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云杉顶着他的小蜻蜓,也有点紧张:“我,我没喝——”
有液晶屏的小金属球:“嗝。”
蒲云杉:“……”
机械蜻蜓:“……”
小云杉树胸口那块液晶屏自己打开,打了个饱隔,漾起几个小小的水花。
小灰石头在温泉里仰泳,察觉到吹进来的凉风,用力蹦了一下,之前因为“开心”被掰开的缝隙里钻出一点嫩绿的小芽。
“你发芽了!”机械蜻蜓一眼就看见了,“你喝了水然后就发芽了!厉害呀,你能长大了!”
机械蜻蜓大声叫他的名字:“蒲云杉!你可以长大了!!”
蒲云杉有些发愣。
他小心地伸出手,轻到不行地屏着呼吸,用好的那只手轻轻碰那一点点迎风神气晃动的小嫩芽。
软软的青翠嫩绿,芽叶也才刚刚舒展打开,边缘还有一点卷曲。
小嫩芽“啪”地抱住他的手指头。
……小少爷现在有点相信这不是做梦了。
一直躲在别墅小小的房间和小小的衣柜里,从没见过真的花草、从没想过自己真的可以长大的小少爷,是做不出这种梦的。
蒲云杉对未来最勇敢的想象,也不过是等他全身都改造成机器,不会随随便便就坏掉以后,把机械手换成小钳子小扳手小螺丝刀的款式,做最厉害的机械师。
机械蜻蜓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可能是梦!我看见窗户了,蒲云杉,你仔细想想,你的梦是不是都跑不出去?”
小云杉树绞尽数据库仔细努力想,睁大眼睛,用力点头:“……对的!”
他从没成功在梦里跑出去。如果梦见花园,那就一直在花园,如果梦见医院,那就一直在手术台上。
梦里的世界有时候也会特别好,但那个世界非常小——非常非常小,永远只有藏在侧侧侧卧的衣柜那么大。
在蒲云杉的梦里,没有窗户也没有门,没有通向外面的路,没有出口。
像是个被从外面锁住的衣柜。
“那是因为你老躲在那里面!”
机械蜻蜓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唉,厉害的大机械师可不这样,蒲云杉呀蒲云杉,你以后可一定要改。”
机械蜻蜓有理有据:“你看最厉害的大机械师导师,就可以自由地到处走。所以只要你自由自在地走过一千个地方,再认真地看完一千本书、做一千个小机器人,就完全有可能成为大机械师!”
小云杉树完全被说服了,液晶屏都激动得有点花:“对、对的。”
他的胸口不停起伏,金属球里的小石头激动得不停扑腾,小嫩芽激动地跳广播操,里面的水也跟着哗啦哗啦响。
“那还愣着干什么!”机械蜻蜓拿翅膀用力拍他,“跑出去看看!蒲云杉,你仔细看,路就在这里,你的脚没有换过。你要能跑出去,那你就是自由的……”
蒲云杉已经只听得清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他小心翼翼抱住小蜻蜓,屏着呼吸,抬头看向大机械师导师。
大机械师导师的眼睛会笑,是种很浅但很温和的笑,好像把什么告诉他都没关系,好像什么要求都可以勇敢地提。
蒲云杉结结巴巴地说:“导、导师先生,我想——”
“去吧。”穆瑜脱下执事的外套,披在小少爷身上,“记得要穿鞋。”
小少爷高兴疯了。
蒲云杉用力朝他鞠了个躬,紧紧攥着披在肩膀上的外套,拔腿就往别墅外面冲。
他记得要穿鞋,也觉得自己穿了,但其实因为太激动,在玄关结结实实摔的那几跤就摔掉了鞋子,还擦破了手肘和掌心的好大一片。
蒲云杉一点都不在乎,他老是摔跤,因为看不清、因为走不稳路、因为身上的机械零件重量不匹配总是偏沉……更多的时候则是因为学校有人捉弄,喊他废物小少爷。
小少爷家其实一点都不缺钱,一丁点都不缺,完全可以换那种最轻型的新型合金零件,跟身体的匹配度可以调整到百分之百。
医生和机械蜻蜓以为他是不舍得,其实也不完全准确——不是不舍得,小少爷暂时还不太理解“钱”的重要与否。蒲云杉不敢花钱,是因为他没有接收到这个家对他的承认和接纳。
因为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属于这个家,所以不敢擅自动家里的东西、不敢离开自己的那一片小安全区乱跑。
在小少爷的概念里,这些钱是家里的,不是自己的,所以不可以随便乱用。
这不对。
家不只是遮风避雨的地方,家理当安全,理当作为后盾。
倘若家做不到,那么就不是家。
做不到这些的家就不是家。
一颗树,发现这片土壤不是自己的土壤,理当有权力拔根就跑。
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土壤和水源,去伸展自己蜷曲的根脉。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阻拦。
蒲云杉跑得能听见耳旁“呼呼”的风声。
蒲云杉在医院的检查结果并不好,意识先天就没有强度的小孩,检查结果都不会好。
无根之木是存活不久的,他总是摔跤,真正的原因是力气在悄然流逝。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力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容易犯困、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
即使不遭遇那场惨烈的变故,这样再过一两年,蒲云杉大概也会被迫接受全部身体的改造。
——这是学校组织的体检里,发给他的那份纸质报告上面说的。
所以蒲云杉在学校的外号也有“小机器人”。
“小机器人!”会有坏同学欺负他,故意扬着那份报告嘻嘻哈哈,“等你变成了机器人,我们是不是都能操控你了?我们要让你在地上打滚!”
