那个时候,国家还没有实行九年义务教育。有三个姐姐半途而废,上了两三年就放弃上学了,只能帮家里去干些插秧割禾放牛打柴喂鸡看鸭子守西瓜备猪食捉鱼等活儿了,至于中学和大学,就只能等到下一辈子,到梦幻里去念书了。还有三个姐姐停了学又读,好不容易读到小学毕业,可是连个乡镇初级中学都没有考上,就又只能在希望的田野上去上“劳动大学”了。

小黑记得“海带”伯娘把一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他的时候,顺手塞给他一根玉米棒。“小黑,我家几代人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初中生,你看,连一个会读信和写信的人都没有,算小池最小,她大姐二姐都是刚满十五岁就外出打工,嫌家里穷,早早地就嫁到江西去了,几年见不着人影,就靠寄一封信报个平安,才知道那人在外面在远地方是死还是活,受到欺负没有......要是满女仔小池能够考上初中,读完初中,会念信,会写回信,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要是她争气的话,能够像你那样考上师范学校,将来当个老师,我这一辈子就是没有牙齿了,也会叫她记得你的好,我就是离开这个世界闭眼睛了,也会高兴地含着笑去的。所以,伯娘无论如何,哪怕再辛苦些,也得求你帮忙多教一教小池妹妹,让她去实现我们一家人的梦想。”

小黑爽快地答应了“海带”伯娘的请求:“伯娘,您尽管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尽我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带起小池妹妹顺利考上初中。这玉米棒,我家里有,我不能收你的礼。”

火辣辣的阳光照耀着空旷的田野。有的割了水稻的田,还没有插秧,裸露着大片大片堆积在泥水里的稻草。茄子开出紫色的小花,辣椒盛开白色的花朵,蛾眉豆爬满了柿树,青涩的柿子从枝叶间探出了圆脸。远处,田野上依稀传来打谷机的吼叫声,仿佛受伤的战马驮着英勇的小红军仍在艰难地前行时发出一声声嘶鸣。青蛙村方向走出一大群行人,扛着锄头月刮铲子铁锹等劳动工具,正朝长流沟连接河坝的地方赶来。

小黑望见自家的西瓜地旁边搭起了一个瓜棚。几根碗口粗的杉树捆绑连在一起,几块木板上面铺着一层白色的塑料薄膜,上方放着几厘米厚来自田野里的稻草,还散发着一缕禾叶的清香。南北朝向两端系挂着剪开的尼龙袋麻布袋,遮挡强烈的阳光和夜晚的凉风,东西朝向是敞开的。地面在稻草上面安放着一张竹凉席,供守瓜的人躺在那里休息。

“小黑哥,我们把上次你整理的那个比喻‘三字经’背熟了。”小池甩着脑后的辫子。她身上穿着星星点点的碎花长裙,引人联想起一片绽放野花的草原。

“哦,那么快,就记得了?”小黑疑惑地看了一下她如一汪清泉般莹澈的眼睛。

“不信,我背给你听。”小池大声地念道:“雨和露,像珍珠。云和雾,似轻纱。江水绿,如翡翠。”

“西红柿,像灯笼。小溪流,像飘带......”小禾也接着背了起来。

“行了!”小黑高兴地竖起了大拇指。“我相信你们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好样的!不过,不光要会背,还要会灵活运用才行。”

“那当然喽!”小池微笑着,伸手指向远方的一个人影。“你们看,田野里只剩下哪个‘傻鳖’还没有回家吃饭,还在拼命地踩打谷机?”

小禾定神仔细地看了看,笑着说:“好像是小白哥哥,没有考上大学,被惩罚一个人单独一天打完那一亩多田稻谷,还要一个人把谷子给挑回来,弄到晒谷坪上面晒好。”

“哇!那太残酷了!”小黑冷峻地说:“老爹怎么那么狠心,就不管不顾他死活了!”

