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人的规矩里,大半夜不睡觉,偷偷用竹竿敲小树卧室窗户、喊小树一起去执行机密任务,试图把小树偷走的好兄弟,不仅不会挨训,还会被邀请来小树的房间做客。
红桃k抱着竹竿、麻袋、一大捆麻绳,坐在路南柯的房间里,愁得不行:“怎么回事?计划明明不是这样。”
红桃k吃完了两大盒绿豆糕,鼓起勇气,深夜来英勇营救被拍花子的大人抱走的好兄弟,做了周密的计划。
路南柯的身体不能走远路,但没关系,自行车就停在院子里。
红桃k本来的计划,是把路南柯扛起来,装在麻袋里,然后用麻绳系好,从窗户慢慢放下去。
路南柯躺在抱枕垒成的小城堡里,听到这一步,忍不住:“唉……”
“别叹气嘛!”红桃k不太满意,“我还没说完。”
红桃k当然不会一直把好兄弟装在麻袋里。
那个自行车新装的后座一看就很安全、很结实,不论怎么都不会摔,还有减震。
他准备把好兄弟抱到那上面坐好。
红桃k准备把路南柯放到后座,用安全带绑好,骑自行车带路南柯逃跑,去找只有信使才能看见的红布条。
“好吧,这还算是个不错的法子。”小骗子翘着尾巴,忍不住得意,“可那个后座——我是说那个又安全、又结实、特别舒服、还有减震、还特别好看的后座,也是大肥羊先生装的哦。”
安全带也是大肥羊先生帮忙绑的。
小信使虚弱得没办法自己坐稳,又不想槐中世界的意识们为他担心,本来还正在发愁。
但大肥羊先生一出手,问题就立马解决了。
红桃k看着美滋滋的好兄弟,忍不住重重叹气:“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想帮忙整理抱枕,又不知道从哪下手,只能扶着路南柯,让他躺得更舒服一点:“你彻底被这家大人哄迷糊啦。”
小骗子一扬头,当然毫不客气:“你先把冰淇淋炸串麻辣烫放下,然后再说一遍。”
红桃k:“……”
红桃k抱着自己领到的“小树好兄弟夜宵套餐”一蹦老远:“不可能!这是我凭本事挣来的!”
小骗子当然也是凭本事骗到的家、骗到的大肥羊先生,得意洋洋晃尾巴:“行了,行了,吃你的吧。”
路南柯今晚本来也打算给他打电话,告诉好兄弟计划有变,自己先不能出去了的。
倒不是娇气的小槐树受不了颠簸,不能忍受被装在麻袋里、系着麻绳从窗户顺出去,躺在草地上,等着被颤巍巍爬下来的红桃k抱去自行车后座。
主要还是因为被他骗回家的大人需要培养自信。
他之前说错了话,不小心动摇了种树人先生的信心,这对于槐中世界的意识来说,可是件很严肃的事。
只有把小槐树一点一点养好,才能让大肥羊先生重铸信心,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种树人。
最有责任心的小信使,当然不可能推脱这份相当重要的使命。
“你真的能被一点一点养好吗?”
红桃k抱着冰淇淋蹲回床边,还是有点担心:“我可不是不相信你,但你得给我看证据。”
在这件事上,小骗子伶牙俐齿骗人的前科可太多了。
如果不是今晚过来,红桃k都不知道,原来路南柯每天晚上回家、晒不到太阳以后,会变得这么虚弱。
要不然的话,这家的大肥羊先生也不会这么晚都不去休息,留在这儿给小骗子治伤了。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出发之前,红桃k还特地用扑克牌算了整整三遍,才算出一个最佳潜入时间。
结果偏偏就遇上了第一万零一种。
信心满满的红桃k扛着麻袋跟麻绳,咬着可伸缩的细竹竿,带着神秘面罩从窗户翻进来,正撞上这家拍花子的大人合上药箱,帮好兄弟把睡衣的扣子系上。
“你把手洗干净,然后把这件全世界最好看的睡衣轻轻地撩起来,自己看。”
小骗子这回可完全没骗人,理直气壮:“我有没有长了好多愈伤组织。”
红桃k实在不敢看,他上回看了路南柯身上最浅的一道伤,都被狰狞的裂口吓得做了好几宿噩梦:“算了算了……我勉强相信你好了。”
红桃k咬了一大口冰淇淋,坐在床边:“你真的不会挨训吗?我本来还以为,我们现在要在墙角顶着花盆罚站呢。”
“不会,不会,放心吧。”小骗子已经对家里的两千条规矩了如指掌,“我们可以一起聊天、一起吃夜宵、一起打牌,但不能睡得太晚。”
善良、淳朴、非常好骗的大肥羊先生,完全没有发现麻袋和麻绳。
大概是因为刚来槐中世界不久,记忆还不完整,也相信了“爬窗户是一种常见的拜访方式”这种设定。
大肥羊先生很支持家里的小树交朋友,帮他们把夜宵送到房间,又给小树的好兄弟准备了专门的小套餐,才去休息的。
路南柯其实很想偷偷早起做家务、做饭、或者出去买礼物报答,但他现在还动不了。
所以小槐树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部分,拿出前所未有地勤奋来治伤。
爱漂亮的娇气小槐树,勤奋到连见人时必须要染的小卷毛都顾不上管了,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小蒲公英,玩命努力攒着生机修复伤口。
他誓要捍卫种树人先生的骄傲与荣耀。
红桃k这才松了口气,又不太理解地蹲在床边:“你现在的头发有什么问题?”
