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都怪我我太好看……

这家的规矩里,掉眼泪的小孩必须要吃最香最甜的蛋糕、用热腾腾的毛巾擦脸,躺在抱枕垒成的小城堡里不准乱跑。

小骗子路南柯的运气简直太好了。

他正没力气动、正饿得肚子咕咕叫,正急着把脸擦干净。

所以小骗子也相当乖,配合地小口小口吃完了蛋糕,喝了加槐花蜜的温牛奶。

历经大风大浪九死一生的小槐树,这会儿连张嘴都没力气了。最后那几勺温牛奶是被大肥羊先生抱着,轻轻拍着背哄先别睡,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喂下去的。

路南柯再醒过来,就躺在软乎乎的抱枕城堡里。

吃下去的东西在身体里慢慢长出力气,小骗子睁着眼睛,看正给自己用热腾腾的毛巾擦脸的人影,轻声道歉:“太麻烦您啦。”

“怎么会?”大肥羊先生似乎因为这句话有些惊讶,“你是我家的小孩。”

小骗子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看大肥羊先生蹲在沙发前,用热毛巾细心地敷他细瘦得像小枯枝一样的手。

大肥羊先生帮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就是那套他最喜欢的好看的睡衣,但晚上没有阳光,他没办法把像平时那样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小骗子悄悄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小卷毛,努力想让它们支棱起来一点,看着不那么像乱糟糟的蒲公英。

今晚的人只怕都要丢到隔壁大槐树了。路南柯长到这么大,都没这么不顾形象地大哭过。

没办法,谁叫他要扮演的小孩喜欢掉眼泪呢。

要演这家的小孩可真不容易,规矩又多,又害得大肥羊先生这么辛苦。

爱漂亮又完全不擅长哭的小骗子,已经有一点想打退堂鼓,其实——

大肥羊先生抬起眼睛,温声问:“其实什么?”

路南柯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声:“我是想说,其实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完全没关系的。”

“时间很晚了,刚来槐中世界的意识需要好好休息,不然脑子就会转不太动,想起东西的速度也会变慢。”

小骗子的脑子转得很快,张口就能编:“学校都教了,小孩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其实这叫自力更生,是培养自理能力……”

……其实是打退堂鼓的小骗子,有点忍不住想说实话,不太想干这一单了。

一向都心狠手辣的小骗子,这可是难得的发善心,想放过这头大肥羊,承认自己其实不是这家的小孩。

他已经开始逐渐了解大肥羊先生,发现这是个非常淳朴的好人。

这种单纯、善良、好心的人,稍微一骗就会被哄得团团转,不该被耍弄着去照顾不着调的小骗子。

之所以还在犹豫,是因为他今晚实在太累了,如果被赶出去睡大街,明天早上很可能就不再有力气醒过来。

小骗子可以醒不过来,但信使必须要醒。

路南柯不能睡着,至少今晚还不能。

他还肩负着代购的重任,还得送信,还得给这家的真小孩送一罐新的槐花蜜。

路南柯还打算再写一封信,告诉这家的真小孩一个超级机密,决不能跟别人讲,他家的大肥羊先生是去远方执行秘密任务了。

路南柯编过很多这种信,假信封和假邮票都攒了一大摞,假邮戳是用萝卜刻的,他们这儿有个愿望是刻一万枚印章的意识,现在才刻到第一百三十七枚。

“不行啊。”大肥羊先生把毛巾叠好,放回热水盆里,“种树可不是这种规矩。”

路南柯的眼睛眨了两下,忽然亮起来:“种树还有规矩吗?”

对了,对了,他差一点就忘了。

淳朴的大肥羊先生职业是种树来着!

说不定他能在这儿学会点法子,回去哄他的小槐树高兴,没准就能多活一段时间,多长出几颗芽,少掉几片叶子。

刚打了退堂鼓的小骗子瞬间又扔下鼓槌,决定至少再多骗一个晚上,套出点有用的资料:“能请您教教我吗?”

作为报偿,他必天天晚上给这家真小孩送好吃的,再给这家免费送一年的信和快递——假如他还能活一年的话。

假如活不了那么久,他就用最后一片叶子打开门,放大肥羊先生去抱抱他们家那棵“动不动就哭鼻子,心肠又软又乖又好的小树”。

“我想向您请教种树的窍门。”

小骗子打起精神,高高竖起耳朵:“学校要写作文,我正想写一篇《要怎么种树》,一直没有思路,酝酿了好几天。”

大肥羊先生点了点头:“像我们这种专门的职业,和随手播种的人不一样,身负很重要的使命和责任。”

大肥羊先生说:“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

小信使的眼睛又亮了亮:“嗯。”

这他可完全懂!