蒲云杉才不想当小机器人。
他原来想当,现在突然就一点都不想当了。
他才不会让那些人操控着他在草地上打滚——但他自己可以打,他想打滚就打滚,想蹦就蹦想跳就跳。
因为他真的从别墅的房间里跑出来了。
他跑出来了,有窗户有门、有路有出口,这是他的新现实。
这是拥抱着他揉他脑袋的家。
“不是梦!是真的!”
小云杉树啪地立正敬礼,给机械蜻蜓汇报结论:“我跑出来了,这不是场梦!我能长大了!”
机械蜻蜓高兴地给自己咔咔上弦,绕着他歪歪扭扭乱飞:“厉害呀!厉害啦!”
小云杉树把胸膛挺得笔直笔直,雄赳赳迈出开始长大的第一步,然后扑通一声被零点三厘米的台阶绊倒在地上。
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唉。”
“别着急,别急呀。”小灰石头第一次有这种信心,甚至敢为自己解释,“我能长大了。”
他没力气爬起来了,但还是细声细气地给小蜻蜓讲悄悄话:“我站不稳,可我长大就站稳了,你看有哪个大人会摔跤的。”
机械蜻蜓被他轻易说服了:“好吧,那我再相信你一点点,那你要好好吃饭哦。”
蒲云杉把头点得像砸钉子的小锤子。
他想试着一点一点站起来,然后腿软了下,断电似的栽倒下去。
还没有摔到地上,歪倒的小云杉树就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蒲云杉其实并没那么多撒欢的力气,但他实在太高兴了,他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完了,连手指头也动不了。
蒲云杉努力地眨眼睛,一点一点认出人影:“导师……导师先生。”
穆瑜揽住他的肩膀,让小云杉树靠住自己的手臂,和他讨论更安全的断电方式:“下次可以回到房间再睡觉。”
“好,好的。”蒲云杉努力掀起眼睫毛,“我……我不是要睡觉。”
他强调:“我只是打一个小盹,就睡五分钟,我太困了。”
他的声音弱得再轻一点就听不见,却还是反复强调了自己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是要睡觉,又拜托导师先生和机械蜻蜓,五分钟一到,哪怕揪着头发也必须叫醒自己。
小灰石头完全不舍得睡过去了,他还急着回家吃饭,那么大一个餐车的好吃的饭,他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能和家在一起吃这么好的饭。
他太想继续长大,继续到处跑、到处玩了。
蒲云杉恨不得喝掉一片海那么多的水,然后“啪”地一下长大,然后走一千个地方、读一万本书。
蒲云杉裹着大机械师导师的衣服,被一下一下轻轻揉脑袋。
他的家对他保证:“五分钟后见。”
蒲云杉努力弯了弯眼睛,用胸口的液晶屏开了两朵像素小花,送给穆瑜和机械蜻蜓,然后垂下头睡过去。
这次的昏睡只是因为力竭。
伴随小灰石头的,是小少爷在短暂的生命里罕少有机会体验过,无梦的、完全放松的深度睡眠。
这其实是提升和锻炼意识强度最有效的方法——意识和身体是不一样的,意识的生长不靠吃很多饭、喝很多药,意识不能被关在小房子里。
关在小房子里的心会变成小灰石头。
但变了也没关系,只要还能醒过来,还能大吃一顿,就完全没问题。
变成小灰石头以后,重新复苏长大可能要慢一点、辛苦一点,但云杉就是这样。
云杉就是这样,这类树种早期的生长非常缓慢,十年内都不会怎么长,甚至让人怀疑这种小矮树是不是不会长高了。
但一旦进入拔节期,云杉就会迅速窜高,持续长时间地旺盛生长,一直窜到三四十米——这样的特殊生长习性,会让云杉有更长的时间,用来生长出完美的纹理和线条。
没人知道拔节的时间具体会在什么时候来。
