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卷莲动船(二)

第二次见曲不询,纯粹是一场意外。

见他,只是正事里捎带的巧合,沈如晚也没想到。

一个人想在红尘俗世里过日子,就离不开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修仙者过惯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日子,乍入红尘,难免要被街坊邻里过度热情的好奇心吓退,任凭修士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自己的事,和一群陌生人有什么关系?

沈如晚在俗世里待了十年,仍不太习惯,但已经经验丰富,通晓许多规避麻烦的小技巧。

比方说:有一份在周围人眼里说得过去的正经营生,能省下很多没必要的麻烦,至于这份营生到底能不能挣钱、挣到的钱能不能养活自己,那外人便不太追究了。

因此,在周围街坊邻居眼里,沈如晚所住的这座两层高的小楼,还有个更合适的称呼——沈氏花坊。

“沈姐姐,过些日子就是谷雨了,不知你可有什么安排吗?”

清明过后,春和景明,临邬城也一日热闹过一日,每天都有许许多多来自远近城镇的人涌入,连带着沈如晚的小楼也多了客人。

章清昱坐在她对面,掸了掸素面裙边的水露,朝她抿唇一笑,“你也知道,我们东仪岛上向来有大祀谷雨的风俗,谷雨当日,人人都要戴朱颜花。偏偏今年天气也怪,岛上种的朱颜花还没开便蔫了不少,我舅父担心到时花不够分,想请你去我们岛上指点一二。”

东仪岛在临邬城外不远,清晨出发,午后便能到,岛上民风淳朴,很是安逸。

岛上最有名望的就是章家,当家人是章清昱的舅父章员外,平时东仪岛上有什么大事,总是章家出头组织。

便譬如东仪岛向来有“小清明、大谷雨”的风俗,岛上居民每到谷雨时便阖家出动祭祀,人人佩戴一朵本地名葩朱颜花,比过年还隆重。

自然,越是临近谷雨,东仪岛居民便越是看重本地培育的朱颜花,今年天候古怪,若到谷雨时拿不出足量的朱颜花,还怎么祭祀?

章清昱会来找沈如晚,也绝非病急乱投医,沈氏花坊在临邬城里颇有名望,传闻坊主沈姑娘出自莳花世家,家传二十八种名葩花谱,什么样的香草仙葩落到她手里都能争奇斗艳。

——这当然都是好事者荒诞不经的杜撰。

沈如晚拜在蓬山第九阁门下,最擅长的便是木行道法,便是要她培育那些真正的奇珍仙葩也能信手拈来,普通凡花更不在话下。

从前章家便与她打过几次交道,对她的本事十分信服。

“舅父让我和沈姐姐说,若沈姐姐愿意去我们东仪岛上指点一二,只要谷雨那天能顺利用上朱颜花,章家必有厚谢。”章清昱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平平直直地把话完整复述给沈如晚听。

章家是临邬城周边有名的殷实人家,在东仪岛上更是说一不二,既然说是“厚谢”,这报酬就一定不轻。

然而沈如晚闻言,神色也只是淡淡,没去管那份潜在的厚礼,反倒把目光往章清昱身上落了一圈。

章清昱今年也不过十九岁,眉眼细细,带着一股书卷气,颊边还带着点微圆的弧度,正是青春最鲜丽的年纪,然而她神色里却总藏着深深的焦虑,眉毛微微蹙着,平添几分思虑过甚的愁意。

沈如晚的目光落在章清昱的鞋子上。

“今日怎么从岛上过来的?”她问章清昱,“你一个人过来,他们竟没给你联系好车马接你?”