就像信使,信使就是有非常重要的使命跟责任的。

可不是随随便便把信往人家门口一扔,照着门乱敲一气,说“你的信!”然后甩手就走这么简单。

路南柯就从不这么干,会一直在暗中等到有人把信拿进去,才踩着自行车飞快溜走。

大肥羊先生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聊天:“要勤勤恳恳,坚持不懈,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小信使就是这么做的,点头:“嗯,嗯嗯。”

路南柯就从没晒过网,他做小骗子的确有点容易犯懒,但做信使可是从不开小差的。

偶尔虚弱到实在爬不起来,路南柯都会在梦里推着自行车继续送信,一直到累得实在没力气,连梦都做不成。

大肥羊先生说:“要知难而行,哪怕天气再糟、路程再远,都不能被吓退,要使命必达。”

小信使就从没被吓退过,点头点头:“太对啦!”

路南柯就从来都不会被吓退,从来都使命必达。

几千公里外的信他也送,要是收信方在槐树覆盖范围外,但信实在太重要了,他也会冒险送。

大不了就是回来多躺几天,颜色掉得严重一点,路南柯早就学会熟练地用太阳和金盏花给自己染色,谁都看不出端倪。

大肥羊先生又想了想:“还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有一个化名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小信使简直太有共鸣了,要不是没力气,简直要拍一下大腿:“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淳朴的大肥羊先生竖起大拇指:“能做到这些的人,一定心肠又软又好,机智勇敢,不论在哪个行业里,都是最优秀的。”

心肠又软又好、机智勇敢、最优秀的小信使路南柯:≡▽≡

“我们信使——我是说,我在学校的时候,社会作业是做信使。”

路南柯一口气把上面那些全说出来,滔滔不绝,眼睛都冒小星星:“就是这样的,和您说得一模一样!”

小骗子完全没发现,这些冒出来的小星星,让他的眼睛也染上了一点细微的清亮颜色。

很浅很淡,不仔细看察觉不到,但其实和阳光很像,也像槐花里藏着的花蕊。

是最清澈澄透的槐花蜜的颜色。

真心为自己骄傲和高兴的小树,哪怕暂时追不上太阳,也会把夜里的月光用露水截住,挂在树枝上得意洋洋地晃。

大肥羊先生有点惊讶,揉了揉小信使支棱了一点的小卷毛:“原来我家的小树也是这么酷的职业,你以前都没告诉过我。”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没有以前,他也不是这家的小树。

但小骗子非常想学种树,所以当然不会露馅:“现在您知道啦——我就是像您说的这样,勤勤恳恳、知难而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信使。”

路南柯可太喜欢这几个词了。

他决定骗完这一笔,以后再去别的地方,就化名“路勤恳”、“路知难”、“路拔刀相助”。

大肥羊先生坐在沙发里,摇头轻叹,一看就是完全被他帅到了:“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的职业这么酷,现在我们棋逢对手了。”

小信使其实也彼此彼此,连干枯的小卷毛和没有颜色的眼睛都忘了介意,嘴角超级得意地抿起来,翘着尾巴用力晃:“唉,怪我,以前我光顾着埋头工作,居然都忘了说。”

“现在说也不晚。”很明显就是被酷到了的大肥羊先生问,“请问我有这个荣幸,明天继续帮你给自行车打气吗?”

从没这么真心实意地骄傲过、被夸得像在云彩里飘的小信使,当即拍着胸口答应:“小事一桩。”

大肥羊先生又问:“我想抱抱这位小信使先生,可以吗?我已经完全变成他的粉丝了。”

小信使已经完全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乐淘淘张开胳膊,被温暖的手臂圈进怀里,放缓力道慢慢抱起来。

小槐树心甘情愿地坠进暖洋洋的怀抱。

从短暂的晕厥里醒过来的路遥知,在被轻轻擦拭额头的冷汗,感受到指腹和手背格外轻柔的碰触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把额头贴上去。

这家的小孩闭着眼小声嘟囔:“唉,小信使好累啊,小信使要累死了。”

