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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静静地聆听七爷爷田江山接连讲述完《大山的儿女》,发现他老人家眼里噙满了泪水。
七爷爷声音哽咽,颤抖着说:“那个田华龙就是我爹田复兴,他们两兄弟的名字连起来就是‘中华——复兴’呀!可恨我那可怜的老爹投了国民党的军队逃到‘宝岛’台湾去了,一去不复返了,才造了孽,弄得我妈惨兮兮地守寡几十年,思念过度,眼睛都哭瞎了。那个不幸的田永祥就是我......”
小黑全明白了,七爷爷是想对小黑复述家族的故事,希望他将来学有所成,能够把田家门楼的故事搜集整理写成一本书。小黑在心里头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好去实现自己远走高飞名扬天下的梦想。
在初一第二个学期,他在参加全区英语比赛获得第一名。在初二全区作文竞赛,他获得全区第一名。在初三上期,他应邀到莲城县第一中学参加全县初中生语文数学英语三科联赛获得总冠军——语文第一名、数学第二名、英语第一名、三科总分第一名。
在颁奖大会上,第一中学的赵校长热情洋溢地进行讲话:“恭喜你们获奖的优秀学生,热烈祝贺你们!我代表一中全体师生员工诚挚地欢迎你们到一中来上高中,并以此为跳板,踏响你人生前行的道路,去实现远大的理想。你们就是我县出人才的希望,也将是未来振兴家乡莲城的希望......”
当时,小黑上台领奖之际,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感觉自己就像展翅欲飞的大鹏鸟,必将乘风破浪,扬帆万里。时隔许多年以后,赵校长的话音还如雷贯耳,特别是在小黑陷入困境迷茫之时,那一句振奋人心的话语“你们就是我县出人才的希望,也将是未来振兴家乡莲城的希望”像是吹响了前进的号角,敲响了一面战鼓,极大地令人提振自信心,鼓起奋斗的勇气。
小黑回到第七中学,校长在学校举行了颁奖典礼。掌声如潮,小黑上台发表获奖感言。他觉得自己像明星一样,受到全校同学的追捧和赞赏。他简直成了学弟学妹们崇拜的偶像,居然还有刚进中学校门不久的小姑娘拿起笔记本来请他务必用那种龙飞凤舞般的草书字体在扉页上亲笔签上他“田乌蒙”的大名。校长决定,给予小黑特殊的优待——让他从此每天享受跟老师一样的伙食待遇,同时提高老师的伙食标准,每天午餐晚餐都提供三菜一汤。小黑感到受宠若惊。
到了毕业前夕,临近填报志愿的时候,小黑举棋不定,家里父母劝他去报考免费师范学校,减轻家庭经济负担。班主任老师也同样劝导他,上师范学校,至少可以保障有一个铁饭碗,将来照样可以考大学的。可是,小黑做梦都想到北京去上大学。
同学欧希廉直接拒绝了老师的劝导:“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填报免费师范学校的,将来就只能到乡村学校去当个老师。何况我的表哥从师范大学毕业,在师范学校当老师,我去念师范那不是要做他的学生,我可不能矮人一截,我得争气点,跟表哥平起平坐,这样,我正月里走亲戚过人家才不致于没脸见人,不致于遭别人瞧不起,冷嘲热讽。”
小黑回到家,跟父母做了一次交流。
妈妈说:“国家不是号召要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吗?我们家里还背着那么多债,怎么办?”
“我要是去读师范,家里人就会好过一些吗?”小黑说。
“那当然啦!”小黑爸爸说,“而且你还可以把在师范学校学到的教育学心理学知识对我辅导帮助一下,这样我可能就可以顺利通过《教师专业合格证》考试,不然像村里那个老文,当民办老师这么多年,就因为考不过关,被刷出去了,痛苦得直掉眼泪。我不想悲剧在我身上重演......”
“嗨!看来,要‘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了。”小黑打定主意,决定豁出去了。“可是,我做梦都想到祖国首都北京去上大学,再去美国留学的呀!”