或许要咬牙坚持很久,或许在不抱希望的某个深夜,或许就是明天。
小灰石头饿得到处乱游,小嫩芽也急的用力摇晃。
穆瑜画了个方框,在被黑静夜色笼罩的花园里,有金灿灿的阳光从方框里涌出来,浇灌灰扑扑的小金属球。
小灰石头和小嫩芽激情干杯,你一杯水我一杯阳光,咕咚咕咚感情深一口闷。
昏睡中的天才小机械师尚且无知无觉,他的意识强度悄然增强了一丝。
已经可以让螺丝刀变成会自己工作的螺丝刀,一口气拧整整两颗螺丝了。
蒲云杉果然在五分钟后打好了盹。
他一醒来就立刻紧急用力揉眼睛,新换的机械眼清晰度非常高,一眼就看见了肩上停着蜻蜓的大机械师导师先生。
小云杉树把手努力举高汇报:“先生,我醒了,我没有睡着。”
导师先生变出一朵小红花,贴在小云杉树冰冰凉凉的脑门上。
冰冰凉凉的小云杉树啪地变烫,直愣愣站起来,同手同脚齐步走:“谢,谢谢导师先生。”
穆瑜眼里透出笑,他活动了下手臂,也撑膝起身:“想在花园里野餐吗?”
小少爷啪地站住,眼睛睁得圆溜溜。
液晶屏噼里啪啦炸烟花,每个像素点里都写着“想”。
蒲云杉做梦都没想过在花园里野餐,他有点担心,咕咚咽了下:“会不会——”
“不会。”穆瑜把一个长方体的小盒子交给他,“不会麻烦,很容易。”
机械蜻蜓帮忙解说:“这个叫遥控器。”
用意识操控机械的世界里没有这东西,蒲云杉连忙接住遥控器,他看到上面有写着“花园野餐”的按钮,下意识抬头看穆瑜。
见到导师先生点头,小少爷就深吸口气,举起遥控器,试着按住那个按钮。
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由远及近传来。
小少爷:“!!!”
液晶屏:┗(@口@)┛
“我看得懂,我看得懂!”机械蜻蜓努力拍翅膀,“让我看看!是什么过来了,是……”
机械蜻蜓:“……”
很少有人能抵挡住最纯粹的机械之美——精密的齿轮啮合、巧妙连接的传动结构,复杂与粗犷的结合,最小的铆钉连接起坚固的庞然大物。
也有许多人无法抵挡住那些能带来最原始和纯粹的兴奋的、属于极限运动特有的刺激,比如蹦极和极限跑酷,比如旋翼机,比如赛车。
但……这并不能完全用来解释,为什么一架来花园里送外卖的机械炫酷赛车,会在进入花园的时候突然张开旋翼,又在飞到他们头顶上的时候长出两条腿。
难以描述成分的复杂机械外卖员,举着还热腾腾全程保温的一整个餐车,迈着两条大长机械腿,轰隆隆冲进了花园。
系统忽然意识到,宿主描述的画面,说不定不全是为了吓唬小灰石头。
它宿主可能是真觉得会飞的东西长腿很好看。
机械蜻蜓紧急拉同盟:“机械师,小机械师——”
小机械师一动不动。
小机械师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帅傻了。
机械蜻蜓:“……”
蒲云杉捧着遥控器,小小声和小蜻蜓惊叹:“它好酷啊。”
机械蜻蜓:“真,真的吗qaq”
“真的。”蒲云杉用力重重点头,“我也想做出这种机器人。”
他其实一直都在反思,做优秀的机械师必须要反思。
反思是哪里错了、哪里出了问题,然后设计出更好的新图纸。
小灰石头小声告诉机械蜻蜓:“我要是能做出这么厉害的大机器人,就不会死了。”
系统怔住。
蒲云杉其实记得,自己死在进不去的家门外。
没有一段记忆能真正被删除,那些机械獒犬撕咬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意识。
意识被困在身体里,被敲骨吸髓、寸寸分食,又一次被强行唤醒后,终于被困在方寸的冰冷机械当中,因为与机械模块彻底绑定,甚至连自行消散都做不到。
真正困住小灰石头的不是衣柜,是这个。
在蒲云杉的梦里,那个永远没有出口的空间,是孤独立在海上、茫然注视着空无一物的世界的机械树。
“……你不要难过!”
