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
听元博如此一说,吉娜母子对视一眼,脸上不无惊讶。
首先,是那册《论四国政》。
萧笙自有聪慧,六岁能诗善画,文思卓绝,在众皇子中极为脱颖。
加上其母乃是皇帝的正室原配,又是吐蕃王之女,背景深厚,力压后宫群妃。
依照大燕的惯例,萧笙虽不是皇帝的长子,但自古皇后所出皆为嫡,可立储君。
萧笙惊才,得皇帝欢心,故此本就被当成储君来培养,太学院与国子监几乎一半以上的资源和师资,皆入其手。
而萧笙也不负众望,十五岁那年,便展现出极高的理政天赋。
也正是那年,萧笙在一众“老师”的帮助下,开始撰写那册《论四国政》,主要是阐述剖析大燕周边的地缘形势,以及如何在强国环伺的情况下大力发展国力,富以安民,强以攘外,最终统一神州华夏大地的长远战略。
毫不夸张的说,此书若是编成,不论好坏,这储君之位都定会落入萧笙之手。
不幸的是,同年五月,大燕南境的布防舆图于军机阁中被盗,皇帝震怒,下令锁国三月全力追查。
后,竟在西南边境的一支吐蕃商队中找到了布防舆图,经三法司联合调查坐实,舆图乃是由皇子萧笙和皇后吉娜共同盗出,企图送往吐蕃王手中。
而吐蕃国觊觎大燕南境布防,居心不轨,有进犯大燕之意,一时间引起两国剑拔弩张之势。
虽吐蕃极力否认事实,但大燕朝廷已然认定,并开始屯兵试图讨伐。
皇后吉娜为止戈,承认了私盗舆图,并甘愿放弃后位,自囚冷宫,不死不出。
皇子萧笙犯同谋罪,被宗室除名,贬为庶人,伴母老死宫中。
当时运送舆图的商队被全数诛杀,吉娜从母族带来的亲随也一并鸡犬不留,领头的便是时任的金面人。
所以,吉娜母子二人对元博身上的官服和面具,极为敏感、深刻。
至此,这对前半生显赫的母子,便开始了一段长达十余年的软禁囚徒生活。
时至今日,萧笙已过而立之年,多年来一直秉承初心,私下撰写着那册未完成的《论四国政》。
虽消息闭塞,不通外事,一些见解与论述早已不合时宜,但主脉络却颇为独到,缜密清晰。
萧笙续写这册书,本是为了打发枯燥烦闷的软禁时光,没想到皇帝一直暗中派暗卫监视着母子二人,而那本续写的《论四国政》,也已一字不差的落入皇帝眼中。
在大理寺的甲字号密室中,便有详细的记载。
不得不说的是,皇帝早年对萧笙写下的那册策论尤为看重,甚至取其中的一些谋略。
例如,免西域赋税,陈重兵防止波斯国突袭,加强中原连接西域的运粮道防卫,收新罗国为属邦,大力发展水师,以拒攘东瀛登陆。
与吐蕃修好邦交,稳固后方,先灭突厥,后支持新罗崛起,建立海上关隘,严防东瀛人觊觎,必要时兴水师直指东瀛本岛。
开放沿海与陆上国境,鼓励促进通商,加强中央集权,削藩强民...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建言措施居然是这位二皇子在还未及弱冠时,便已结合朝中大儒给出的策略,可见此子并非池中之鱼。
自古,怀才者居傲。
眼下,元博竟言称要收这位惊才绝艳的二皇子为徒,却也令之犹有不服、惊讶,乃至抗拒。
萧笙的脸上立马现出了一丝孤傲,道:“收吾为徒?金面首座未免大言不惭,尔等铁面官说好听点,是为暗卫。实则也与那杀人诛心的凶徒,并无区别。论杀人技,你或许堪为人师。但说到入朝理政,怕是还比不上一介九品知县吧?你何以为吾师?哼!”
“再者,吾如今只是一介庶民,无权无势,并无利用价值。你若想运筹心中的弄权之术,大可另寻他人,不必在吾身上浪费时间。”
元博早有所料,笑道:“二殿下居才自傲,不愿屈尊,倒也是在本座的预料之中。至于本座有没有资格成为你师,日后可见分晓。不过,当年若是本座撰写这本《论四国政》,便不会建言陛下先灭突厥!而是先取吐蕃,后攘波斯,再讨东瀛,最后才会轮到这位草原上的雄鹰,阿史那。”
萧笙目光一滞,道:“一派胡言!吐蕃与大燕联姻,邦交甚好,往来通商繁密,乃是友邦。为何要先灭吐蕃?而突厥骑兵威震天下,草原之上皆无敌手。先灭强,后取弱,才是上策。”
元博不慌不忙道:“哦,是吗?那殿下可知突厥骑兵如此强大,多年来为何只敢活动在燕云之地,局部袭扰大燕边境,而并未大举南下吗?”
萧笙道:“突厥骑兵虽强,但大燕铁军的重骑亦不弱,且朝廷一直在草原边境部署重兵。阿史那即便想南下也需要权衡,寻找恰当的契机,而非惧怕!”
