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公苦笑一声,眼底一抹迷离之色,叹道:“先帝在位时,开疆拓土,大小征战无数。离王便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大将,而当今陛下则善于理政,一直固守后方。离王军功卓著,受诸多军中将士爱戴,威望极高。”
“像他这样的人,骨子里根本就没有屈居人下的意愿。但你们也都知道,管理一个邦国,并非只需要知兵善阵就行,也仍需运筹帷幄,权衡朝堂利弊,理政惠民。大燕朝已然鼎盛,不必再需要一个黩武好战的君王。这或许也就是,先帝临时留下遗诏改立的用意。”
“大燕需要的是一个仁德宽厚,善于理政为民的皇帝。而在这个层面上,当今陛下要远比离王要合适得多。但离王当年何其骁勇,居心自傲,不会甘愿做小。”
“当得知自己身为太子,却无法继任大位后,离王表面接受,实则内心却极为不满。即便当年陛下再次钦封他为一方封疆大吏,沿用离王的称号,他仍觉不服。陛下登基大典之时,他携家眷入京。其实并非只为祝贺,最大的目的是伺机谋逆。”
萧天云的“离王”之号,先帝在位时已经赐封。
萧天河亲政后,又二次封赏。
虽都是离王的头衔,但相当于拥有两份特权,可以募集的私兵人数也是两份。
元博肃然道:“你是说,当年离王进京,表面是祝贺陛下登基,实为意图谋逆,取而代之?”
海公公肯定地点头,“是的!他本就是太子,位居东宫,自认为乃是正统,又怎会真心臣服于陛下?而他在军中的威望极高,一呼百应。当时的皇城军主要将领,大多都是他属下的旧部。他若振臂一呼,你猜会发生什么?”
元博皱眉道:“这...但本官与离王也素有联系,数次接触之下,他看起来并不像是有谋逆之心的人。颇有城府,也是无可厚非。身居朝堂,哪个没有些手段?”
“离王现在没有反叛之心,不代表之前没有。或许他现在隐忍了许多,但你若见到他当年的模样,便不会如此猜测。而他隐忍的原因,就正是因为魏公。”
“怎么说?”
“你们很奇怪,为何魏公当年会指使柳无情杀人。个中原因,乃是为了陛下着想。当年,魏公刚刚世袭国公之位,乃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他暗中查探到离王已经联系了他在京中的旧部,只待在登基大典上,便会举兵叛乱,抢夺天子之位。”
海公公说着话,枯瘦的手摩挲在膝盖上的锦木盒上,接道:“上官家一门忠烈,魏公更是对陛下忠心不二。得知离王有谋逆之心,自然立刻告知于陛下。然,陛下誓死不信,声称两人是一奶同胞,离王断然不会枉顾兄弟之情,举兵造反。”
“魏公死谏,但陛下重情义,并没有理会。而身为臣子的魏公,不忍陛下姑息逆贼,错失帝位。便自作主张,召来与他素有渊源的柳无情,在离王进京途中试图先下手为强,行刺离王。结果,真的得手了。除了离王本人,他的家眷被柳无情全数诛杀。”
元博倒吸了一口凉气,“等一下!陛下与离王是一奶同胞?本官为何听说,离王另有母妃?”
海公公笑道:“你们错了。他俩都是先帝的珍妃所生,只是当时的皇后并无子嗣,所以将弟弟过继给了皇后。这在皇家屡见不鲜,只是外人知道的很少。”
按照海公公的说法,离王当年是太子,且并不服先帝临时改诏,意图举兵夺回皇位。
而上官锦忠心于更加仁厚的萧天河,故而自作主张,派出柳无情诛杀离王,并斩草除根。
离王一旦身死,那么他留在军中的内应,也就不敢再有心谋逆。
但既是要斩草除根,为何如今离王还活着?
柳无情为何只是杀其家眷,而不杀离王这个主谋?
且,这段宫廷隐秘又与上官锦手中的名册有何关联?
海公公此时沉默,虽还未具体说出名册的隐秘,但元博倒也可以猜出了大概。
沉声直言道:“魏公既然事先得知了离王的阴谋,那么肯定也查清了他的支持者具体有谁。也就是说,那卷名册里面的人,就是当年参与密谋叛乱的人物?”
海公公顿首道:“对!”
“那你说柳无情成功得手了,为何离王现在还活着?魏公手中有叛逆者的名册,为何后来皇帝没有诛杀他们?而魏公多年来,也守口如瓶?”