蒲云杉反而有点紧张,托起机械蜻蜓:“打起精神来,我现在可不是机械树了,我要改掉我的设计图。”
机械蜻蜓的眼睛都变成了qaq的形状:“什么设计图!那叫命运!蒲云杉,你要改掉你的命运!”
小云杉树被他吼得一激灵一激灵,但还是乖乖点头,划掉数据库里的“设计图”改成“命运”。
他是想,他现在是能长大的非常厉害的蒲云杉了。
所以他想试着改掉他的设、命运,他想改掉他的命运。
这个想法很微弱,很渺小,甚至就在刚才那一秒才刚刚成型,忽然就跳进他的处理器里。
以前的蒲云杉最希望有的,是一扇永远都能打开的门。
门里面有多小的空间都可以,一小块地方就可以。只要门能打开,在遇到害怕的事的时候,他就能立刻躲进去。
……但现在忽然不一样了。
见到眼前远比机械獒更高、更大、更威风凛凛,随随便便一个鞭腿就能把机械獒打飞的大机器人,天才小机械师的血液都在沸腾。
水声哗啦啦,小灰石头在金属球里龇着牙哇呀呀冲杀,小嫩芽拿叶子特别捧场地啪啪鼓掌。
蒲云杉甚至没来得及怎么看清这个庞然大物的全貌——他近乎着迷地盯着每个轴承的连接、每个传动结构的设计。
臂长、轨迹、角度范围、轴数都是书里没讲过的,转动惯量和最大扭矩设计完全打破了小机械师在书里学到的旧概念。
轴细节的优化远超想象,每个齿轮都被卡在了最完美的那个位置,每个传动杆的衔接联动都恰到好处。
而且……这是一个不需要意识操控的机器人。
只要遥控器和按钮就能让机器人冲过来,这就意味着内部还有更复杂的设计、更精妙的细节,至少有自动识路和避障功能,同时兼顾了平衡性和灵活度。
天才小机械师看着大机械外卖员灵活弯腰,铺好餐布、摆好餐具和热腾腾的饭菜,眼睛亮得都快发光了。
液晶屏已经开始发光了,蒲云杉紧张地和机械蜻蜓并排站着,机械手拉机械翅膀,磕磕巴巴第一次尝试主动提申请:“导、导师先生……”
穆瑜刚倒好冰可乐,闻言就回过身,耐心地半蹲下来,等他继续说。
小机械师紧张到语序错乱:“请问我借可以机器人这个大吗?”
机械蜻蜓恨铁不成钢,掐着机械音模仿蒲云杉,暗地里重新组句:“请问我可以借这个大机器人吗!”
小机械师的液晶屏悄悄给小蜻蜓发消息:_(q口q」∠)_谢谢!!
“可以。”大机械师导师点头,“是随手拼的,拆了也可以。”
应聘成为了这座别墅的执事和私人医生以后,穆瑜在忙的那几个小时,就是在拼这个。
其实直接画个方框,从汽车人世界借来一辆没有安装ai的汽车人,相比之下要更方便。
但穆瑜还是更倾向于亲自动手,在不超过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准的前提下,用属于当前世界的零件,拼一架能给小云杉树拆着玩的机器人。
因为原本就是送给小少爷玩的,所以想研究也可以,随便拆了也可以。
拆成一地碎零件,装不回去也完全没有关系。
液晶屏:……
小云杉树被大机械师导师酷得不会走路了。
在同手同脚走了好几步、左脚把右脚绊倒了好几次,终于走到喷泉池边上以后,蒲云杉小声问机械蜻蜓:“你说,我以后能这么酷吗?”