红桃k平时就经常熬夜打牌,然后睡大觉,醒来以后抹一脑袋肥皂沫再用水一冲就搞定,想不通发型有什么要紧:“我觉得跟你平时的卷毛也没差多少嘛。”
小骗子跟他在这种事上没有共同语言,盖着漂漂亮亮的小毯子,穿着熨得平整的小王子睡衣,苍白的手指蜷在袖口里,摇摇头,挺深沉地叹了口气。
红桃k不能体会这种烦恼,知道了不会挨训,就放心地把剩下的蛋卷也吞掉,把手擦干净:“你要不要看扑克牌花切?我刚学会的!特别酷。”
路南柯靠在抱枕堆里,侧过脸弯了弯眼睛,轻轻点头。
红桃k站在床边,清清嗓子抱了抱拳,拿出那一副扑克牌,在手里哗啦啦洗来洗去。
小骗子会的花切手法其实比红桃k多多了。
毕竟是要行走江湖、招摇撞骗的骗子,会的杂七杂八的小本事绝不能少,不然可很难得心应手,把遇见的每个人都哄得晕头转向。
但小骗子嘛,当然要藏着一大堆秘密。
所以每次观看红桃k的扑克牌表演,小骗子都会被惊艳得心服口服、喝彩鼓掌,永远都猜不出红桃k把消失的扑克塞到了袖子夹层藏着。
红桃k表演了几种花切,他练得还不太熟,在小骗子不论什么都捧场的喝彩声里,满头大汗地捡回了散落一地的扑克牌。
红桃k又找回了老本行:“我还是给你变个魔术吧。”
“你看,这张牌是你的命运牌。”红桃k说,“只要能从这一大摞牌里逃出去,你就能活很久,这可是最厉害的大魔术师红桃k说的。”
小骗子笑着轻声说:“我信啦,我信啦。”
红桃k哗啦啦握住那一大堆牌,把那一张最漂亮的花牌藏在袖子夹层里,又假装在抱枕的缝隙一捏,捏出那张牌:“你看!你逃出去了!”
小骗子“哇”地惊呼,睁大眼睛:“真的诶!”
红桃k对这个反应不太满意,抓着好兄弟垂在身边的两只手,帮他鼓掌:“下次再看我这个魔术,你肯定就自己有力气鼓掌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再这么应付。”
红桃k张牙舞爪地吓唬他:“不然的话,我就把你装进最难看的破麻袋里,用麻绳系上到处跑!”
路南柯靠在抱枕的小堡垒里,笑得伤口都有点痛:“唉,唉,好吧……”
要说魔术,路南柯其实还是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更像是魔术。
他以前可从没想过,自己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的小床上,被一堆抱枕围着,在小台灯底下和好兄弟说悄悄话。
小信使帮忙传递过太多愿望,也帮意识们实现过太多愿望。
作为槐树的信使,最重要的就是必须完全清楚一件事——这些愿望也好、信也好礼物也好,代表牵挂和守护的红布条也好,都是属于它们的主人的。
做一个信使,就要去送最美的梦境,去见最安详的结局,信使送每个意识心满意足地消散,然后折返,走一条无人陪伴的漫漫长路。
那是收信人与送信人的梦与彼方,作为信使,只负责护送,不可结缘、不可停留、不可承诺。
除非有一天,信使也有信要寄、有信要收,信使也有了梦。
“下次我一定这样。”路南柯承诺,“啪啪啪鼓掌,还给你献花。”
红桃k这才满意:“那我们今晚还跑吗?你家的大人去睡了,我们还有机会。”
“不啦,我今晚得留下。”路南柯说。
他告诉好兄弟:“我今晚得留在家里,不然大肥羊先生晚上看不到我,一定会着急的。”
红桃k就知道会是这样,唉声叹气地收起麻袋和麻绳:“那我们今晚干什么?我带了神秘面罩,本来是准备冒险的。”
“还真有事要冒险。”路南柯神秘地找了眨眼睛,“看见那一车夜宵了吗?”
