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庄老。
只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阮棠按捺下好奇心,询问谢姜情况怎么样。
“比我想象的严重一些,主要还是时间拖太久了,但是我会尽力的。”
谢姜开了药单,又恭敬地到庄老身边报了一遍药单。
庄老嫌弃地闭着眼,依旧一句话也不说,就像是刚刚开口说的话只是人的错觉。
饶是柳湘云反应慢,也看不出来了谢医生对这个老者有着不同寻常的恭敬。
阮棠想要开口,就见谢伯母摇头,示意阮棠出门说。
谢伯母张了张嘴,想说却不知道从哪儿开口,回顾这短短几年,却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小棠儿,你别怪庄老师,他已经发誓不再行医。”
庄老就是华国神内科第一人,是第一批带着庚款的骂名去米国去学习的。他回国后,就深耕内科,成为华国第一个神内科的医学工作者。
因为庄老将大把的时间投入到临床工作中,这一辈子只得了一子一女。两人都跟着庄老习医,后来又收了两个,谢姜是最小的。
大运动刚爆发时,庄老因为庚款留学被清算。
那年,庄老72岁,已经从沪一退了下来。其子接任他为神内主任,并任副院长一职。其女也在另一家医院任要职。
因为庄老所著书籍,存款藏书都没有问题,清算陷入了僵持中,其子其女其两名徒弟怕受牵连,联名写了一份灭亲书,上头列举了庄老的各种问题。
最后,庄老被下放大西北开荒。
72岁本就是高龄,庄老如何能扛得住大西北恶劣的天气。其子其女“贴心”地给庄老送来了安眠药,让他自杀了事,免得去大西北受苦。
那时候,不少老人怕拖累儿女,怕身死异地,都选择了自杀。
用他们的话说,早晚要死,现在自觉地死了还能有后人帮忙收尸。
可庄老不愿,他性子倔,他没做过的事没说过的话,不能任由着其他人给他扣帽子。他现在自杀了,可不就是畏罪自杀?他宁愿选择客死异乡。
谢姜是庄老的关门弟子,因为资质一般,没少遭庄老嫌弃。
因为未在灭亲书上签字,谢姜也被连累清算,送去了大西北开荒。
他找了不少庄老原先的关系,才换了农场,去了庄老所在的农场。
去年年底开始,庄老的身体每况愈下,生性老实谨慎的谢姜这才开始频繁地与外通信,他不敢将庄老抖出来,生怕庄老的子女和两个师兄又要生事,只能说自己身体不适求人想办法。
万幸,阮父刚出泥坑,还愿意捞他们一把。
“唉,因为庄老师受够了腹背受敌,所以不愿意再从医。”
算算时间,庄老被清算时,阮棠也已经下乡,所以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
她努力地回想前世时,她重新回到沪市,跟随阮父习医,后来在沪一独当一面,庄老的儿子早已经是院长,并在卫生厅担任了不小的职务。
而庄老早死在了大西北,她有次清明时听说,庄院长要去上坟,阮父嘀咕了一句,真有孝心就去大西北将尸骨迁回来,拜个衣冠冢演给谁看。
阮棠深吸一口气,现在不一样了。
庄老的身体虽然亏空得厉害,只要以后调养得好,活到八十都没问题。
等柳社长挂上了盐水之后,阮棠带人回家属院,谢姜清楚自己是怎么从大西北出来的,坚持留在病房观察病人的情况,以及时改变药单。
阮棠也不再劝,让季南烽背着庄老,贺昆扶着谢婶婶一起回家。
到了家属院后,贺昆也不多留,回市一找自家媳妇去了。
在谢姜为柳社长医治的时候,苗建业早让黑市的兄弟送来了饭菜,还有换洗的衣物鞋袜。
季南烽烧了两锅的热水,领着庄老先去洗一洗。
因为庄老到底体虚,季南烽也不敢让他泡澡。只倒了热水让他泡脚,等脚泡热了,才拧了毛巾给他擦身体。
庄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季南烽,季南烽做什么,他就看着。
季南烽将他打量的目光忽视得彻底,只要庄老不开口,他就不开口,他只想快点完成任务。
在季南烽拧了第二把毛巾时,庄老就开口了。
“配不上小棠儿。”
季南烽挑眉,不说话。他不跟一个老眼昏花的糟老头子计较。