机械蜻蜓其实还有点忧伤:“技术上我是相信你的,但你不能让我长腿。”
系统其实在想刚才的事,还有点因为小云杉树诚恳地、认真地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死难受。
系统偷偷把这件事从后台给宿主打小报告,并把底线后退一小步:“长腿也行……你要给我穿沙滩裤衩。”
“不长!”蒲云杉立刻保证,“你可以飞得很高,想飞到哪就飞到哪。”
蒲云杉用清水把手洗得干干净净:“你会是特别自由、特别厉害的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一哄就高兴了:“那你也会是特别自由、特别厉害的大机械师。”
小灰石头一被夸就卡机,热腾腾地低着头不说话,用小毛巾乖乖擦手。
“你流血了!”机械蜻蜓一眼看到小毛巾上的鲜红血迹,“你刚刚是不是摔了好多跤,你受伤了,蒲云杉,你流血了。”
“嘘。”蒲云杉把血全擦掉,藏起小毛巾,“我回去修。”
“流的是防冻液,还有润滑剂,用来保证我能动的。”
小机械师悄悄告诉好朋友小蜻蜓:“不要紧,流干了也没关系,我衣柜里还有一桶呢。”
好朋友小蜻蜓一秒就把他卖了:“宿——私人医生先生!执事先生!蒲云杉摔伤了,他流血了!”
蒲云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捂机械蜻蜓的喇叭:“没有!”
机械蜻蜓特别生气地拍翅膀:“蒲云杉!你说话不算话,你根本就不想长大!”
小云杉树被批评得通红,又委屈又不会解释,从眼睛里往外渗水:“我没有!我说话算话的,你不要误会我。”
蒲云杉不怕被误会,他很习惯这件事发生了,但他不想让小蜻蜓和导师先生误会自己:“我,我没有,我想长大的。”
小云杉树拼命把眼泪憋回去:“我没有说话不算话,我是你的好朋友。”
机械蜻蜓也是他的好朋友,所以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可你再这样随随便便不负责任地把自己搞受伤,就算能长大,也不能又高又健壮,只能长成全是伤疤的小矮树。”
蒲云杉被他吓了一跳:“真的?”
机械蜻蜓哼了一声:“你不是发芽了,你问小苗苗。”
蒲云杉连忙低头,打开金属小球,发现刚长出嫩芽的小苗苗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水面上漂。
小灰石头急得团团转,一会儿帮小嫩芽扇风,一会儿帮小嫩芽擦水。
“怎么办?”蒲云杉急坏了,脸色都煞白,“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话不算话,我是坏机械师。”
“你不是坏机械师,是没有人教你,你现在有导师啦。”
机械蜻蜓拿翅膀抱着他的手,为自己说的道歉:“你不是故意的,我不该误会你,可你为什么不去问最厉害的大机械师导师,找他帮你的忙?”
机械蜻蜓举例子:“你刚回来的时候,导师先生不就帮你处理了伤口吗?为什么现在不行呢?”
蒲云杉本能地攥着手掌,藏着掌心的伤。
他想解释那时候他还卡着机,完全转不过来程序,那个1447863个g的“成为最伟大的机械师”指令实在太大了,他没有多余的内存把伤藏起来。
……但这个解释最终也没有被说出来。
因为蒲云杉发现,他现在不卡机、程序非常流畅了,可他还是想去找导师先生。
他想去找导师先生,把手上的伤给导师先生看,说对不起,说自己乱跑然后不小心摔伤了。
蒲云杉紧紧攥着手掌,他又看了看小金属球,才发现小苗苗已经沉在水里,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蒲云杉的脸色唰地变了。
穆瑜接到系统的实时小报告,撑了下膝,正准备起身,就被一棵语言功能完全混乱、急到只能用液晶屏不断弹sos的小云杉树砸了回去。
“请您,请您救小苗苗。”蒲云杉信了机械蜻蜓的话,认为小嫩芽打蔫一定是自己受伤不说、还流血了的原因,“我流血了,对不起,我把我弄破了。”
蒲云杉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完全没有发现,他说的是“流血”,不是“漏防冻液”。
他在潜意识里依然想当人。
之所以很快就习惯了机器人的思路、转变了思维模式,是因为做机器人不疼。
小少爷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防冻液、是润滑剂,他是最坚强的小机器人,这样伤口就不疼了。
穆瑜握住那只擦破了一大片、冰凉打颤的小手,喂他喝了一点可乐,又交给他一个炸鸡腿。
蒲云杉:“……”
液晶屏:q口q?
