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举着光秃秃的话筒,恍惚飘走了。
一群手插兜又叛逆又酷的少年队员,依然倔强沉默地驻守在余老师的身后,半步不让,誓与余老师共进退。
坚持到摄像也彻底走远,傲然矗立的小狐獴群才齐齐松了好大一口气。
小狐獴们警惕四望,趁着没人注意,抱起冷酷的大哥咻地扎进更衣室,拿出训练专用笔记本,讨论起了刚才的出场效果。
表现完美!
大哥的狠话放得也完美!
今晚肯定不用再做噩梦当复读机了!
少年队员们含着泪击掌庆祝——毕竟谁也不想再在睡得正香、梦里砸吧着嘴啃大肘子的时候,被一阵寒意倏然惊醒,教蹲在床头的大哥“余雪团”个字怎么念。
谁也不想了!
精神压力太大……再多念一次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
做梦啃肘子大骨棒上都刻着这么个白花花的大字!
本来“余雪团”这个字,就很明显有点拗口,不那么好念。
他们还很害怕大哥将来长大以后,灭口掉所有记得这段往事的人。
那也没办法,劝也劝不住,大哥就要叫余雪团。
“绝对不准再提起这件事。”少年组队长翻起衣领,沉稳发言,“大哥就是大哥,不是余雪团。”
……就算是余雪团,也不是他们能叫的,否则将来会被灭口。
只能祈祷万能的时间会淹没一切。
一群小狐獴拼命点脑壳:“嗯嗯嗯。”
少年组队长捂着大哥的耳朵:“‘崽崽’这个词也要忘掉,谁也不准在梦话里说出口。”
……毕竟说了一千遍,很可能已经有肌肉记忆了。
但那只是余老师家的崽崽,在他们队里,那是至高无上的小阎王。
一群小狐獴拼命晃脑袋,企图把这个词晃出去:“嗯嗯嗯。”
少年组队长松了口气,双手抱起大哥,端端正正放在更衣室的凳子上,大家搬着小马扎坐成一圈。
出内测成绩那天,少年组队长就知道麻烦了,肯定有人要借题发挥——当时余老师去拿成绩单,他们赶紧躲进更衣室开小会,生怕被发现。
心情很紧张,气氛很凝重,十九个人十八个都在警惕放哨,没有一个发现凳子底下不是凳子腿是大哥。
“吓记者一大跳小分队”就这么出师未捷地被吓了一大跳,哭唧唧变成了二十个人。
新加入排练现场的大哥很坚定,有着独特的审美,驳回了他们绞尽脑汁用尽文学素养起的所有好听、简单、朗朗上口的名字,坚持要叫余雪团。
……至于排练的内容,只要是看直播的人都知道了。
没看直播的人,回头大概也会从各种公众号、视频推送、新闻头条上看到。
少年组队长拿着自己打探来的情报,压低声音给其他人讲:“总之……甭管为什么,现在有一大堆人看着我们,比过去还多。”
他们其实也的确暂时还理解不了,这种变化是因为什么。
这件事早发酵出体育圈,并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以及越来越多压不住的质疑。
——这些腌臜事难道就真的只是燕父一个人做出来的?
为什么伯格黑德我骂我自己的通稿一出,那么多俱乐部都紧急封闭集训,手忙脚乱地自检,还开除了一大批教练?
为什么这几次的比赛,有那么几个原本成绩不错的队员,忽然就连圈都转不明白了?
为什么不光是花滑圈,其他的体育项目也都有不同程度的震荡,有的甚至严重到全面停赛的地步?
还有燕家——事是燕父做的,燕溪不知道,燕母也不知道?
如果燕母知道,又为什么没有阻止?
如果燕母不知道……她不是育儿专家吗?怎么看不出丈夫手底下那些小队员的意识损伤?
不论是哪种可能性,都说明燕母的那些“育儿宝典”很可能不像说得那么完美。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有很多父母和孩子,都在不知不觉中遭受了误导?