“没看见,没看见,你别提醒我。”
红桃k拿手挡着眼睛:“你又不准我吃,你就是要馋我,我合理怀疑你要把我馋成大黑球。”
“别胡说。”小信使帮他用槐树叶去了去晦气,“我也不吃,我们是有机密任务的。”
红桃k的眼睛一亮:“冒险吗!?”
小信使点头:“当然。”
大肥羊先生家的规矩里,有小树的好朋友来做客,就是要准备这么多夜宵的。
小信使要让玫瑰带路,在梦里推着这辆餐车,去找那棵跟这家结缘了的、可以每天都理直气壮晒太阳吹风的真小树。
淘气的小槐树要套上神秘的麻袋面罩,超级凶地吓唬这家小孩,必须要找好朋友一起来家里玩,必须玩得超级开心、吃得饱饱的,不吃痛快玩痛快可不准醒。
但小槐树现在还推不动餐车,所以只能找好兄弟来帮忙,两个人一起去梦里吓唬人。
红桃k就喜欢干这种事,兴奋得摩拳擦掌:“走走,我们这就去。”
路南柯被他小心翼翼扶起来,在身后加了个抱枕,整个人也用软软和和的被子裹住。
小信使这次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着头睡了一小会儿,就翕动了两下眼睫,得意洋洋张开眼睛:“我这次是不是没昏多久?”
“没多久,没多久!”红桃k高兴得不行,“我有点信了,你比白天的状况还好了。”
白天在他们家的时候,路南柯还说一会儿话就会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稍微动一下就要头晕半天。
红桃k跑去问了他们这年纪最大的意识老爷爷,才知道这是因为信使强行开门,带里面的意识出去、或是带外面的人进来。
没有了“假活”的掩饰后,路南柯身上的伤和虚弱,全都会慢慢暴露出来。
强行把门打开,是要靠信使消耗自身的意识才能办到的,这种消耗导致的衰弱,就连最厉害的大槐树也没办法,槐中世界的意识也没有办法。
只有来自生人的牵挂、惦念、祝愿和守护——也就是那些迎风飘扬的红布条,才能让意识受到滋养,重新生长壮大,变得健康起来。
路南柯从来都没有收到过红布条,所以他的意识越来越弱。
如果小信使总是心软,总是忍不住开门,那迟早会因为意识的损伤而陷入永远的昏睡。
红桃k吓坏了,把这些一股脑全告诉好兄弟:“听到没有?你以后可不能再心软了!”
好兄弟关注的重点跟他完全不一样:“原来不是七窍流血!”
大槐树吓唬小树!
明明就不是七窍流血,是变成睡着的漂亮小骗子。
红桃k:“……”
小骗子笑得东倒西歪,按着要把自己绑起来的好兄弟,满口保证:“不心软,我绝对不再心软了。”
他可不舍得一睡不醒,大肥羊先生答应了要教他缝针的手艺,最喜欢漂亮的小骗子正埋头苦学呢。
心比谁都灵手比谁都巧、聪明得看一眼就能学会最难的花切的小骗子,学起针线活,这叫一个慢一个吃力。
诚实的大肥羊先生认真评判,按照他目前的进度,少说也得学上三五年。
小骗子高兴得都要开花了。
唉,他就是不开窍,真没办法。
要三五年呢。
“快,帮我把面罩也套上。”
路南柯攒够了一点力气,赶快催好兄弟:“把餐车推过来,我要打响指了。”
红桃k不敢耽搁,连忙帮他把面罩套好,对着那一车丰盛的夜宵哀叹:“可太香了,好兄弟,你能忍住可真有毅力。”
“这才只是信使的基本功。”小信使相当得意,“这是工作,不能贪吃也不能贪玩,咱们是去送一场好梦的。”
红桃k推着夜宵过来,帮忙扶住小信使的手:“说得对。”
红桃k也套上麻袋:“咱们去给两个又幸运又倒霉的小孩送梦,让他们在梦里美得乐出鼻涕泡。”
“你困吗?”路南柯提前确认,“我一点都不困,眼睛瞪得像铜铃。”
红桃k拍胸脯:“我也一点都不困,射出闪电般的精明。”
小信使弯了弯眼睛,放下心,努力攒着力气,用细瘦苍白的手指慢慢打了个响指。
一朵玫瑰花掉在餐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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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两个又幸运又倒霉的小孩在红桃k的家,撑到只能躺在凉席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吹着有槐花香的风,看天上长得像棉花糖的云彩。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小信使开动脑筋,耳朵竖得像天线:“我只记得变魔术,我给你鼓了掌。”
“少胡说!明明就是我自己拿着你的手鼓的掌。”红桃k苦思冥想,警惕一切可疑的声音,“然后我们好像是去冒险了。”
但冒险的具体内容,就实在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有一朵超凶的玫瑰花拿着麻绳跟麻袋,要他们必须把一车好吃的都吃光,还得尽情地骑着自行车出去玩——梦里的路南柯身体健健康康,不用假活,也能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因为吃得实在太饱、玩得又实在太尽兴,他们两个躺在梦里一望无际的草坪上,睡得那叫一个香。
太阳光已经照进窗子老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到床上的红桃k才被蹦起来的小信使吓醒,一块儿蹦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拍花子的大人来拍小孩了吗?!”