穆瑜沉稳地用可乐挡住蒲云杉的视线,往金属小球里投喂了两颗油炸花生米。
演技精湛的小苗苗和小灰石头击掌,原地满血复活,一边继续干杯吨吨吨干阳光和水,一边抱着香喷喷的油炸花生米去啃了。
大机械师导师沉稳地告诉蒲云杉:“吃炸鸡可以让伤口好得快。”
急昏了头的小机械师毫不犹豫啊呜一大口炸鸡,嚼嚼嚼嚼闭眼吞。
“多吃饭也可以。”大机械师导师继续指导,“多喝鸡汤也可以,把番茄炒鸡蛋的汤浇在米饭上,用勺子一起舀起来吃,可以加速愈合2%。”
蒲云杉的一只手是机械手,因为是普通的液压款,只能捏勺子、不能拿筷子,其实勺子偶尔也会掉,所以他一般都吃面包。
被炸鸡香迷糊了的小机械师激情干饭,捏着专门有防滑区的勺子,一边喝热腾腾鲜掉舌头的鸡汤,一边大口大口吃番茄炒鸡蛋拌饭。
穆瑜给机械蜻蜓身上装了个小灯泡,调到最亮,帮他处理手上和身上的伤口。
小少爷这一路跑出别墅、冲进花园,摔了好多跤,几乎浑身都是伤。
那件执事先生给披的衣服,却依然被保存得完好干净,连一点泥都没有沾上。
“宿主。”系统小声告状,“我让小云杉树披着,他不听,一定要抱在怀里面。”
穆瑜摸了摸小机械师的头发,想要问他冷不冷,蒲云杉已经打了个激灵抬头:“对不起!”
系统跟着小云杉树出来,一路至少已经听了八百个对不起:“唉。”
蒲云杉偷偷把香喷喷的炸鸡咽下去,他才想起自己忘记反省,有点紧张:“这次是我错了,所以,所以要道歉。”
忘了道歉,是因为他一不小心就吃得入迷了。
也不完全是因为太饿了、当然他也的确太饿了……但更重要的还是,蒲云杉发现一旦他好好吃饭,藏在金属球里的小苗苗就立刻变精神。
小嫩芽偷着啃油炸花生米的声音他都听见了。
蒲云杉非常聪明,猜到了小苗苗刚才是在演戏,但还是假装没有发现,悄悄往金属球里塞了好几勺能把人香迷糊的菜。
发现小苗苗不光爱喝水,还偷喝他的可乐,蒲云杉就把自己的可乐全省下来,偷偷倒了进去。
穆瑜帮他把可乐倒满,加两块球形冰,一片插着小纸伞的柠檬片:“错在什么地方?”
蒲云杉控制不住地被至尊豪华版可乐吸引了两秒注意力。
小机械师用力晃了晃脑袋,把视线扯回来:“我不该随便受伤……我可以慢慢走出来的,可以不摔的。”
蒲云杉低着头,他其实应该被机械蜻蜓批评,因为他确实说话不算话、确实给大机械师导师先生添麻烦了。
他可以不摔这么多跤的,是因为刚才冲出来的时候太高兴了……即使腿完全不听使唤,也想快一点冲出去,快一点证明这些事不是梦。
蒲云杉知道自己应该慢慢走,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是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小病秧子。
如果他刚才就牢记这一点,就会平稳地走出来,就不会把自己摔坏。
他的理想是好好长大、做最厉害的机械师,就不该疯玩不该撒欢,不该乱跑让自己受伤,有时间就应该去看书或者锻炼意识强度。
他要是不任性,就不会让好朋友小蜻蜓生气,不会给大机械师导师添麻烦。
穆瑜一直听他说完,才点了点头:“是很好的反思,这三天在花园里睡,以示警戒好吗?”
系统愣了下:“宿主!”