穆瑜摸了摸他的背,那里的冷汗透过衣物,已经渗出来。

小槐树的状况,是被穿书局反派鉴定部门的ai和好几大筐槐花、好几大桶槐花蜜一起转达过来的。

穆瑜已经去看过那棵小槐树,用了最好的生根药,但收效并不明显。

小槐树还挺警惕,非常听路南柯的话,绝不相信贸然靠近的任何人,颤巍巍壮着胆子,用一段枯枝精准地击飞了无辜的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扛着写了“凸(q皿(#t)”液晶屏,火冒三丈抡起工兵铲,把小槐树周围的土旋风扫落叶地小心翼翼松了一遍。

“这么累。”穆瑜摸摸小信使轻颤的眼睫,“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

轻得像是片叶子的小信使脊背悸颤了下,倏地抬头,大声说:“我不用休息!我很好,我完全可以胜任这里的工作,我……”

他的脸色苍白,声音越来越小,睁着眼睛垂下头,不带血色的嘴唇还在嗫喏着“我很好”、“不需要新信使”、“我只是生了一点病,夏天就会好”。

“我很好,夏天就没事了。”小骗子问最懂种树的大肥羊先生,“是不是?”

穆瑜抱着浑身冰冷的小骗子,拍着背轻声回答:“当然。”

小槐树很不好。

只是小骗子神通广大,骗过了大槐树,也骗过了槐中世界的所有意识。

要治疗这么重的伤,已经不能下一点重药、不能动任何一锹土,哪怕是稍疾的风带来的惊扰,也可能会让最后那几片叶子落尽。

这是种叫做“假活”的现象。

断了根的小树,根本没能恢复、没能长出愈伤组织,生不出新的根,完全靠体内贮存的水分养料发芽展叶。

芽发得越多,叶子长得越好,看起来越生机勃勃,体内仅剩的养分也就消耗得越快。

所以有些在春天长势很好的小树苗,会在气候越来越好、阳光越来越足,林荫最茂盛的时候,悄然枯死凋亡。

……

相信了大肥羊先生的小骗子安稳下来,闭着眼睛靠在穆瑜胸口。

“请带我去取……啊,我是说。”他小声说,“请带我去吃早上那些好吃的吧。”

小信使攥着一支很小的玫瑰花,他没力气抹去上面的刺了,就把花茎攥在自己手里:“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穆瑜抱着他去见满满一大桌好吃的,比早上更丰盛——他像是真去了小骗子口中的那条“早市一条街”,买来了小骗子边说边吞口水的烤鸭、酱板鸭、鸭血粉丝汤。

片成薄片的烤鸭肉又香又嫩,外皮红酥油亮,甜面酱和切好的葱丝黄瓜条放在一旁,透亮的小薄春饼热腾腾地冒着气,还有甜津津的一小碟白糖。

小骗子看着都馋,高高兴兴地弯着眼睛:“真好啊。”

小骗子不着痕迹地哄大肥羊先生许愿:“这些都是给这家小孩的,对不对?”

“对。”淳朴的大肥羊先生点了点头,“要是都能吃光就好了。”

小骗子笑着打了个响指:“没问题!”

他假装不小心,把小玫瑰花掉下来,让它把这些好吃的都带去一场“大口吃光才准走”的梦里,送给这家真正的小孩。

大肥羊先生警惕性好差,离得这么近,居然完全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机智勇敢的小骗子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得意地翘起嘴角,睫毛坠下来。

他睡在温暖舒服的怀里,鼓鼓囊囊的腮帮其实还藏着偷吃的一个烤鸭卷。

刚吞掉香到迷糊的烤鸭卷,小骗子就被一股有点熟悉的玫瑰花香拽着,身不由己地掉进了一场奇妙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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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满血复活的小骗子是被撑醒的。

金灿灿的阳光已经洒得到处都是,小骗子立刻熟练地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把好看的睡衣熨平收好。

他今天的感觉非常好,和阳台上的大肥羊先生挥手告别,骑着被修得焕然一新、前后胎都打好了气的自行车飞下了坡。

走街串巷送快递的路南柯,一路都在拍着撑到不行肚子,琢磨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

他们这种能在梦里往来的信使,忘掉了一场梦的内容,这可是很罕见的事。

但昨晚的梦小骗子可是忘得一干二净,就记得有个贼凶的玫瑰花叉着腰,让他不吃完不准走。

小骗子被迫埋头苦吃,吃了一整宿,腮帮子都累到不会动了。

“……醒醒!快醒醒!”

有人用力晃他的肩膀:“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你昨天到底跑哪去了?”

小骗子刚从沉思里回过神,就被红桃k摇晃得差一点又坐在地上:“我好得很!”

他就是在回味梦里的酱板鸭!