“小花妹妹呢?她也不跑过去帮忙分担一下劳动任务,怎么忍心让哥哥一个人累死累活的?”小黑急了,连珠炮似的追问道。

“长征叔交代了,要小花姐在家里做手工,弄那个彩灯链条加工,从附近黄牛村的厂子里拿货回来,做好后回收交货可以挣钱,好给小白哥去复读凑学费。”小禾不紧不慢地说:“长征叔对小白下了死命令,想要再去复读高四,就必须独自一人在一天之内,把那一亩多田的稻谷消灭掉,打完谷子挑到晒谷坪去,不然,就没有上学的机会了,大学梦就会破灭了。”

“嗨——也罢!受得了这份苦,还怕读书苦吗?”小黑收回视线,带头钻进瓜棚里。灿烂的阳光从顶部和南部侧面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洒在竹凉席上面。

小池和小禾围坐在小黑左右两侧。小黑翻开红皮笔记本,开始了讲学。

“现在我们来对常见而且典范的拟人句搜集整理。”小黑指着《葵花宝典》,讲了起来:“天上的星星,快活地眨着眼睛。太阳眯眯笑,阳光抚摸大地。月儿害羞地躲进云层。大地绿了,披上了新装。小草发芽,偷偷地探出了头。牵牛花开了,吹起了紫色的小喇叭,露出了笑容。月季花绽开了笑脸。睡莲花刚从睡梦中苏醒。桂子花在尽情地打扮。小蝴蝶在花丛中跳自由舞。树木在风雨中不停地颤抖,树枝在向人们招手,树叶上的露珠在与人们交换眼神。水稻黄了,笑弯了腰,稻穗谦逊地低下了头。高粱熟了,涨红了脸,举起燃烧的火把。鱼儿在池水里快乐地嬉戏。海水平静,屏住了呼吸。古老的城市静寂下来,进入沉睡的梦乡。昆虫有的在懒洋洋地做体操,有的在悲伤地哼吟。树叶飘落,在向人们报告秋天到来。橘子红了,从枝叶的缝隙间悄悄地露出脸蛋。淘气的雨点在勇敢地跳降落伞,落在荷叶上。蜜蜂鸣叫,在浅吟低唱,在呼朋引伴......”

小黑端坐在中间的石板上,口若悬河地讲解起来。小池和小禾席地而坐,坐在两边。小黑扫视了一眼正在山坡上吃草的牛群,收回视线,开始讲解道:“拟人,就是把人类生活当中和自然界的事物当作人来写,赋予人的思想情感和行为动作。完美的拟人,就是情态拟人和动作拟人的融合,合二为一。比如,小鸟儿在树上叫,小池,你说这个句子怎么把它改成拟人句?”

“小鸟儿在树上唱歌。”小池应声答道。

“小禾,你说呢?”小黑转眼看着田小禾。

“小鸟儿在树上欢快地叫。”小禾笑眯眯地说。

“你们俩一个是动作拟人——唱歌,一个是情态拟人——欢快,整合起来就完美了,改成‘小鸟儿在树上欢快地唱歌’就顶级一流标准了。”

“哦,噢!明白了!”小池和小禾点了点头,齐声说道。

“我们一起来把这些典范的拟人句朗读一遍,今后每天都读一遍,直到背熟为止。”小黑说。

小池和小禾大声念了起来,琅琅的读书声随风飘荡,飘到挑起一担稻谷往回赶的小白耳朵里,唤起了他向往上学的激情。

小白眼里含着酸楚的泪,默默地忍受着重担压在肩膀上磨出来的胀痛,狠心咬牙坚持挑着那两箩筐重达百把斤的谷子,一步一挪地抵达紫山中间的香椿树实在挑不动了,肩上的担子好像《西游记》里孙悟空背着的红孩儿那样令人觉得越发的沉重。他不得不卸下担子,顿觉浑身轻飘飘的。一阵微风轻拂过来,树叶在风中摇摆着,哼吟着。他走到小溪流边,蹲下身子,洗了手,捧起水往脸上一捂,清凉了一下脸庞,歇口气,就又狠心挑起那一担谷子沿着石板路朝格格岭瓜地的方向疾步走来。

小白绕了一小段弯路,挑到瓜地边时,已是筋疲力尽。“哐当”一声响,他放下担子时竟然连扁担都带倒在地上了,惊得一只小蜥蜴逃窜到草丛里去了。

小黑警觉地低声说道:“有贼,我爹说的要提防的偷瓜贼来了!”他急忙放下红皮笔记本,站起身来,悄悄地躲到瓜棚后面去,窥视着这周围的动静。小池和小禾也跟着他,藏到他身后,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黑双手做了一副望远镜的样子,透过孔隙望去,小白身上仅穿一条蓝布短裤,赤裸着胸腹,头发蓬乱,连稻草叶末儿和灰尘沾在发丝上也没扫除,肩背上汗涔涔的,在火辣辣的阳光照耀下闪着白亮的光芒。

小白伸手往瓜地里摘了一个约有三四斤重的西瓜,朝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一砸,瓜裂开了,露出鲜红的瓜瓤。他把瓜掰开成几块,捧起其中一块就往嘴里送,津津有味地啃食着。

小黑带着小池和小禾冲了出来。小黑用右手的大拇指跟食指做成“开枪”的姿势,一边急匆匆地朝前走,一边轻吼道:“站住!别动!我们是警察,你已经被包围了,请放弃无谓的抵抗,缴械投降!”