“那是因为陛下的阻拦!当年魏公为了斩草除根,本意是屠尽离王这一脉的所有人,包括离王本身。但就在柳无情刚刚杀死其家眷,还未及砍下离王头颅时。陛下赶到,阻止了柳无情。”
“离王虽有谋逆之心,但陛下仁厚,念及同胞之情,放过了离王?”元博顺势猜测道。
海公公确定道:“是!陛下不仅放过了离王,而且还严令魏公不可私自对离王的同党下手。毕竟,名册牵涉了太多权贵和军中大将。一旦把他们都处死,大燕朝的百官起码要死一半人以上,那么朝廷还如何运作?陛下开恩,也有为了社稷着想的意思。”
离王当年的谋逆,已经被上官锦知悉。
之所以离王还活着,是因为皇帝的保护和原谅。
留下名册中的叛逆人员,则是为了保证官府的运作,朝廷机器的正常运转。
听此,元博心中颇带寒意,正色道:“如你所说,魏公当年指使柳无情杀了离王全家,离王活着,应该极为愤恨魏公才对。但为何他只认柳无情是凶手,却对魏公只字不提?”
海公公解释道:“都是陛下的意思。皇家出了离王这么个叛逆,若传出去,皇室定然有失颜面。陛下封锁了消息,而柳无情当年并没有打着魏公的旗号去杀人,离王并不确定是不是魏公指使的。也不知道,陛下其实早知他有谋逆之心。”
上官玉清一脸惊讶道:“你确定真是吾父自作主张,指使师尊杀人的?这事,为何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海公公深沉望了她一眼,“杂家与魏公是挚友,当日魏公向陛下禀明一切时,我就在身边。也是他让杂家保守这个秘密,更是杂家帮忙亲自去联系柳无情的,又怎能有假?”
上官玉清顿时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里,三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中,默然了好一阵。
名册中的人名,果然不出元博当初所料。
若非是参与谋逆之人,便是知情谋逆之人。
如今,在前朝掌印太监的口中得到了证实。
按照海公公如此说,倒是解答了元博心中的一些疑惑。
但深思起来,却仍有诸多难以解释之处。
而元博的先生,大理寺卿万宗德,也在名册当中。
间接说明,他当年也密谋参与了离王的谋逆之事?
再者,上官锦被诬陷绑架公主,并在他府中搜出龙袍,这又是怎么回事?
上官锦是忠臣,那么当时元博竭力为他翻案时,皇帝为何会表现出一种抗拒的姿态?
要知道,上官锦当年可是为了他的皇位,不惜指使柳无情去杀人的。
皇帝就这么对待他的忠臣、恩人?
还有,最初到底是谁绑走了萧玥儿,并带到国公府中构陷上官锦的?
如果真是正月之人所为,那么正月背后的雇主是谁?
离王?
海公公爆出隐秘,本是为了解惑。
在元博看来,却似乎让事件本身更加扑朔迷离。
当中,仍有太多不合理之处。
例如,如果万宗德是离王的人,那么他为何表现出一副想支持太子萧坚的意思?
而且还暗示元博,萧坚自囚,被迫下罪己诏的事件中,乃是离王受益最大。
这显然无法说得通。
深思过后,元博抬手作揖,“听海公公一席话,本官倒是略有通透。但此事关乎极大,本官倒也不能因此下定论,仍需彻查!”
海公公一笑,“应该的。杂家自然知道你们即便是受了魏公所托而来,也断然不会轻易相信。”
说着,他打开面前的锦木盒子,将里面的一册卷轴取了出来,并交给元博,接道:“这是先帝当年驾崩前写下的遗诏,以及魏公搜集到的,离王与其旧部密谋叛逆的来往书信。此番,皆交给你们。”
“魏公说过,他若有一天身陷囹圄,那便是秘密已经泄露,报复他的人非离王不出其二。而他不愿将这些隐秘公之于众,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和皇室的颜面考虑。”
元博郑重接过,道:“好,有劳海公公。那本官二人便不再打扰了。事中曲折,定会查清楚。若真如公公所言,本官自会让离王伏法!”
海公公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随后三人同时起身,元博与上官玉清微微躬手后,一句“保重”,便转身离开皇陵。
海公公将二人送到了那条密道处,再三叮嘱小心,目送二人离开。
然而,诡异的是...
就在二人离开后不久,估摸着已经折返回镇陵司衙门。
却见那海公公忽而一个冷笑,随后转身,从石室中的那张木床地下,拉出了一具干尸。
看这干尸的风化程度,俨然死了有数月。
但还能看出大致的体态,却更像是上官锦口中所说的...那个矮胖的“吴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