也不知道那个酱板鸭是哪来的,味道怎么这么好。

小骗子甚至想再做一场梦,打听一下烤鸭、酱板鸭和鸭血粉丝汤在哪卖。

如果附近有槐树的话,他就去骗点钱,想办法买一大堆回来,慷慨地请大肥羊先生大吃一顿。

到嘴的鸭子被晃飞了!

小骗子还有旧账没跟红桃k算,摘下软毡帽,作势要撸袖子。

红桃k被吓得掉头就跑:“我这是关心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槐中世界还没有意识跑得过小骗子的自行车。

路南柯骑着自行车追他,红桃k一着急就穿墙,可惜最敬业的小信使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路,能抄近路把他堵个结实。

路上摆摊的意识笑着起哄,大声给小信使告密。被穿墙的意识正在洗衣服,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就立刻带着一盆泡沫参战。

红桃k顶着一脑袋泡沫逃命:“我是冤枉的,你们怎么都帮他!”

“那当然!”有意识大声喊,“这是我们的小信使嘛,是最娇气的小槐树,你可不准惹他!”

旁边的意识立刻跟着强调:“红桃k,要是敢让他掉叶子,你就完了!”

红桃k其实知道一点小槐树的秘密,不然也不能这么担心。

他知道路南柯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些事,欲言又止地把话咽回去,只能大声叹气:“行了,行了,我认输!我知道错了!”

几个意识立刻七手八脚把他按住,等着小信使来把人缉拿归案。

红桃k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

“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被骗了。”

路南柯捏住自行车闸,威风凛凛地单腿撑地:“还说我被人骗钱骗树骗感情,被人拐跑回不来了?”

“我那是担心你。”红桃k嘴硬,“那——那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路南柯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狼狈地叫坏人追,弄乱了衣服还摔坏了自行车,现在膝盖上还贴着大肥羊先生给的大号创可贴。

优雅的小骗子从不跟人打架,吓唬完了人,就得意地把毛毡帽戴好,有条不紊地整理袖口领口:“我又不像你,我的工作可是很忙的。”

昨天跑的太急,小骗子今早整理大外卖箱,才发现代购的那些东西已经有一大半都摔坏了。

所以今天上班前,路南柯特地看好机会,趁外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出了一趟大槐树。

他自掏腰包把这些东西又全买了一遍,假装昨天只是有事耽搁,拨着自行车铃大声吆喝着回来送货。

被红桃k堵住之前,路南柯刚把最后一套限量版漫画书用竹竿挑起来,和一个超级炫酷的机械战警限量款正版头盔一起,塞进了一扇小窗户。

这是路南柯自己要买的——小窗户里有一个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哭着不肯出门的小意识。

小意识对假发的接受度不怎么样,路南柯已经从爆炸头到小脏辫扔了一遍了,决定再换头盔试一试。

慷慨的小骗子花钱如流水,就这么又穷的叮当响。

要不是被拦住,路南柯正准备出去再骗点钱,找他们这儿最会修东西的意识老爷爷帮忙看看,能不能修好那串玻璃风铃的。

“你最近先不要出去了。”红桃k严肃下来,看看附近没人注意,小声问路南柯,“你的小树怎么样了?”

小骗子眨了下眼睛:“很好啊,比之前又多发了几颗芽呢。”

红桃k将信将疑,看了他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叹了口气:“有人在高价收信使的槐树……我听路过的鸽子说的。”

这种事其实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就像有光就注定有影子、有白天就必然有晚上,不论是在什么地方,都总会有滋生贪欲的阴暗沟壑。

尤其是像槐中世界这种位于生死之间,无数意识寄居此地,与外界既联系紧密却又泾渭分明的地方。

要是能强行打开一扇沟通里外的“门”,能动的心思、能做的事可就太多了。

“昨晚大家都在找你,都急坏了,差一点就派人出去,听说你没事才放心。”

红桃k皱紧了眉,扯着他低声说:“你别骗我了,你昨天是不是被几个人追了?他们是不是要抓你?”

那可不是普通的寻仇,路南柯早不是第一次被外面的人盯上。

太多人垂涎信使的特殊能力,尤其是一棵还没长成的小树——被砍断了居然都能不死,还活得漂漂亮亮、活得好好的小槐树。

不少人都笃定着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能打通生死,能叫一个本该死去的孩子活下来。

红桃k是真的怕他出事,所以看谁都危险,看谁都像要把他们的小槐树偷走。

这种事一定不会只有一次两次,外面那些人盯着路南柯和他的小槐树,简直就像是盯着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路南柯没有说话,慢慢整理着他的软毡帽。

漂亮的小少年手指白皙修长,一点一点整理袖口,把最后一点皱褶也抹平,调正纽扣的位置。

他问红桃k:“我是不是给大家添麻烦啦。”

红桃k:“??”