“你错了!突厥乃是游牧民族,最强的是骑兵。而骑兵最大的优势,便是冲锋。要想发挥骑兵最大的优势,对于地势的要求很重要。一过中原之后,大燕地势便开始起伏,多山地,并不利于骑兵作战。而且他们兵种单一,只重骑兵,少铁器,更不善攻城和守城。”
元博望着萧笙,正色道:“突厥南下容易,但战线一旦拉长,他们的劣势便会突显。一旦陷入了城池巷战和山地战,他们的优势将全无,只会落入被围的境地。所以多年来,他们虽袭扰边境,但大多都是掳掠之后,便会退兵。大燕反攻,也不会深入草原。”
“在这样微妙的平衡下,大燕先灭突厥,也不是不可。但费时费力,且容易陷入苦战,并非上选之策。反观吐蕃,他们却一直觊觎着大燕的一大命脉!”
闻言,萧笙哼道:“吾说过了,吐蕃乃是友邦,何来觊觎一说?”
元博轻笑,“二殿下虽不愿承认,但或许也知道这事实存在。大燕的国势,特点极为突出。南境多富商,商业发达,乃是朝廷税收的主要来源地,古称遍地黄金。中原地带同样富庶,多产粮油辎重,乃是大燕的粮仓,万民的饭碗所在。而大燕的拳头在西北两地,北境镇压游牧多民族,必须兵强将勇。西域遏制波斯铁军,虎贲军以一当百,所向披靡。”
“大燕国的钱,来自南境,粮食来自中原,刺刀在西北两地。而对吐蕃的防守,却显薄弱。吐蕃乃偏高原地势,利于山地兵团作战。因此吐蕃大军多为轻骑甲,刀甲,长戈等兵员为主,而这些军团若突入南境六道,大燕的钱袋子便算是被抢了。”
“吐蕃境内物资匮乏,多矿产而少粮银,早已觊觎大燕南境已久。大燕若想举全国之力覆灭突厥,首先便要保证自己的钱袋子稳固,而稳固的关键就必须先破了吐蕃。不然,大燕军若在草原陷入苦战,吐蕃顺势占领南境,朝廷便失去了有生之力,危及社稷。”
元博一阵侃侃而论,却是道出了大燕国内的微妙形势和关键要点。
萧笙面色微变,道:“吾的话你听不明白吗?吐蕃乃是友邦,断然不会对南境下手。”
元博正色道:“是吗?那当年为何有人盗走了南境舆图?”
萧笙一脸通红道:“那是栽赃陷害!吾母既嫁入大燕为后,大燕便是她的家,断然不会偷盗舆图送至吐蕃境内。这全是上官瑛一党为夺取后位,而布下的奸计。”
“那倒未必!若全然是栽赃陷害,当年吉娜公主为何要自己承认?吐蕃王又为何会偃旗息鼓,甘愿让他的女儿和外甥沦落至冷宫?二殿下或许对盗取舆图一事不知情,但吉娜公主必然有所了解。”
元博说着,向吉娜投去了一眼目光。
萧笙愕然,“你...”
他刚想驳斥元博,却忽然被吉娜拦住。
吉娜看似人畜无害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异样,微笑道:“你与十余年前那位有很大不同,单说你仅凭聊聊数语,便道尽了诸多隐晦,就足以成为吾儿之师。”
她说着,便转头望向萧笙,接道:“笙儿,跪下!拜见汝师!”
萧笙大愕,“母亲,这...”
“莫废话!为母的话,你听不听?跪下!”
吉娜直斥道。
这一刻她声色俱厉的模样,完全没有半点“阶下囚”的样子,而是极具威严。
萧笙便只能放下一身的傲气,跪下喊了一声“先生”。
元博微微一笑,道:“好!三日后,本座再来。在此之前,请公主殿下准备好东西。”
说完,便转身离开。
虽未明言要准备什么东西,但元博心中明白,这位吐蕃第一才女必会想到。
而元博收了这位二皇子为徒,大燕的朝堂也随之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太子战败,必会被追加责任。
储君之位,恐有危殆。
但其实也不尽然,皇帝犹在昏迷,除了皇帝之外,即便是内阁也没有废黜太子的权限。
故此,太子此次归朝,虽终会失去权柄,但想必太子之位仍能保存。
留着这个名义上的太子之位,萧坚便还不至于就此没落。
上官瑛与赵白眉联手,其心已昭然若揭,不久之后,她曾提过的五皇子萧永必会进京。
萧永若要登堂入室,首先要除掉的便是太子,两者之间只能有一个胜者。
若皇帝最终无法醒来,新君便会在二者之间产生。
此番,元博却有意收这位二皇子萧笙为徒,借助吐蕃的力量推其上位,既可保住自身,又可建立自己的“党羽”。
大燕朝暗地里的微妙改变,却已浮现。
无声的战场上,太子萧坚,二子萧笙,五子萧永,上演三子夺嫡的戏码,已成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