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身受重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忽然见凌云拖着伤病的身子挣扎着来看她,遂缓缓睁开眼,以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道:“凌统领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啊?”
凌云跟她仿佛是一个节奏似的,面无表情道:“凌云来此,是想告诉杜夫人两件事情的。”
葛氏有气无力道:“什么事?”
凌云道:“第一件事情,是关于令郎杜正海的事情。”
葛氏没有神采的眼睛里立时泛起一片震颤的涟漪,急促道:“他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凌云望着她那瞬间跳跃的激荡情绪,心里不由一阵悲哀,默然道:“杜夫人放心,凌云早已把他安全送出京城了,他现在很好。”
葛氏长长出了口气,眼睛里似有细碎的波光在隐隐闪动,“那就好……”
凌云咬了咬嘴唇道:“还有,杜正海临行的时候曾特意嘱托过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他是我的朋友,他的托付我必会尽心尽力去达成;所以为了不辜负我对他的承诺,也为了成全他对你的一片孝敬之情,反哺之恩,请杜夫人一定要保重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葛氏惨痛地笑了一声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我是想好好地活下去啊,可是何禹廷会放过我吗?我毕竟杀了他的儿子……”
凌云的心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但他很快便平静下来,故作轻松道:“当然会的,因为侯爷府公子并没有死,所以你也算不得杀了他的儿子了……”
葛氏惊异的“哦?”了一声,颤声道:“什么?侯爷府公子没有死?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凌云脸色变的苍白;他黯然垂下双眸,竭力掩饰住眸子里隐晦不明的情绪,半晌才缓缓抬起头,艰难地一字字挤出牙缝道:“因为,我就是真正的侯爷府大公子何成麟……”
葛氏脸色倏的变了;她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然后她便笑了起来,笑意里是满满的鄙夷与不屑:“凌统领,难道你也要冒充侯爷府大公子吗?这种伎俩,李瑞允早在四年之前就用过了,已经不好使了吧?”
凌云脸色平静如常,凝重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葛氏的嘲讽而有丝毫的改变。
他徐徐在葛氏病榻前俯下身来;然后慢慢抬手,解开自己的衣衫,坦露出了整个臂膀。
他虽然在伤病之中,但矫健的身材依然结实而健美,每一束肌肉都像是被雕刻出来似的,线条流畅,泛着性感的古铜色,显得健壮而温暖;左臂上面那个暗红色的麒麟胎记在煜煜烛光的辉映下,闪烁着瑰丽迷人的色彩。
默默望着葛氏,凌云清朗的眸光中似有流丹溢翠的波光划过,他的声音亦几近哽咽了:“乳母,我真的是麟儿……”
葛氏嘴角撇了撇,不屑一顾道:“这个胎记谁都可以伪造,并不能说明什么。”
凌云心思一转,便知道她又想起了四年前李瑞允伪造麒麟胎记冒充侯爷府大公子的事情,不由一阵苦笑。
他重新穿好衣服,低头微微思索一下,遂探手从怀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地递到了葛氏面前。
葛氏的目光不由凝住了。原来凌云拿给她看的,正是那只丢失了二十多年的、金尊玉贵的护身符!
护身符的正面雕刻的是一副观音打坐合十之像;背面正中是“长命富贵”四个字,绕周一行小字:“庆历八年八月二十二”。
出神地望着这个光彩湛湛的护身符,葛氏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老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嘶声道:“你……你怎么会有这个护身符的?”