红桃k快被他气死了:“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听进去这个了?!”

“你说大家要出去找我。”路南柯弯了弯眼睛,轻轻摸自行车的铃铛,“没有信使开门,强行离开槐中世界的意识,是会飞快烟消云散的。”

红桃k一时语塞:“我——我没那么说!你听错了!”

他急得不行,又后悔又懊恼:“你才不是麻烦!我们喜欢你做信使,也想和你做朋友,我们想让你一直留在这儿……”

“不行哦。”小骗子忽然张开手臂,抱了他一下,“我可是自由的小槐树。”

路南柯最害怕的事,就是有人喜欢他、有人想留住他,有人想和他做朋友了。

那个“漂漂亮亮地死”的愿望,是他编出来哄自己高兴的,最喜欢漂亮的小骗子一想到这件事,就高兴得翘尾巴。

小骗子有多想把这份工作坚持到最后一天,就有多盼着能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落完最后一片叶子。

别看他是娇气的小槐树,老要人哄,要听甜得像槐花蜜一样的好听话……他其实很希望所有人都能忘了他。

最好是在三天后就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五天后就奇怪那辆自行车是干什么的,一个星期以后就忘了那里有过小槐树。

红桃k忽然生出不安,他一把抓住路南柯,盯着这个漂亮的、大家都喜欢的小混蛋:“你不是要跑吧?”

红桃k咬牙威胁他:“路南柯,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最难看的照片给所有人看!我说到做到!”

叫人又爱又恨、气得牙痒痒的小骗子灵巧地向后一跳,相当优雅地单手扶肩,啪地打了个响指,用比红桃k炫酷一百倍的扑克牌手法变出一摞照片。

浅金色的眼睛弯了弯,漂漂亮亮的小骗子站在风里,蓬松的小卷毛被风拨得轻快跳动。

路南柯问:“是这些吗?”

红桃k往空空如也的口袋里一看,脸色变了:“路南柯!你这个混蛋,你不讲义气!背信弃义!你快还给我,你答应我们一直在这的——”

“我会一直在这的!”小骗子笑着飞上自行车,得意洋洋挥着照片,“但这个东西我必毁尸灭迹!”

红桃k被他气得眼前一黑:“……”

路南柯把自行车骑得飞快。

他单手扶把,今天穿的格子衬衫被风灌进去,一眨眼就把这条街骑到头,身影消失在了街角。

……

这一整天,小信使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异常。

路南柯依然有一大堆正经事要忙,他忙忙碌碌地送信送快递,在槐树里外帮忙传话,还抽空黑吃黑骗了几个正骗人的骗子一大笔钱。

小骗子的荷包又鼓起来,带着那笔钱,去找了最会修东西的意识老爷爷。

白胡子的意识老爷爷拿着那一大堆风铃碎片,看了半天,摇头叹息:“不行,碎的太厉害了。”

“一点也修不好了吗?”路南柯趴在柜台上,“爷爷,这是我要送的礼物,我很想修好它。”

在槐中世界,一个意识要是说“很想”,那就是真的很想很想了。

哪怕是信使也不例外。

白胡子的意识老爷爷想了半天:“要修也行,不过那可得费不少功夫,一个月行吗?”

路南柯摇头。

白胡子老爷爷想了想:“半个月呢?半个月,不能更短了。”

路南柯捏着那一大把钱,他看着被他仔细擦干净,每片都擦得亮亮的玻璃碎片,小声问:“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有可能吗?”

“那可不行。”白胡子老爷爷说,“这是件很费工夫的活儿。”

要把碎的东西拼起来不难,可要拼到看不出痕迹,好像没碎过一样,那就要费不少功夫了。

而且,即使是这样勉强修复起来,碎了也就是碎了。

裂痕不会消失,被修好的风铃也只是件精美的艺术品摆件,一动就又很容易碎,不能再被随手拨得叮咚作响了。

“顺其自然也好。”白胡子老爷爷劝他,“有些规律,不是我们想违抗,就能强行违抗的。”

路南柯叹了口气:“我明白……谢谢您。”