蒲云杉听见这句话,反而长长松了口气,用力点头。
小少爷苍白的脸颊显然重新有了血色,喝了一大口可乐,放松地钻进大机械师导师的怀里,看着导师先生给自己治伤。
他手上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在这个世界,通常只有意识有强度、有精神力的人才能做到这件事。
这也是这个世界的医疗科技树发展得相当离奇,医院提供的治疗相当简单且草率的原因。
意识强度足够的人,身体的各项机能也会受意识调节,可以调动血小板止血,也可以催着生长因子快点生效,快一点修复伤口。
对大部分人来说,生病也好受伤也罢,都只要用意识调控身体机能处理。
所以,除了极少部分特殊情况,大部分人去医院,的确只是因为遇到了无法自行处理的情况,不得不把身体零件换成机械的。
穆瑜替他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又获得了小少爷用力的鞠躬和道谢,还有一把闪闪发亮的小贝壳。
因为大机械师导师不肯要别墅,也不肯要装着钱的机械芯片。
蒲云杉努力想了很久,还是把做小灰球时攒的、最喜欢的小贝壳拿出来,小心翼翼捧给了导师先生。
收拾野餐现场的工作也交给了机械外卖员,穆瑜收下贝壳,正要道谢,小少爷已经一溜烟跑去帮忙干活了。
机械蜻蜓被小少爷藏在衣服兜里睡觉,翅膀乖乖敛着,每个机械关节都被折得规规矩矩。
系统暂时放假,看了半天,莫名地有点担忧:“宿主……”
穆瑜温声说:“不要紧。”
他把贝壳仔细收好,画了个方框,让花园里长出一顶超大号帐篷。
系统其实也知道不要紧。
小云杉树坚强又勇敢,还特别早熟懂事,乖得叫人心里发软。
就连发现了小苗苗是在假装生病骗他,蒲云杉都悄悄给机械蜻蜓比划“嘘”,拜托小蜻蜓和自己一起假装没有发现。
蒲云杉觉得,小苗苗装病,一定是因为太想吃好吃的,太想喝加了冰块和柠檬片的可乐了。
蒲云杉还因为和机械蜻蜓吵了架,又特别郑重地道了一次歉。
因为蒲云杉觉得,他对小蜻蜓说的“你不要误会我”这句话太过分了,他不该对好朋友说这么过分的话。
“可我还说了他说话不算话。”系统觉得自己今晚睡不着了,变成纯棉手帕自己擦自己,“我还说他随随便便就不负责任地把自己搞受伤。”
不是说这样不行——就是会有特别乖的孩子,就是会有特别懂得怎么体贴别人、怎么替别人着想的孩子。
可系统就是不想看见小少爷在自己家还要这样。
不想看见蒲云杉因为受伤道歉,因为给别人添麻烦道歉,因为“太高兴了”道歉。
不想看见一棵明明没做错什么事的小树,一直等到被罚在花园里睡三天,才敢松一口气,把心放下来,重新变得放松和高兴。
不想看见它一个堂堂大机械蜻蜓欺负人家小朋友,小朋友还要乖乖向它道歉,小心地摸摸蜻蜓翅膀,用额头蹭蹭机械蜻蜓的触角,小声说“别生气啦,我们和好吧”。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蒲云杉明明是很因为这场算不上吵架的吵架难过的。
花园收拾好以后,机械蜻蜓不知道怎么能跟刚吵了架的好朋友和好,到处找蒲云杉。在角落看到缩成一小团的小灰球,咬着手腕自己往回憋眼泪。
可看到机械蜻蜓,小灰球的眼睛还是咻地飞快亮起来,迅速把手腕用衣服藏住,扑过去抱住小蜻蜓:“你是来找我的吗?谢谢你!!!”
小云杉树好像从没被人找过,高兴得快冒烟了,举着蜻蜓就想兴高采烈地跑,想起自己决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才赶快刹住慢慢走。
机械蜻蜓后悔得都不会说话了。
穆瑜停下画方框的手:“没关系的。”
系统:“可是——”
系统:“……可,可是。”
系统:“宿主。”
穆瑜撑着膝起身,帮忙把系统手帕拧干:“发泄出来,感觉好一点了吗?”
系统:“……”
发泄不发泄暂时不太重要了。
他们仿佛似乎也许是在一个超级神秘的半透明帐篷小世界里。
半片帐篷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外面花园里的景色,虽然是仿真的花草,但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萤火虫星星灯,一闪一闪得像是真有萤火虫在飞。
地上铺了厚实的松木板和防潮垫,还有两层厚实的编织地毯,一点潮气都上不来。一个小炭炉上烤着两串棉花糖、一壶热巧克力,旁边的大木箱里还有应有尽有的零食。
气垫床是植绒的,上面还铺了软和的床垫和绒毯,又宽敞又舒服,打好几个滚都没有问题。
床边就是小方桌,桌子上有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亲手整理的教材,还有大机器人的厚厚一本说明书。
帐篷还可以拉绳,一拉绳就可以变成全封闭的空间,再拉灯就会亮起来,是暖洋洋的鹅黄色,再拉一下就会变成适合阅读的护眼白。
“宿、宿主。”
系统都不知道什么叫感觉了:“我可以陪小灰石头一起挨罚吗?”
穆瑜笑了笑,又画了个方框。
木墩形状的小枕头边上,又多出了一张给机械蜻蜓睡的小床。
系统兴高采烈地扑进小床,尽情体验松软程度:“宿主是要让小灰石头在这里一个人拆大机器人吗!”