“你去美国干什么?是不是向往美国自由开放,想去泡洋妞。”哥哥小白冷不防地嘣出一句。“那你到时候潇洒了,就不管不顾家里人的死活了。”
“哪会呢?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的心始终都牵挂着斗牛山村,心里头始终都会想着一家人的。”小黑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脯,还顺势哼唱起我的中国心》来:“河山只在我梦里,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流在心里的血,澎湃着中华的声音,就算生在他乡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
“谁信呢?”小白说,“环境会改变人的。你要是到了北京,去了美国,肯定会‘翻身忘了本’。我就听说,我们县有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留学去了美国,后来在那边结了婚成了家,五年都难得回一趟。他爹妈想念儿子,想叫他回老家来探亲一回,他说不想见家里那些穷亲戚和村里那些土老百姓,没时间,忙得很,只能趁他出差到广州的时候,约他老爸单独一人去广州的白天鹅大酒店匆匆见上一面。”
“哥,你尽瞎咧咧!哪有这种事?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的!换作是我的话,每年至少得回老家来一趟,我就算是清华大学毕业留学美国,也一定会回来报效祖国,决不会待在美国为洋鬼子效劳。”
“你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可到了那种地方,到了那种境界,恐怕只会‘乐不思蜀’了。”小白冷笑着说,“我觉得嘛,二弟小黑还是去读师范,留在家乡做贡献更好。”
“妈妈,我上了师范,就不用干农村里那些重活累活了吗?”小黑不想再理睬哥哥小白,转向妈妈。
“黑娃,那当然了,你要是去念师范,我保证今后你就在家里享福得了,不再要你下田地去干农活,遭那种‘落雨就淋,天晴就晒’的罪了。你的皮肤也会变得白净些。”妈妈温婉地说。
小黑从来没有见妈妈也会这样温柔。在他心目中,妈妈一直都像是一只母老虎,从小对他有时咒骂,有时拧耳朵,有时抄起扫帚或拿起荆条就打,吓得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柔情似水的女人。
“妈妈,我不用干农活,不用那么辛苦,就能捧到铁饭碗,不愁每天没饭吃吗?就不用啃红薯吃红薯丝夹米饭啦?!”
“是的,你看你那五爷爷,退休了还照样每个月拿着国家工资,多开心哇!他老人家每天就看看报纸吹吹风,照样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鱼呀肉呀天天有,还变着花样做菜,想清蒸、焖炒、红烧、油炸,都行,哪像我们家,煮菜油多放点都舍不得。村里头那些‘泥腿子’一个个多么辛苦,汗流浃背的,还都吃不上肉,舍不得花钱看半斤猪肉吃,省吃俭用地攒钱留着将来起房子娶媳妇娘时用。你以为我们土老百姓个个都傻里吧唧的,就不晓得隔三差五地喝点排骨汤吃点猪蹄增加营养强身健体啊,我们是实在没有办法呀!”妈妈好生羡慕五爷爷那样当过国家干部的人,心里头企盼自己的丈夫也能早日转正,将来能够躺平照样领工资享福——天天有鱼有肉吃,就心满意足了。
妈妈又要像念经似的诉说过去她小时候的事情——什么二舅五岁那年坐在小木凳子上,“嗷嗷”哭着,饿得晕倒趴伏在长木凳子上面,连蚊子叮咬他,都没有力气去赶。外公外婆因病去世得太早,她还是十岁的小姑娘,就要上山打柴,下河摸鱼虾,甚至到大山岭上去砍伐树木,背回来或拖回来卖掉换点口粮,活下来实属不易,还搭帮在村里当保管员的婶娘帮助照顾他们三姐弟,才幸存在世......