拍花子的大人没有来拍小孩,是这家的大肥羊先生收信回来了。
每天早上,槐树下都会出现新的信和快递。
外面的那个世界里,惦念着槐中世界的意识的人,会把信和快递放在槐树底下,祈愿信使帮忙带去送给被牵挂的意识。
把这些收集起来按地址发放,这当然也是信使——现在是信使助理的重要工作之一。
被最敬业的小信使亲自手把手培训过,来实习的信使助理当然也上手很快,已经记住了那些槐树的位置,不需要小信使再每天天刚亮就早早起床,急匆匆地跑出门。
不过,还在实习的信使助理只能完成这些基础工作,对街头巷尾的路线,记得可一点都不牢。
所以小信使的重要作用,当然完全不可能被代替。
毕竟大肥羊先生可是一点路也不认识,只要有岔路就一定会迷路。
要不是有专门罩着这一片的无敌信使小漂亮坐在后座上,目光如炬地对这些街道如数家珍,威风凛凛地指路,推着自行车的大肥羊先生一定要迷路八百次了。
这附近的意识也都惦记着小信使,想和他打招呼、想听他唱歌——虽然最近小信使生了一点病,不能蹦蹦跳跳了,但意识们都一致认为,路南柯就算生病,也绝对是他们这儿最漂亮的小槐树。
所以,路南柯还是很忙。
小信使心里其实得意极了,在明亮的太阳底下复活,拜托好兄弟赶快扶着自己去洗漱,一边叹着气说“好忙”、“太忙啦”,一边晒暖洋洋的太阳,哼着歌用金盏花汁染头发。
他今天的状态比昨天要好,虽然也只是好了一点点——但对一棵小树来说,只要今天比昨天好,那就说明是有很大的进步了。
毕竟树就是这样,不能一口气长成棵参天大树,要慢慢地修复伤口、慢慢地梳理枝条,慢慢地活过来。
树做什么都是很慢的,不能急也不能催。可长大成树以后,要么参天挺拔,要么荫庇一方。
今天的信和快递,路南柯也是熟练地逐个指路,领着大肥羊先生把附近的所有住户都投递完毕,才躺在好兄弟家的凉席上休息的。
最远的那几家虽然路上颠簸,但没有岔路,不难找,也不用担心会走错。
意识们在听说小信使不会离职以后,也放心地接受了新来的信使助理,都跟路南柯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替他家的大人指路。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红桃k枕着胳膊,转过来摇晃好兄弟,“外面那群坏人倒大霉了,你知道吗?是鸽子飞进来说的。”
其实已经有好些天了,只不过槐中世界的消息传的慢,鸽子这种鸟又总是不那么准时。
路南柯已经快要在暖洋洋的风里睡着了,被他晃醒,闷哼了一声:“什么坏人?”
“就是欺负你的坏人啊!还有他们那一伙人,他们这回可遇上硬茬子了。”
红桃k说:“他们竟然挖到了一棵国槐。”
这个世界的大槐树,几乎所有槐树都是生性温和的刺槐,虽然枝上有刺,但每次好奇触碰外面世界的人类时,都会主动把刺内收,只留下又香又甜的槐花。
国槐就不一样了——这种大槐树的脾气可要火爆得多,花是用来入药的,不能吃,槐中藏着的也是另一个世界。
那些人挖到的还是棵暴脾气的龙爪槐,刚被铲子往根上敲了一下,就拖住这些贪婪的恶徒,有一个算一个全塞进了树底下的蚂蚁窝。
那是真正“南柯一梦”的世界,胆敢把主意打到国槐身上,去挖国槐的根的人,会被抓进树下蚁穴的幻梦里。
在幻梦中,贪心不足者汲汲营营,只会一次又一次得而复失,心怀恶意的,那些恶意会在梦中被反复加诸己身。
“真的!?”路南柯的眼睛也亮了,“怎么还有这么厉害的树!”