从东仪岛到临邬城,先要乘船,待下了船,若能提前联系好相熟的乡邻,便能坐着人家的车马一路过来。章清昱脚上的鞋已被泥水洇湿,显然下船后走了好一段路。

再算算时间……

“寅正时你就出发了?”沈如晚一挑眉。

章清昱有些局促,贴在裙边的手微微掖了一下裙摆,抿唇一笑,有点不好意思,“事关重大,舅父催得急,没时间找同路人载我,干脆就走了一段,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沈如晚不语。

寅正时,天都是黑的。

章清昱在东仪岛的处境其实很尴尬,她是章员外的外甥女,生父不详,跟着母亲姓章,长到七八岁时才来东仪岛投奔舅父,没两年母亲病逝,留她一个孤女。

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说起来是表小姐,其实也和半个大丫鬟差不多。

“章员外精打细算,真是会过日子的人。”沈如晚眉毛微抬,单看神色,仿佛没什么别的意味,但章清昱听着,别有一种嘲弄,“还特意叫你来请我。”

后半句重重落在那个“你”字上。

这话本来平平无奇,但章清昱听在耳边,莫名便觉局促,她绞着手,勉强一笑,“沈仙君,我平日在岛上,从未向任何人说过您的来历本事,更不敢夸口高攀您,我……”

沈如晚凝眸看她一会儿。

离开蓬山足有十年,沈如晚几乎不再同昔日故人联系,平日也从不以修仙者自居,更不徒逞仙术,周围邻居只知道沈氏花坊的沈姑娘是有些神异手段的异人。

这种异人在民间数目并不少,大多是机缘巧合,得了某些修仙者的青眼,学来一二凡人也能掌握的异术,仍是肉.体凡胎,普通人见了引以为奇,却也见怪不怪。

如今还来往的人里,只有章清昱知道,沈如晚绝不只是习得一鳞半爪的异人,而是真正神通盖世的修仙者,在凡人眼里,是足够称一声神仙的。

“这些事,你便是说给旁人听,我也不怎么在意。”沈如晚打断她,“这临邬城里,没有人能让我悖着心意做事。”

神通莫测,自然随心所欲。

章清昱松了口气,转眼又苦笑,“我就知道,舅父无非是觉得您对我有些青睐,也许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愿意来岛上了。那点盘算,您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怕,章家能拿出来的谢礼,您也半点看不上的。”

这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章清昱隐约知道沈如晚有多大本事,连那些神通惊人的仙长也要对她服膺,沈如晚又怎么会看得上章家这种凡俗乡望拿出来的报酬呢?

章员外不知道沈如晚的身份,但总归知道异人大多性格狷傲,拿着真金白银也未必能请来,便把主意打到外甥女和沈如晚似乎有些亲近的关系上。章清昱明知道他的盘算并不靠谱,但寄人篱下,也只能惴惴地跑上这一趟。

沈如晚目光在章清昱素面无花、袖口打了精细补丁的衣裙上逡巡了片刻。

其实章员外的揣测也不算空穴来风,沈如晚对章清昱确实有几分照拂之意。

十来年前,章清昱只有五六岁,尚未来到东仪岛,跟着母亲生活,不慎被邪修掳走,章清昱的母亲叫天天不应,正遇上彼时还在蓬山轮巡执勤的沈如晚,便求沈如晚救救女儿。

维护蓬山远近的安宁、惩治邪修,本就是轮巡弟子的职责,沈如晚义不容辞,根据那一点信息,很快找到邪修,救出了包括章清昱在内的许多凡人女童和少女。

女儿找回来后,章清昱的母亲便求沈如晚带女儿回蓬山修仙。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惜章清昱资质不足,又绝不愿和母亲分别,一切便作罢。

一别经年,再相遇,便是十年之后。

昔日女童成了寄人篱下的少女,而当日正气凛然的少女修士,在世味百态里滚了一遭,终是带着震烁大半个修仙界的赫赫凶名,心甘情愿地隐没在红尘俗世里。

沈如晚想到这里,微微抿唇,冷冷一拂袖,“罢了。”

章清昱以为她是送客,不由局促地站起身。

“没让你走。”沈如晚瞥她一眼。

“啊?”章清昱微怔。

沈如晚微微沉吟。

“我还没去过东仪岛,不知岛上是什么风光。”她不咸不淡地说,“既然你来请我,去做客郊游一番,也未尝不可。”

章清昱听了这话,脸上立刻露出又惊又喜之色,攥着衣角看过来,目光在沈如晚面上打了个转,忽然又抿唇笑了一下——沈姐姐是特意照拂她,这才愿意去东仪岛,却偏偏要说自己只是想看东仪岛风光,真是……

“你笑什么?”沈如晚睨她。

“没,我就是高兴。”章清昱唇角翘得高高的,眉眼愁意都在这笑意里散去,露出少女的轻快,“等沈姐姐到了东仪岛,我一定带你好好地逛遍好风光!”