庄老见季南烽第六次将毛巾扔进热水里拧了拧,他拒绝了。“水、很脏很脏了。”
“没脏,你眼神不好。”
可不就是眼神不好吗?他跟阮棠可是绝配。
庄老浑身抗拒,不愿意用脏水擦身体,但是架不住季南烽手长力气大,被强摁着用这一桶水擦了全身。
水凉了,就加热水。
就是不倒。
到最后,庄老认命地闭上眼睛。
打不过,只能装没看见。
可他闭上眼睛后,声音却听得分明。
一脸盆的水,拧了三十六次。
他,脏了。
擦完身体后,季南烽又给他套上了衣服。
收拾完后,才将庄老抱了出去,还是公主抱。
谢伯母端了一碗面条到庄老的面前,笑道:“庄老师,你穿这一身精神气都回来了。”
可不精神气都回来了,还差点儿被气得跟人干架了。
庄老吃了面,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才回屋休息。
庄老暂时住在二楼的空房间里,考虑到庄老的身体状况,一个人住在二楼让人不放心。
而一楼的房间季奶奶已经住着,只能将杂物房给收拾出来给庄老住。
等庄老和谢伯母都去休息了后,阮棠和季南烽也上楼了。
因为事发突然,阮父阮母都来不及准备其他东西,也担心路上不方便带,只带回了阮母给未出生的小孙孙做的小衣服和小鞋子。
虽然已经在电话里听季南烽说了一回,阮棠依旧不放心,缠着季南烽又讲了一遍。
听到阮父阮母都好,阮舟在部/队里也好,他听说阮棠怀孕后,打算今年休假就来省城。
阮棠盘腿坐在床上,翻出了阮母做的虎头鞋。“咱们家小娇娇的鞋子怕不是蜈蚣精吧,这虎头可怎么换得过来?”
在阮棠的坚持下,小闺女未出生就定下了乳名——小娇娇。
“别瞎说。”
季南烽轻斥了一声,已经不是他的小棉袄了,还是个蜈蚣精,那还不得踩死他?!
阮棠见季南烽打了个哈欠,忙腾出半张床,让季南烽快躺下休息。
季南烽躺下后,手随意地附在了阮棠的肚子上,圈着阮棠。
阮棠翻看着小衣服,随口与季南烽搭话着。
“你说柳大哥醒来了,知道自己突然多了个媳妇,会怎么样?”
季南烽嘟囔着:“他就偷着乐吧,睡一觉,就多了个媳妇。”
此时,病房里。
柳社长没有偷着乐。
相反他一直提着一颗心。
自从那个驱鬼大师谷大师劈了两天的鬼后,他的意识就处于半清醒的状态,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他听到了柳鸿飞就要用冲喜拿捏住了湘云,又听到了叶子爱主动请缨来冲喜。
他一着急就陷入了昏睡,再清醒是听到了叶子爱在洞房夜的嘟囔,很轻,但是他却听清了每一个字。
昨晚,谢医生给他开了药挂了盐水,他的意识慢慢地能操控自己的身体。
但是他压根不敢睁开眼,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怎么面对她,叶、叶子爱。
直到今天一早。
叶子爱突然凑到了床边,小声地道:“我知道你醒了。”
清冽的消毒水味包裹着他,他心跳如弹棉花,只能继续装昏迷。只要他不睁开眼睛,就没人能戳穿他。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知道你醒了。”
“你昨晚打呼噜了。”
过了好久,清冽的消毒水味消失。
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呢喃声。
“真好……”
柳社长的心,漏了一拍。
未免被戳穿装昏迷,柳社长打算明天择机再醒。
反正他还虚弱,正好再睡一天养养神。
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他妹子的虎。
柳湘云竟然要让叶子爱帮他擦身体,还是脱光的那种。还说什么借着今天天气好,暖和。
他真的会谢。
听到拧水的声音,他一咬牙就醒了。
刚睁开眼,叶子爱的毛巾已经到了他的跟前。
他提着一颗心,听着柳湘云哭完。
他眼神示意苗建业将柳湘云弄走,苗建业倒是听话,拉着柳湘云就走。
柳湘云面对失而复得的哥哥,自然不肯走。
“苗建业,你别拉我!敢情不是你哥,你不心疼。我走了,我哥怎么办?”