红桃k也是第一次听说,他刚趴在窗户边上听鸽子们说的,一点都不会有差:“他们说这是槐中世界的守门树!这下咱们都安全了!”
“听说是咱们的大槐树跑出去送槐花,请了特别厉害的苗圃专家回来,帮忙移栽的新树种!”
红桃k撸起袖子:“那些坏人全被困在梦里,剩下的人也都被吓破胆子,不敢再打咱们的主意了!”
小信使也听得心潮澎湃,要不是现在连站起来都打晃,恨不得也找大国槐拜师学艺,去当槐中世界的守门树。
“这下你就能放心了吧?”红桃k扯着路南柯,高兴到不行,“你和你家小树也安全了!”
路南柯用力点头:“嗯嗯!我今晚就得去告诉我的小树。”
红桃k:“……”
小骗子的眼睛金亮亮,握住红桃k的手:“好兄弟!”
好兄弟已经对“今晚”不太信任了。
但被那双闪着亮晶晶金色小星星的眼睛盯着,就算是槐中世界心最冷最硬的意识,也只能认命地唉声叹气:“好吧……好吧!”
“今晚一定没问题!”路南柯拍胸口,“我今晚不回家啦,我和大肥羊先生请假了。”
红桃k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你还能不回家吗?”
“当然。”路南柯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柔软的金栗色也小卷毛跟着晃,“那可是大肥羊先生!”
大肥羊先生可是又善良又通情达理的大人。
这家的两千五百条规矩里,小树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必须回家,也可以在好兄弟家留宿。
当然,得记得保持联络,记得保护伤口。
不能太辛苦,不能两个小朋友就跑出去冒险,不能一口气玩到半夜不睡觉。
如果发生了危险,记得一定要给家里打电话,如果不知道该往哪跑,就一口气跑回家。
“我可必须得严格守规矩。”路南柯又高兴又有点发愁,躺在凉席上叹气,“不然大肥羊先生就会因为担心,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动摇自信心。”
那可绝不行。
小骗子发了誓,一定要捍卫大肥羊先生的自信心,要让大肥羊先生做最好的种树人。
这是非常重要的誓言——就和作为一个信使,必须要永远捍卫槐中世界、不让任何恶意侵扰伤害这个世界一样。
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骗子,绝对会遵守的诺言和职业守则。
“这规矩听起来真好……不过你可得坚持立场。”红桃k枕着胳膊,一边吃绿豆冰棍,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可是自由的小槐树,不能叫人给拐跑。”
路南柯也没那么撑了,靠在忍不住一起偷偷带出来的抱枕上,一边喝槐花酿一边点头:“嗯嗯,当然。”
小骗子的骗术精妙绝伦,只有骗人家的份,怎么会被拐跑:“我都想好了,我先帮大肥羊先生实现梦想,然后再学三五年的手艺,然后再用三五年开他一院子的花,然后再用三五年时间堆满一院子的礼物。”
“然后我骑上自行车就跑,奔向自由,做最自由的小槐树。”小骗子说,“自由整整三五天再回家。”
“……”红桃k叼着冰棍:“不是我说你,路南柯啊路南柯——”
路南柯:“你就说你吃不吃绿豆冰棍吧。”
红桃k:“……你这计划好极了!大肥羊先生说明天还有绿豆冰沙,请问这是真的吗?听说你们家还有那种又清凉又甜的绿豆汤,啊,还有百合绿豆冰粥。”
小骗子得意洋洋地翘尾巴,相当阔气地一摆手,比划了个“ok”。
红桃k当场为好兄弟的缜密计划鼓掌三十秒。
小骗子高兴到不行,抱着手机在凉席上打了几个滚,躺在有风吹进来的阳光底下,给大肥羊先生打报平安的电话去了。
——有些又娇气又难养的小槐树,嘴上说着“一小时一次电话太多啦”,其实每次刚到四十五分钟的时候,就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看时间。
路南柯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值得高兴的、想打电话回去说的事。
他把自行车借给了大肥羊先生骑回家,自己被红桃k扶着,拄着竹竿一点一点慢慢走,走几步就要歇好半天。
所以就有很充分的时间,看草叶上的蜻蜓翻飞,看槐花间的蝴蝶跳舞,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以前的小骗子也很开心,推着自行车一路唱歌流浪,可哪怕最开心的时候,也从没这么心满意足过。