“啪——啪,啪......”小禾掏出木枪,跟着配音,仿佛小演员在上演一部警匪剧。“抓贼啊!别让他跑了!”

小白被逗乐了,裂开嘴笑了。他放下瓜,把双手举起超过头顶,装作被吓坏了的样子,发出颤音道:“别,别开枪!千万小心走火,我投降!”

“哈哈,我射死你——偷瓜贼!”小池冲到前面,按了一下水枪,一股如虹的水流射到了小白的左胸部位。

“啊——”他摇晃着身子,装作战士中弹受伤疼痛缓缓倒地的样子,两眼呆滞,随后闭上了眼睛,像个死人一样。

“坏蛋这么快就被我杀死了!”小池得意地笑了。“我立功了!”

“要抓俘虏,活捉鬼子兵,不能打死,把‘盗贼’逮住铐上手铐,还要带回去进行审讯。”小禾揪住小池的辫子说。

小池立马会意,扯来一根藤条制作成手铐样,给小白戴上。

“别闹了,别浪费表情了!”小白蹬脚空踢了一下,坐在地上,捡起那西瓜又啃又咬,瓜汁顺着他的嘴角淌了出来。“我实在是又干渴又饥饿又疲累了,再不吃点东西就会渴死饿死了,喉咙里都冒烟了,这担谷子也挑不动了,人也走不动了,整个人骨头架子都像要散了,感觉快要死了。”

“那你也不能偷家里的西瓜吃呀!”小池指着他的鼻子嘲笑道:“当小偷好玩吗?”

“小黑弟弟,若不是生活所迫,饥渴难耐,谁不想回家去吃碗饱饭,谁愿意跑到地里来摘家里的西瓜吃啊?”小白脸上露出难为情而泛红的神色。“前面我已经偷偷地摘过一个吃掉了,难道我还能吐出来还原吗?你看值多少钱,等我考上大学将来参加国家的工作了,拿工资了,再加倍奉还给家里。”

“都是你干的坏事,怪不得老爹说准有偷瓜贼,叫我来看守的。”小黑的怨气也消了。“看在你老实坦白的份上,我也不跟爹说了,帮你隐瞒,小池跟小禾也要保密,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事,但是,哥,以后你绝对不能再干偷偷摸摸的事情了!想吃西瓜,告诉爹妈一声不就得了。”

“我知道错了,请原谅,多多海涵!”小白一口气吃完西瓜,就两手一撒,四肢构成个大叉,躺倒在瓜地边的田埂上,昏睡过去了,不久,鼻孔里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小黑叫小禾和小池跑到半里路以外的晒谷坪去拿一个空箩筐和筲箕过来。趁着小白睡觉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把那一担谷子用筲箕分装到空箩筐里,分成四趟,把那一担谷子帮忙给抬到了晒谷坪。他们看着小白那个样子,觉得实在有些可怜。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小白才苏醒过来,发现身边那一担谷子不见了,惊奇地问:“小黑,你们把谷子弄哪里去了?”

小黑指了指晒谷坪。小白连声说:“谢谢!感谢好兄弟!”

“还有我呢!”小池俏皮地说。

“哦,谢谢好妹妹!”小白爬起来,好像恢复了体力。“你们要记得帮我保密噢!”

三个人都一齐点了点头。

太阳底下,一只雄鹰翱翔在蓝天,从偌大的葫芦塘那边腾空而起,向马山和鹰山飞去。

小白眼里含着泪,默默地忍受着肩膀上被重担压出的胀痛,朝晒谷坪方向一路奔走,挑起自家的那一担空箩筐回家吃午饭去了,等待他的还有下午的鏖战,得继续打谷子。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并在路上反复对自己说:“逆境是人生最佳的练兵场。人生亲身体验过的所有痛苦,都是为了来成就你的。苦难的别名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