穆瑜点了下头,离开帐篷招了招手,示意小机械师过来验收。
以天才小机械师目前的功力,独自拆卸一个这种复杂程度的大机器人,大概需要三天。
穆瑜会教他组装、给他讲更细致的原理,会告诉天才小机械师怎么做出一个能打败机械獒守卫别墅的机器人。
但这些事暂时都不急。
每件新的事发生之间,都有必要留下足够的缓冲。
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们的小机械师一个人太久了,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和安静的保护。
即使现在要做出改变,也必须留下足够的独处时间。
蒲云杉需要一个人独处的安静空间,他需要在里面整理自己的想法和情绪,需要在这里找回最熟悉的安全感,需要一点一点养伤。
要种一棵树,原本就不是性急能做成的事。
每种树都不能急。
云杉尤甚。
穆瑜站在帐篷口,轻轻揉目瞪口呆、完全卡机、液晶屏卡顿到白屏的小云杉树。
他给蒲云杉布置了个相当艰巨的任务。
——因为这些机械零件需要被二次利用,所以从现在起,就需要开始实习的小机械师拆解掉大机器人。
这是一项非常复杂、非常艰辛的工作。
因为大机械师导师会装不会拆。
如果小机械师能完成这样重要工作,就能帮上大忙。
系统保证,听到“帮上大忙”几个字的时候,小灰石头和液晶屏都快比帐篷里的灯泡更亮了。
小云杉树激动到忘了“这么好的帐篷不可以住”的念头,当场蹦起来,啪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蒲云杉做梦都想说这句话,小少爷在卧室里自己和自己演习玩,假装在军部特别厉害什么都能修的大机械师,悄悄把这句话说过好多遍了。
大机械师导师和小机械师击掌,并约定三天后见:“开学有没有什么目标?”
三天后就要开学了——蒲云杉也是才想起,自己还要去上学。
他其实有点害怕学校,但即将亲手拆大机器人的豪气尚在,让小机械师坚定地相信,越是害怕的东西就一定要努力去战胜。
小机械师站得笔挺笔挺:“想,想拿小红花!”
“这么厉害。”穆瑜问,“小红花是不是很不好拿?”
“很难拿,只有前10%的人才有。”
因为接到了非常重要的任务,小云杉树说话都变得流畅了,用力挺起小胸膛:“我上学期差一点就拿到了……就一点点点。”
他的声音又小下来,发现大机械师导师没有任何要训他“找借口”、“找理由”的意思,才又鼓起勇气站好,开始慢慢解释。
那一次蒲云杉的平均分明明是够了的。
可他从医院回来,学校说他冒充机器人上场,影响不好,所以就没有颁发给他。
之前笑话他是“小机器人”的那几个同学,把这件事拿出去到处宣扬,蒲云杉气坏了,和他们讲了好几次道理,可一直都没有人听。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是真的可能拿到小红花。
只要他能研究明白大机器人怎么做,哪怕不能用意识操控机器,他也一样可以考试。
想到这,蒲云杉又攥了攥拳,给自己打气:“还想,想让说我坏话的同学道歉。”
穆瑜和机械蜻蜓一起给他鼓掌:“更厉害了。”
小云杉树害羞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连忙立正了闭着眼睛敬礼,整个人挺得笔直,胸口的小苗苗都从液晶屏里忍不住冒头,还拿叶片叉着腰。
“这么厉害的小云杉。”穆瑜很认真地陪他回礼,“值得一个愿望。”
蒲云杉都快激动到烧起来了。
他烫得不行,嘴角压不住地向起抬,很小声地谦虚:“没……没有很厉害了,就是一点点厉害。”
小少爷从没说过这么张扬的话,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把嘴巴闭紧。
大机械师导师看起来像是被说服了:“也对,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蒲云杉松了口气,立刻拼命点头。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那还要不要提愿望?什么愿望都可以。”
“我还是觉得。”大机械师导师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么棒的小机械师,值得一个愿望。”
大机械师导师走了那么多地方,可是看过很多机械师的,说出的话当然也有说服力。
蒲云杉想,他今天一定是得意忘形了。
但他决定勇敢地得意忘形一次。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今天他要带着这个最棒的美梦打一个小小盹。
一眨眼等天亮就精神百倍的起床,抄起小钳子小扳手去干活的那种,很小的一个盹。
他胸口的小嫩芽都又忍不住蹿了一节,小云杉树热腾腾红通通低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穆瑜问:“什么?”
“抱……抱一下。”蒲云杉结结巴巴解释,就像他抱好朋友好搭档——机械蜻蜓的那种,抱住举高高,他看到别的小朋友被抱起来过,做梦都想。
喝了两吨温泉水的小云杉树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能抱我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