他比谁都更喜欢槐中世界,却又从不知道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叫人高兴的事。
“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现在没有心事了。”
红桃k撑着他,拍拍小信使的胸口:“你以前开心的时候,都得算着还剩几天,对吧?要么就是在最开心的时候,对面就‘啪’地没啦,烟消云散了。”
要么说信使是最孤独的工作——他们不断经过别人的人生,永远都是一段又一段故事里的过客,永远没有自己的故事。
小骗子假装自己是人家家里的小孩,骗来的开心,最多只能有七天,七天一到就要立刻蹬上自行车留下礼物拔腿就跑。
小信使帮忙实现愿望,和槐中世界的意识交朋友,那些朋友会在最高兴的时候感受到得偿所愿的安宁和满足,自然就会消散。
哪像红桃k这种最靠谱的意识,愿望是当上最伟大的魔术师,其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花切能把扑克牌飞到隔壁小孩的脑门上。
跟这种靠谱的意识做朋友,一百年都不用担心“分离”这种小事。
“太对了,就是这样。”路南柯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头上,抹掉额头的汗,“所以你不要老是怀疑我,要不是我的骗术越来越精湛……几点啦?”
“七点四十二!”红桃k为了绿豆冰沙,就算再恨铁不成钢,也只能把话吞回去,“你上个小时还坚持了四十五分钟呢!”
小骗子甩松汗湿的额发,眼睛金亮亮,对着足足十八分钟的漫长间隔唉声叹气:“你不懂,你不懂,我这是怕大肥羊先生一个人在家里感到不安……”
他们四点半从红桃k家出发,因为路南柯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
但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
只要再稍微往远走一点,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就能找到路南柯的那棵小槐树了。
“我要是大肥羊先生,我现在就一个人把你的宝贝自行车骑跑。”
红桃k手搭凉棚望了望:“你把它藏得真隐蔽,这已经快到隔壁信使的片区了吧?”
“隔壁信使年纪太大,骑不动自行车啦,我一有时间就过来帮忙。”小信使晃了晃脑袋,“他允许我把我的小树藏在这儿。”
老树荫蔽小树,新生的枝条接替旧枝条,槐树由此生生不息。
路南柯又花了十分钟时间,走完了剩下的一小段路,找到了自己的小槐树。
他顾不上休息,喘了两口气,就嘱咐红桃k在原地等着自己,赶快把围着的稻草打开,检查上面生出的愈伤组织。
信使和槐树相伴而生,一个受了伤,另一个也必定难活。
同样的,当其中一个的身体开始恢复,重焕生机,另一个也会跟着振作。
小槐树高兴极了,不停摇晃枝条,给小信使展示自己长出来的一丁丁丁点漂亮的新树皮,还试图用到现在都没掉的叶片和小嫩芽比个心。
路南柯赶紧抱住树干:“别乱晃别乱晃,我们还没好全呢。”
他把自己这些天的遭遇一口气讲给小槐树听,又反复嘱咐:“千万不能掉叶子,万一哪片叶子晃掉了,大肥羊先生就要失去自信了。”
小槐树最近也经常被一位种树人先生照顾,还不小心打中了无辜的奇怪长腿小蜻蜓,歉疚地耷拉枝条,蹭了蹭路南柯的头发。
“你是说,有专业的苗圃专家来给你松土浇水吗?”路南柯想起红桃k说的传闻,眼睛亮了亮,“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放心吧,我回头就去准备礼物答谢人家。”
要是能找到那位专家,路南柯去道谢的同时,还得跟对方道个歉。
小槐树没了根,其实早就不能再吸收土里的水分和影响,再怎么松土、浇水、施肥,也只是哄树开心的安慰而已。
是路南柯一直在用心血养小树,可一个人的心血毕竟是有限的,要不是遇上大肥羊先生,现在的小骗子恐怕已经油尽灯枯,必须立刻筹备远行了。
“我把我们的根埋在大肥羊先生家了。”路南柯抱着小槐树,贴着树干说悄悄话,“等根活过来,就把你也接回去,到时候我们的伤就全好了,再也不疼了。”
小槐树的枝条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僵硬,好几根原本已经干枯的枝条,这会儿居然也隐隐泛出青色,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路南柯的伤。
“我不疼,一点事都没有。”小骗子眼睛弯弯,笑着哄自己的小树,“放心吧,我是谁啊?无敌大信使诶!”