还真是小女孩脾气——沈如晚别开眼。

从东仪岛到沈氏花坊,章清昱足足走了五个时辰,但从沈氏花坊到东仪岛,却只需要一眨眼。

沈如晚从不在周遭凡人面前夸耀自己的术法,但也从来不避讳使用。

正是她这种无所顾忌、只想过平静生活的态度,让所有看她孑然一身便觉可以占便宜的人纷纷在下手前便识时务地退走。

不过沈如晚根本不在意这些。

旁人的识趣,并不是她的幸事,而恰恰是他们自己的幸事。

沈如晚只是坐在那里,伸手在章清昱手腕上轻轻一搭,瞬息千里,转眼便至临邬城外的邬仙湖畔。

这还是重逢后,章清昱第一次见沈如晚施展这么惊人的术法。从前沈如晚顶多是用灵力代替劳力,坐在位置上,隔空倒茶煮粥,虽也惊奇,但怎么能和瞬息千里比?

“沈姐姐,你如今的仙术是越发高深了。”章清昱前脚还在沈氏花坊里,转眼便站在城外湖边,怔怔然,回不过神来,不由道,“从前带我时……”

十来年前,沈如晚从邪修手里解救出还是女童的章清昱,可是带着章清昱在天上飞了两刻钟才到章夫人面前,哪有今日这瞬息之间换了天地的本事来得莫测?便是凡人也看得出差距。

不过说到这里,章清昱又回过神,自觉失言——都是神通,当年沈如晚还救了她,哪有当着恩人的面比较如今的神通孰高孰低的道理?

“如今是见了世面,瞧不上我当年的遁法了。”沈如晚斜斜瞥她一眼,似笑非笑。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章清昱慌得连连摇头,“只是没见过……是我没见识。”

沈如晚看她慌成这个样子,眉眼微扬,偏偏也不解释,就看她慌慌张张又结结巴巴的样子。

其实章清昱说的没错,当年沈如晚在遁法上的造诣远不如今日,只能带着章清昱凭虚御风飞上许久,哪像今日这般咫尺千里?十来年的光景,到底也不是虚度的。

不过沈如晚这人心眼挺坏,就爱看别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凑成她乏味无趣日子里的乐子。

她故意不接话,神色冷淡,“天色还未晚,应当有渡船,去东仪岛怎能不乘船看湖上风光?且等着渡船来吧。”

章清昱只道她是生气,急得支支吾吾,又不敢再说,只能一边应诺,一边偷偷摸摸看沈如晚脸色。

沈如晚只作不觉,施施然临眺湖光水色。

章清昱两只手并在一起,攥着衣角绞来绞去,惶惶不安,险些把素色裙面给绞成麻花,只觉和沈如晚并肩站在这里的每一个呼吸都无比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视野极限处,一片孤帆从金灿灿水天之间悠悠驶来,章清昱简直觉得自己得救了一般。

“沈姐姐,渡船来了!”

沈如晚淡淡地“嗯”了一声,却不说话。

章清昱想起自己还该在忐忑中,又蔫了。

沈如晚逗她逗得差不多了,待那渡船终于悠悠摆渡过来时,向前走了两部,朝章清昱扬扬下巴,语气倒也温和,“上船吧。”

章清昱从小在东仪岛上看人脸色,顿时松了口气,跟在沈如晚后面,朝摆渡人招手,“刘伯!”

沈如晚和她一前一后走上那渡船,朝船篷里走,还未坐进去,脚步便忽地一顿。

船篷已坐了个人。

倒也不是什么故人,只是这人前些日子在对面酒楼上接连看了她三天,也就忽然眼熟了。

船篷里,就在沈如晚驻足时,曲不询正好抬起头,与她目光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