路南柯把那些玻璃碎片都收回来,装进大挎包里,他打算去再买一件别的礼物,送给大肥羊先生。

碎掉了的东西就是碎了,这道理路南柯当然懂。

路南柯礼貌地付了咨询费,又向白胡子意识老爷爷买了一盏手提灯,挂在自行车上,坐在路边看他今天去书店买的《树木种植与养护》。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买这种书了,可不论买多少本,其实结果都一样。

小骗子唉声叹气地摇摇头,把书塞进大挎包里,骑上自行车,在满天的星星底下骑过街道和小巷。

他没有回大肥羊先生的家,叮铃铃一拨铃铛,理直气壮地进了红桃k的房子。

红桃k被他吓得跳起来,扑克牌都落了一地:“干什么!路南柯,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话是这么说,红桃k还是扑过去,一把牢牢抓住他:“别想跑!我们今天的账还没算完,我告诉你,不论你说什么,我是肯定不会放你偷偷跑掉的!”

小骗子才不会偷偷跑:“我堂堂信使路南柯,不光不怕你算账,我还敢住在你这儿呢。”

“你等着,我这就去拿照相机,我要怼着你的脸照一百张……”红桃k还在为照片的事耿耿于怀,忽然愣了下,“你说什么?住我家?”

小骗子眨了下浅金色的眼睛。

“我就说那是个大骗子!”

红桃k火冒三丈蹦起来:“他是不是把你骗得身无分文了?他把你赶出家门了吗?你被迫流落街头了吗?我带大家去收拾那个坏家——”

“没有!”小骗子声音比他还大,牢牢捂住了他的嘴,“告诉你了不是骗子!不准这么说大肥羊先生!”

红桃k第一次看见漂漂亮亮的小骗子动手,睁大眼睛,仿佛已经看见整副扑克牌上都写着“完了”。

小骗子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很不合适,抿了抿嘴,重新恢复了优雅,变出清水来洗干净手。

他叹了口气:“唉,我还是和你说实话吧。”

——路南柯整理好袖口,把软毡帽端端正正放在腿上,给红桃k绘声绘色地讲了个故事。

他其实是联系上了一位资深的苗圃专家,听说最擅长治疗断了根的树。

路南柯打算带着小槐树去求医,但路太远了,起码要几千公里,而且小槐树进不了槐中世界,只能从外面走。

但这也难不倒机智果敢的小骗子,他已经打点好了,准备带着小槐树混进一辆运送苗圃林木的大卡车,那里面可至少有一千棵小槐树。

“藏木于林,你听过吧?”路南柯说,“就是你要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藏在森林里。”

小骗子对这些典故信手拈来,滔滔不绝:“你说,我这么干,是不是那些人找疯了也抓不住我了?”

红桃k听得满眼睛都是方片,其实已经差不多被说服了,但鉴于这家伙一贯没什么信誉,还是半信半疑:“倒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你的小树能撑这么久吗?”红桃k怕他误会,连忙解释,“我不是——我就是,就是有点担心……”

小骗子哪会为这种事介意,大大方方地笑着拍他肩,一背手潇潇洒洒站起来:“你看我像撑不久的样子吗?”

小骗子的眼睛比之前多了颜色,不再是一到晚上就变成没有生机的灰白,在灯下是亮亮的浅金色,让他的话多了不少可信度。

红桃k又问:“你说那个苗圃专家,真的有吗?”

小骗子当然早有准备,立刻把在那本书上抄下来的作者姓名、电话和出版地址给他看。

红桃k这才终于信了,松了口气,咧开嘴笑起来,捶了他一拳:“你小子,吓得我提心吊胆了一天,我还以为——”

他赶紧闭嘴,没说下去,光是“呸呸呸”去晦气。

红桃k担心了一天,生怕是他说错了话,让路南柯从槐中世界跑出去,抱着他的小槐树悄悄等着枯萎了。

小骗子以前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上个冬天,路南柯就号称要“放冬假”,停了送信和快递,还给他们每个人都送了一支玫瑰花。

漂漂亮亮的小信使一高兴就到处送玫瑰花,所以也没人觉得奇怪,大家还嘱咐小信使一年工作辛苦了,冬假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休息。

红桃k在槐树林里连扑克牌魔术,一张扑克牌被风吹飞了,追着去找,才发现一棵尤其瘦小、干巴巴的小槐树。

路南柯应该是靠着树冻僵了,一半身子在槐中世界、一半身子在外面,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冷得像是块冰。

红桃k吓疯了,又不敢拖他回家——这种情况下的信使要是被拖进槐中世界,那说不定就真永远都出不去了。

幸好,那棵又矮又小可怜兮兮的小槐树很争气,在太阳出来以后,顶着寒风硬生生憋出一颗小嫩芽。

路南柯也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奄奄一息地伸出一只手,攥住红桃k的脚腕要馒头。

热腾腾大个刚出锅的,要十个。

……

从那以后,红桃k就开始疑神疑鬼,总是特别紧张这家伙:“这么好的事,你干嘛瞒着大家啊?”