凌云扬起脸,强忍着就要流下来的眼泪,哑然道:“是我母亲给我的。”
葛氏失声叫了起来:“你母亲?阮夫人?……”
“不错。”凌云无力地点了点道:“二十四年前的一天,应该是四月十九吧,我的父亲与母亲午后去田间干活,路过榆林地带的那处灌木丛时,发现了躺在灌木丛旁边的我;当时他们见我奄奄一息,生死悬于一线,怜悯之心顿起,于是便抱养了我……”
“当时我的父亲母亲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把我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直到四年前,我的母亲在我师兄家里遇到了杜夫人您,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的母亲爱我至深,当她从杜夫人您的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已是心乱如麻。因为她曾经下定决心,一生一世都不让我知道自己被抱养的秘密,因为她太渴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同时也不想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纠结为难,所以便对我隐瞒了这件事情……”
葛氏听了,浑浊的眸光里瞬间支离破碎,喃喃道:“我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她背信弃义、离我而去的真正原因……其实她并不是畏惧权势,她也不是自私自利,她只是太害怕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凌云泪眼婆娑地望着她,道:“杜夫人,您终于相信我的话了么?……”
葛氏泣道:“我可以不相信你的话,可是我却不能不相信一个深情的母亲对自己孩子的一片拳拳之心。在这个世上,孩子就是一个母亲的全部,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可以不顾一切,哪怕是做错了也不会后悔……”
凌云心里一阵怆然;他黯然垂下眼睑,不发一语。
葛氏忽然道:“你的母亲呢?她现在何处,我想见见她。”
凌云的胸口仿佛被重锤猛击了一下似的,身形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痛楚地说不出话来。
葛氏见他神色悲戚,不由心里一颤,急促道:“我只是想跟她道个歉,当初我不该那样言辞激烈地对待她……怎么了,她是不是方便见我?……”
凌云眼前模糊一片,呜咽道:“她……已经不在了……”
葛氏瞳孔蓦地一颤:“你说什么?”
凌云泣不成声道:“她觉得愧对杜夫人,那日从大堂上退下来之后,便服毒自杀了……”
葛氏就像从高处跌落到谷底一般,脑子里懵懵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如傻了一般。
良久她才缓过神来,自言自语道:“阮夫人,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对你说出那些过激的话来……我错了,我错了……”
凌云心痛如绞。
葛氏感伤之间,忽然心思一转,哀痛的目光里闪现出无尽怨毒的情绪,咬着牙道:“何禹廷,这都是你造的孽!如果不是你当初负了我,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阮夫人又怎么会因此而死?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我恨死你了!……”
听着面前这疯狂的妇人对自己父亲字字泣血的咒骂,凌云心里直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沮丧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饰住他眸底隐晦不明的情绪,只是沉默不语。
葛氏忽然蹙了蹙眉心,回拢了一下自己那怨天尤人的悲愤情绪,上下打量了凌云两眼,鼻子里哼出一声讥讽的轻笑道:“我倒是忘了,你才是何禹廷的亲生儿子啊——怪不得在刑部大堂上你会一次次不顾一切地救他哪!还别说,仔细瞧瞧,你的神态样貌,言行举止,果然与何禹廷有七八分相像啊!真是可惜啊,我怎么早没有发现呢?”
凌云听葛氏口气里满是嘲讽的意味,心里不由怆然,浊声道:“杜夫人……”
葛氏眼睛一翻,冷笑一声道:“杜夫人?你怎么还叫我杜夫人?刚才你不是喊过我乳母吗?你怎么不叫了呢?何大公子?”
凌云这时候觉的自己右肋的伤口又在一阵阵抽痛了,眼前亦是一片片模糊。
他轻轻抽了口气,暗暗运功,尽力压制了一下体内那紊乱的气息,有些艰难地一字字挤出牙缝道:“杜夫人,请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好吗?其实从内心深处,我真的不愿意事情会成这个样子的;我更希望自己不是什么侯爷府大公子,我只想清清白白、真真正正地做回我自己……可是所有的一切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了吗?……”
葛氏望着凌云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一阵抽痛,哑着嗓子缓缓道:“其实说起来,在这场孽债里面,你和我的海儿才是那最无辜被牵扯进来的人。唉!我的海儿我就不必说了,只说你罢。
“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天,我把你抱出驸马府,带到城外那片林子里,之后就发生了那些不可挽回的事情……麟儿,你现在只告诉我一句实话,你现在还恨你的乳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