“你是不是傻,你哥有你嫂子啊!你这个电灯泡还是走吧。”
苗建业个大傻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苗建业的提醒下,柳湘云才想起了这一茬,让叶子爱捧着结婚证站在床前,让柳社长看个清楚。
那通红的结婚证灼着他的眼,他不敢看一眼。
声音在喉咙里打转,最后只吐出两个毫无威慑力的字:“胡闹。”
“这可不是胡闹,要不是小爱姐跟你八字合,说不定你也醒不过来。哥,咱家可没有忘恩负义的人,小爱姐不嫌弃你救了你,你可要以身相许好好报答人家。”
柳湘云也不管他哥愿意不愿意,“嫂子,你跟我哥说说话,要是他欺负你,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
柳湘云说着还冲着她哥挥挥拳头。
等门被关上,病房里静得只剩下两颗心脏的跳动声,还有盐水的滴落声。
“谢谢。”
叶子爱低下头,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是自愿的,你醒了就好。当时就说好了,等你好了后就可以离婚,我可以随时配合。”
“好。”
“你刚醒,再睡会儿。”
“好。”
等柳社长闭上眼睛,叶子爱抬头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
不多会儿,就听到关门的声音。
柳社长这才睁开了眼睛……
苗建业从病房里出去后,就去了省一的家属院。
季南烽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就在给庄老腾屋子。
他将杂物房收拾了出来,打算再刷刷白,再铺一层地板。
苗建业听说后,就找了人将刷墙铺地板,忙活了一晚上就弄好了。
第二天就搬来了新家具,新被褥。
第三天,庄老就搬入了自己的房间。
谢姜听说庄老有自己的房间后,特意回了一趟家属院。
谢姜要检查庄老房间有何不妥,就被庄老赶出去了。“臭死了,别杵我屋里,去洗澡。”
老师难得跟他说话,谢姜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乐颠颠地烧水洗澡了。
庄老看着谢姜的欢喜的背影,嫌弃地摇摇头,真痴真傻。
谢姜冲了澡后,又来了庄老的屋子。
他看到了地板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老师要是不幸摔倒了,也不会磕着头。
屋里还有一个大衣柜,柜子里装满了四季衣物,就连大棉袄都挂了两件。这些全是崭新的。
谢姜见季南烽他们准备地这般周到,欢喜地搓着手。
“老师,如今看来,咱们这一步没走错。小棠儿和她男人都是厚道人重诺。”
“可惜我学艺不精,虽然让病人醒过来了,但是手指的黑灰却不容易退,我只能勉力保住他的手指不被截肢。可惜我没学到您的针灸术……”
柳社长捡回一条命,反而对黑色的指尖看轻了些。
他甚至还安慰其他人,“大不了以后就一直带着手套。”
自从庄老三人来了省城后,阮棠没少去卫生厅磨老领导。
虽然人从大西北弄出来了,但是户口和工作一直没落实下来,阮棠这颗心就不踏实,就怕被人捉住了小辫子。
老领导被阮棠磨得没办法,也往上打了不少电话。
确认了三人不是从大西北偷溜出来的,爽快地批了谢姜的工作。
当阮棠将户口和工作合同交给谢姜时,谢姜与谢伯母哭成一团,谢姜想去抱庄老,被他用眼神定在了原地。
季奶奶在一旁劝道,“在省城落了户就安心住下吧,我们这儿可能比不上沪市发达,但是事少。”
“事少才好,我们是真真怕了事儿了。”
谢伯母擦了泪,小心地将资料都收了起来。
夜里,阮棠因为吃多了渴得厉害,下楼来喝水。
恰好庄老也开门出来。
“庄爷爷还没睡?”
“白日睡多了。”
阮棠喝了水,扶着庄老回屋,叮嘱他就算睡不着闭目养神也好。
庄老嫌弃阮棠啰嗦,挥挥手让她早点上楼睡去。
阮棠打着哈欠出门,贴心地给庄老带上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句话。
“你跟那病人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