“你懂不懂行?”小骗子抱着胳膊摇头,“人多嘴杂,我这是要秘密行动,难道还能昭告天下吗?”

红桃k被他一噎,抓着头发想了半天:“倒、倒也是,那你干嘛不回家——我是说回那个大肥羊的家?”

问完这句话的红桃k,立即遭到了小骗子路南柯的正义凝视。

红桃k:“……”

红桃k:“大肥羊,先生,的家。”

“我实在不忍心骗他啦。”路南柯叹了口气,“我本来想,今天要是找到了他家的真小孩,我就再赖一天的。”

可向来神通广大的小信使,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找到大肥羊先生家那个真小孩到底住在哪。

他又不敢在那一片绕太长时间,又不敢离开槐树太远。

小骗子恩怨从来分明,非常有职业道德地算了自己最长还能活多久,发现要是再这么赖下去、又找不到真小孩,就真的还不清了。

当然没有什么苗圃专家,这世上没有苗圃专家能救一棵被砍碎的小树。

路南柯是用自己的心血在养小槐树,这才勉强留住了这几片叶子,他昨晚虽然不能动,但其实知道大肥羊先生一直都在照顾他。

是因为大肥羊先生把他照顾得很好,所以今天的小骗子能这么嚣张、这么信誓旦旦地编故事……但有些事,就算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种树人,恐怕也没办法。

小骗子就快要撑不住了。

昨天摔破以后,他已经流不出血了。

路南柯有点遗憾,又叹了好大的一口气,对红桃k解释:“长痛不如短痛,我都做好计划了,像他这种刚来槐中世界的意识,是很容易忘掉我的。”

非常简单,只要路南柯抹去自己所有的痕迹,其实就行了。

今天出门前,小骗子就非常缜密地做了两手准备,提前收拾干净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

如果能找到这家的真小孩、能暗中给出足够的报酬,他就继续厚着脸皮回家。

如果找不到,就不能再回去,他不能让大肥羊先生记住他。

他不想让大肥羊先生记住一个冒充他们家小孩的小骗子——非要记住的话,他还是想当那个跟大肥羊先生棋逢对手,勤勤恳恳知难而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信使。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跟红桃k说的,也不能跟任何人说。

所以路南柯也只是告诉红桃k:“大肥羊先生太淳朴、太老实、太善良、太没有挑战性,一点都不刺激。”

小骗子相当薄情、相当翻脸不认人:“唉,不好玩,我要去找新的刺激了。”

红桃k倒是很欣赏他这个态度:“对!就该这样!”

头两天那都叫什么事!

红桃k早就想吐槽了!

——明明说好了合伙骗人,晚上出来打牌,骗来的钱五五分成。

结果等到了晚上,这家伙居然在电话里跟他说要早睡早起,明天还要上学。

——第二天倒是洗心革面,说好了这次绝不动摇、绝不心软、绝对在半夜出来打牌。

结果一晚上联系不上人,一整条小溪边上住的意识都信誓旦旦作证,说听见小信使哭的好大声。

连凌晨追魂夺命连环call都没能把人叫醒,对面蒙着被子嘟嘟囔囔,说实在吃不下了,还问他吃不吃烤鸭。

“都是意外!”小骗子斩钉截铁,“这次我做了万全准备,必不会再有分毫动摇!”

红桃k和他含泪握手:“好兄弟!”

小骗子含泪握手:“嗯嗯!”

他决定不光请洗心革面的好兄弟吃热腾腾的大馒头,还要加一袋他珍藏的泡面,现在立刻就去烧开水,然后叫人来打一晚上牌。

这才是他们骗子该有的快乐生活!

红桃k矫健地跳起来去烧开水:“我给你拿泡面!好兄弟,你要什么口味的!”

他把热水壶装满水插上电,兴高采烈地翻了半天存货,没听见回答,探出头:“好兄弟?”

小骗子正在接电话,赶紧冲他比划了个“嘘。”

红桃k立刻把嘴闭得严严实实,双眼放光地举起一张纸:是那个苗圃专家吗?

再换一张纸:还是新目标!

再再换一张纸:新目标带我一个!