小槐树立刻为无敌大信使竖起大树杈。
路南柯笑得站不直,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才摸摸树干:“我跟你说,还有五分钟……”
他晃晃手机,正要给小槐树炫耀他的“报平安电话”,忽然远远听见惊骇的呼救声。
小信使的脸色变了变,立刻收起手机,嘱咐小槐树继续藏好伪装成枯树杈,一头撞回槐中世界。
一团黑气盘踞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狰狞可怖,不断逡巡,似在搜捕猎物。
月挂树梢,风过劲草。
漆黑的怨气仿佛有腐蚀的作用,草地一瞬间就枯萎一片,从绿油油变成凌乱的枯黄。
红桃k躲在两块大石头后面,拼命把自己压扁,缩成一小盒扑克牌。
“是隔壁的小孩子吗?”一群意识正试图围捕那团黑气,看见路南柯就高声喊,“快跑,往家里跑!”
红桃k也哆哆嗦嗦扯着嗓子喊:“好兄弟,你先出去!隔壁村有个大黑球疯了!”
这是隔壁片区新生的魇,多半是因为心愿破灭得异常惨烈,怨气缭绕狰狞可怖,透出的寒意几乎能将人生生冻结。
已经有几个意识被黑气盯上,黑黢黢的怨力肆虐,将其中一个意识定在原地,浓深怨气像是缚魂的绳索,盘旋缠绕。
“快跑!”红桃k知道好兄弟最怕这个,顾不上害怕,冲路南柯喊,“往外跑,赶紧关门……千万别打开!”
路南柯站在原地。
他的确最怕魇跟黑气,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儿血色化成苍白,胸口起伏了几次,却没向后退。
小骗子当然最擅长跑路了,不论是往外跑还是往家里跑——被那些恶人追的小槐树也得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路南柯长到十一岁,从没跟人打过一次架,永远都是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跑得比谁都快。
但信使是不能跑的。
少年信使站在原地,没有打响指,捻了个相当复杂的诀,身旁迅速聚集起汩汩清泉。
魇似乎畏惧这种清水,向后急速退却,让那一小盒扑克牌钻了空子,咻地窜到路南柯身后。
“你怎么还会这个!”红桃k只见过路南柯打响指弄清水来洗手,从没见过这些水可以这么用,又惊又喜,“你怎么——路南柯!”
路南柯几乎是不得不靠在他身上。
少年信使的身体迅速冰冷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把红桃k往身后用力护,问那些意识:“你们的信使呢?”
“我是负责守护这里的信使。”路南柯说,“我需要和你们的信使联手,所有意识,退到我们身后。”
他亮出一片嫩金色的槐叶:“信使上前,护卫一方。”
那片槐叶和其他暗淡的、发黄的叶子都不一样,仿佛是从树心里发出的唯一一颗嫩芽。
在槐中世界,意识根本不是魇的对手——尤其是这种怨气极强的新生魇,最不甘怨愤,毁灭成为本能,能吞噬所见的一切。
只有信使才能守护这片地方,这是信使的职责、使命和与生俱来的骄傲。
“你是信使?!”那几个意识眼睛一亮,仿佛见了些希望,却又更紧张起来,“我们的信使也被魇吞了!”
这只魇失控的原因,是“无处结缘”。
无处结缘,无处停留,一生都漂泊流浪,既无梦境也无彼方。
被世界遗忘的灵魂在死后化为魇,这也是信使们唯独难以阻止和降服、甚至可能反被吞噬的一类,因为这也是信使的宿命。
每个信使都要走遍所有的槐树,收集信和礼物,把它们送去该送的地方。
不可心生贪图,不可眷恋停留。
“没有红布条的意识不能碰它!”那些意识喊,“信使也不行,你有红布条吗?千万小心,我们的信使已经被它吞了……”
路南柯胸口缓缓起伏。
玫瑰花瓣绕着他的手指转了下,变成相当逼真的红布条,被他拿在手里,漂漂亮亮的金色眼睛弯起来。
“我有。”路南柯说,“你们快走——过会儿带我回家。”
他后半句是对红桃k说的,声音压得稍低,少年信使的视线已经锁定黑气里的影子,清凌凌的水流在身畔环绕。
如果是意识,被魇吞下去就完了,但刚被吞噬不久的信使还能救。
至少身体还能救,还能落叶归根,被送回家。
这是信使最后的愿望了。
每一根槐树的枝条,在走过千万里的漫漫孤寂后,都祈求着在死后能回家。
每一根槐树的枝条,最高的使命,都是保卫他们这个最好、最漂亮、最安宁的世界。
红桃k才不上当,他死死扯着路南柯的手腕:“你哪来的红布条?!”