“妈,你别说了!我全听你的,能够有一碗饱饭吃就心满意足了,能够在农村里找个对象,成个家,就应该感到特幸福了!”小黑挺懂事的,想到为家里人分忧解难,心里着实太爱妈妈了。他甚至愿意为妈妈牺牲自己的一切,只想看到妈妈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不再替孩子担忧、叹气。他根本没想到将来自己会懊恼、后悔不已。
“那就好!真是一个乖巧在行的好孩子!”妈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妈妈,你说我真的能够在农村里讨个老婆不成问题吗?我不会像村里的老单身汉那样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吧?”小黑还是有点不放心,天真无邪地问道。
“这哪会呢?你放心,你在农村里完全有条件挑选一个长得漂亮像电影女明星那样的女子,只怕不是美女你还不稀罕不肯要哩!”妈妈宽慰小黑的心,说着这一番话时,笑得合不拢嘴。
“那我回到学校就填报师范学校算喽!”小黑打定了主意。
“好咧,好咧!你老爸也有救啦!”妈妈说,“他考那个什么《教师专业合格证》,语文数学都及格了,过关了,就差什么教育学、心理学,这两门专业课程,他年轻的时候读中学,没有学到,老是及不了格,已经失败过两回了,现在变得连自信心都快没了。你要是上了师范,就可以用自己扎实学好的知识来帮帮你老爹,那敢情太好了!全家人就都有希望了!”
“哦,噢!”小黑说,“我一定努力学好,再回来传授、辅导老爸,到时候保证能够及格过关!”
小黑爸爸望着孩子如此豁达乐观,也感到很高兴,可是他的心底也想孩子能够有出息一些,眼下家庭生活确实太艰难了,如果只供应小黑去读高中,将来考个重点大学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全家人怎么办?大的、小的、老的,都需要全盘考虑平衡,实在没办法,他只好狠心含泪送小黑去上师范学校了。
小黑以全县第一全市第二的中考成绩步入了他并不向往的师范学校。可他心有不甘,他内心深处是无比神往首都的,做梦都想到北京去上大学的呀!踏进师范学校的大门,他看到教学楼的墙壁上镌刻着“德高为师,学高为范”、“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等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宣传标语。
但是,在上课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最喜欢且擅长的英语课程居然取消,在课程表上没有这门学科了。
“将来出去当个小学老师,也用不着那么多学问。”
“没有更好,省得花时间去背那些侵略者的洋单词,少死点脑细胞也好哇!”
“糟了,以前初中班主任动员我们报考师范时说过,今后还可以照样考大学的啦!哪里还有戏呢?”
“这分明就是限制我们将来的发展,免得我们中师毕业以后,个个都想着去考大学,所以,开设的课程就是围绕着培养农村师资这个目标来量身打造的。”
“是多大的鸟仔,就叫多大的声音,现实点吧!”
“我要不是父母不在了,成了孤儿,跟着奶奶长大的,打死我也不会来上这师范。”
“我也是万般无奈,老爹成了残疾人,干不了重活,挣不到大钱,老妈又病得不清,连个高中生都供不起了,我只好委曲求全。”
“全国上千万的老师,还有很多都是民办教师、代课教师,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还等着我们去撑起一片蓝天,等着我们去振兴教育事业呢!”
“我看当老师,也挺好的,有那么多假期,至少‘天晴不晒,落雨不淋’,比最普通的工人、农民还是要好些,要强点,你看全国上下实行经济体制改革,下岗失业的城市工人越来越多,连食品站都关门大吉了,供销社也不怎么吃香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各种想法都有。小黑越发感到心底悲凉了。耳畔回响起当初在全县比赛获奖,第一中学校长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你们获奖者,就是将来我县出人才的希望,就是将来振兴家乡的希望”,小黑不由得扪心自问:“希望在哪里?前途在哪里?出路在何方?”
他感觉自己就像置身云雾迷茫的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随风漂荡。许多个夜晚,他梦见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乘坐飞机在祖国的蓝天上翱翔,站在北京大学鲜花绽放的讲台上热情洋溢、激情澎湃地演讲,半夜醒来以后,才发觉那只是梦幻而已,心碎的他便蒙着被子睡觉,躲在被单里偷偷地哭,掩面无声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