红桃k觉得,路南柯最近十分需要一个忠言逆耳、理智清醒的好兄弟在身边规劝。

一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骗子,最近很有些不对劲。

很是有些虽然还不完全翻车、但明显是朝着翻车方向去的趋势。

路南柯囫囵摆手,拿着手机跑去阳台,趴在护栏上,轻声慢语地耐心说话。

那叫一个温柔耐心,那叫一个不厌其烦,那叫一个循循善诱。

红桃k上次听他这么说话,还是小骗子嘱咐小槐树不要怕,努力吸营养努力长,多长几片叶子多发几个芽。

好兄弟红桃k发觉不妙。

好兄弟红桃k决定出击。

红桃k毅然拿了自己最最珍藏的什锦味至尊泡面,把一整根火腿肠全放进去,放了足足两片芝士,撒了海苔碎,还煎了漂亮的太阳蛋。

红桃k出门去买了馒头,一手拎着热腾腾暄软的大白馒头,一手端着香喷喷的至尊泡面:“路南柯!来吃饭!路南柯?小骗子!无敌大信使!”

红桃k平时可绝没这么慷慨,要不是为了设下埋伏诱拐路南柯,早就自己狼吞虎咽把这些全吃完了。

他喊了半天不见人答应,最后才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沧桑念叨:“路遥知啊路遥知……”

“在在。”小骗子正蹲在外面叮叮当当开自行车的锁,另一边还急着讲电话,探头进来,差一点被香了个跟头。

小骗子一向最喜欢大白馒头、什锦口味的泡面、火腿肠、芝士碎和太阳蛋。

那个差点醒不过来的冬天,路南柯睁开眼睛,一口气吃了整整十个大白馒头,接下来点的餐就是什锦至尊泡面。

小骗子被泡面馋到走不动,随便红桃k开价,被敲诈了一盒至尊限量款超难买的扑克牌,都在吃饱以后一抹嘴,心甘情愿地推着自行车去排队等开售了。

红桃k面无表情地抱着泡面碗就跑:“不给你吃!你干嘛去?你不是要住这吗?”

“唉,本来是的,本来是的。”小骗子跳上自行车,晕头转向地发着愁叹气,“大肥羊先生走丢啦,他太想他家小孩——我是说,他太想我了。”

大肥羊先生沿着小溪一路找自己家的小树,忘了回家的路,但还记得电话。

有好心人帮忙联系了小骗子。

大肥羊先生描述的“我家小树”的特征,明显就是他,没有第二棵小树“又漂亮又好看又会骑自行车,背着大挎包到处送信和快递,是一名光荣的信使”。

“他怎么还记得你?!”红桃k瞪圆了眼睛,“你不是把所有的痕迹都收拾干净了吗?”

小骗子也问了原因,这会儿重重叹气:“都怪我,我太好看了。”

大肥羊先生在电话里说,虽然家里没有痕迹,但还是能清晰地想起,自己家应该有一棵特别好看、特别漂亮的小树。

小树叫路遥知,是他家的小孩。

是心肠又软又好、机智勇敢、最优秀的小信使。

“我很想他。”大肥羊先生在电话里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大肥羊先生说:“他一回家,我就会为他开门。”

种树人对漂亮小树的执念,那可和信使对非常重要的特快专递的执念差不多了。

小信使完全能理解这种感受,深刻反省和后悔自己没计划周全,送给好兄弟一支玫瑰和一副至尊黄金扑克牌,跳上自行车。

红桃k火速收好至尊黄金扑克牌,乐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回过神,看着好兄弟远去的背影:“你这就——你这就走了?!路南柯?路南柯!路遥知!”

“在呢在呢!”路遥知赶紧拨铃铛,然后才发现是他在喊,连忙摆摆手,“不行,我不能跟你聊了,我得赶紧回家。”

在槐中世界,没有比小信使骑自行车骑得更熟练、更快的人了。

路遥知蹬着自行车飞过小巷,飞过街道,飞过一条清凌凌的小溪。

他毫不犹豫地奔着家去,他几乎不用看路就知道要怎么走,因为他已经在脑子里走过不知多少遍,他望着月亮想回家。

就再心软一次,就今晚,他还得回家,他得去陪伴不安的大肥羊先生。

小信使的软毡帽被树枝挂住了,他只能拜托那棵槐树先帮自己保存着,明天再回来取。

因为他实在没有时间停车了。

“我答应了大肥羊先生。”全世界最信守承诺的小骗子说,“听到他的电话,不论我在什么地方,都会飞回去陪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