小骗子歪了歪脑袋,眼睛调皮地一眨。
路南柯把好兄弟塞进扑克牌盒里,把手机也一起藏起来,飞快用枯草盖上。
他会回家、他会回家,他肯定会,他做梦都想着要回家。
他不会被魇吞噬,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家有牵挂,他只是去冒一点点险,可能会睡一小觉,醒来就立刻往家跑。
他知道怎么回家,也是外面那个世界活着的人,他偷偷把红布条塞进大肥羊先生的口袋里了。
他当然非常想回家,可他是信使,他这时候一步都不能退。
路南柯主动张开手臂,等着魇来吞,那些狰狞的伤口一被亮出来,自然成为魇最难抗拒的饵料。
几乎只是一瞬间,少年信使单薄的身体,便已坠入漆黑冰冷的森森怨气。
凄厉的怒吼声震荡四周。
魇从没吞过这么干净灼烫的灵魂。
像是把黑气最害怕的阳光一口咽进去,那些金灿灿的光点混在清澈的水流里,将那一团狰狞盘踞的黑气毫不客气地撕开,扯断仿佛生根的浓雾。
老信使从浓雾里掉下来,摔在草地上,被那几个意识抢回去,不停呼喊摇晃。
魇嘶吼着暴怒起来,左冲右突的黑气瞬间变得浓郁至极,阴森森的寒意甚至叫草叶上冻出白霜,仿佛一只大手拧住了那个少年信使的身体。
路南柯被浓黑的怨气死死束缚,却也同样牢牢束缚住了那团黑气。
他像是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那些掺着金色阳光的水流越来越少,玫瑰花瓣装成的红布条也被黑气腐蚀湮灭。
“电话!!”红桃k狼狈地爬出来,“电话!路南柯,你家大人给你打的电话!”
红桃k扯着嗓子喊:“你没被拐走,我说错了!路南柯,你现在是有家的小树了,你得下来接电话!”
路南柯安静地阖着眼,头颈和手脚都一动不动地软垂,像是熟睡。
那团阴森森的怨气被清水和阳光削弱大半,无力再去追逐那些意识,只顾得上痛苦挣扎,试图卷起最近的食物塞进黑气。
红桃k被那团黑气盯住,却根本半点都顾不上,扯着嗓子骂了一声“去你大爷的”,拼命爬着树把电话举高:“路南柯!你不给大肥羊先生打电话了吗?”
红桃k用尽力气喊:“我告诉你!他可会非常难过!会怀疑自己会不自信,你变成小黑球可回不了家!”
红桃k一眼就看了那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急着喊:“他在那!路南柯在那,他是最厉害的信使!他刚才保护了这个地方,他现在累了,他要被魇抓走了……”
红桃k一边喊一边跑,跑到离那棵小槐树相当近的地方,忽然被绊得摔了一跤。
他急得直跳脚,爬起来还想跑,却忽然怔住。
他看见了红布条。
刚成型的红布条,所有意识都能看见——更何况是这么壮观,这么不容忽视,这么鲜艳凛凛迎着风飘的红布条。
红布条上画着戴墨镜的雪团,画着嚣张的狼头,画着长着翅膀的大灰石头炫酷机甲,画着三十多个蹦蹦跳跳的小黄人。
小槐树上全是红布条,路南柯的手腕上也是。
漂亮的小骗子也被红布条捉住,黑气不论怎么都带不走少年信使,反倒被那些灼烫的布条困得连连惨叫,肉眼可见地消散湮灭。
鲜艳得如同燃烧的红布条在夜风里鼓荡,拧成了手臂粗的大红绳,挽住摇摇欲坠的小槐树,捉住小骗子,一路通往路南柯给红桃k说了不下八百遍的那个“家”的方向。
一只机械蜻蜓抱着一大卷红布条,怒气冲冲地从一个方框里钻出来,一股脑塞进小信使怀里,拽着一头用绑安全带的办法绕他一口气转九百九十九圈。
威风凛凛的红布条,在夜色里漫天盖地的飘。
虚弱得奄奄一息的小槐树,在终于冲破了桎梏,凭借自己守卫住了信使的荣耀,保护了这片土地以后,猛地窜出一片金灿灿的叶子。
没有消耗任何一点路南柯的生机,它被一棵小云杉树手把手地教,狠狠把根扎进地面,大口大口拼命喝水。
今夜结缘,立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