同时,违规用药的调查影响也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恶劣。甚至有人发现,这种药不仅被用于高强度训练的少年运动员,还被用于许多没什么特长、被押着埋头苦学只求高分通过考试的普通学生。
有许多把出人头地过好日子的期望都放在孩子身上、一心要让孩子考出好成绩的家庭,是不会特地关注孩子的心理状况的——真出了状况,甚至还要埋怨耽误了课程和考试。而这种药,恰恰就能掩盖意识损伤,能把孩子变乖、变得不再胡思乱想,变得只会听话和学习……
这才是真的“一石激起千层浪”,牵扯出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事件一经各方升级,早已不再是一支少年花滑运动队这么简单。
这时反倒体现出了“温室”在某种意义上的好处——这些风波发生在外面,惊涛骇浪暗流汹涌,却影响不到处在风口浪尖的孩子。
少年队员们只是知道,关注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有好人有坏人,有不怀好意的混蛋。
“……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
少年组队长很有些当教练的天赋,详细说完了自己记录下队员们的薄弱点,跟队员们肩膀搭肩膀,头碰着头:“没别的办法,得赶紧更牛逼。”
他们还不够强。
说到底,这是那些混蛋能借题发挥、找茬难为余老师的真正原因。
竞技体育,归根结底是要拿成绩说话的。
要是内测成绩都能保证不下滑,就谁也弄不走余老师——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的分填那几个空里面。
要是每个人分出来几分,能把下滑的那几个人拽上来,好结结实实堵住混蛋们的嘴,让余老师留下……他们都能自愿把分数让出去。
少年组队长等大哥看完笔记本,双手接回来,交给下一个人:“好,现在听老说。”
虽然不知道大哥能不能看懂……但该走的流程必须得走。
这就是气场!
这就是地位!
这就是他们以后不被灭口的唯一希望……qaq
坐在他边上的少年队员立刻坐直,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我,我就只有六十点要说。”
……
红毛小公鸡坐在柜子顶上,一只脚踩着柜子边,另一条腿垂下去晃晃悠悠。
他是大师兄,当然不能跟这群小屁孩一样幼稚,还碰碰拳头加油油。
小公鸡抱着胳膊,低头看着这些师弟凑在一块儿,抓耳挠腮地想办法、找能突破的薄弱点,好给后面那几个人提分。
……这种事在过去从没有过。
就在半年前,男单少年组的内测,还有人因为有个跳跃被错判成无效少了一分,跑去找燕教练申诉。
当时也是直播采访,燕教练被那几个助理教练簇拥着,因为丢面子脸色瞬间难看了一瞬,又愈发冷淡:“像有些队员,野心写在脸上,只知道盯着一两分死抠……不会让他们上场。”
“花滑是艺术,不是分数的堆砌。”
那个灰色的影子无数次在他们的噩梦里出现,逼他们上难度,逼他们盯分数,口口声声地说“艺术”:“没有悟性的选手,没有上场的价值。”
……
排名第的队员说完了他的六十点建议。
其中有四十几条有关用刃的建议,都既朴实又中肯,是给那几个分数下滑的队员的,一看就下了苦功夫。
“说得特别好!”
少年组队长带头鼓掌,又用力勒了下老七的肩膀:“你也得把分给我们提上来——有余老师在呢,大伙儿都帮你,听见了吗?”
老七叫张文达,就是那个被燕教练说“野心写在脸上”、“没有上场价值”的队员。
他和燕溪年纪一样,擅长的技术动作一样,连身形都相似,偶尔远景甚至会被看比赛的观众认错,是队里被燕教练骂得最狠的队员。
他的意识损伤度是百分之二十九,换了余老师以后反而损伤得更多,已经严重到了百分之十一。这次内测成绩下滑的有他一个——他太想跳好了。
越想就越急,越急状态就越差,越差越不敢见余老师,内测前情绪崩溃,张文达把自己在宿舍里关了天。
内测开始那天,他躲在洗手间,怕得站都站不稳。
红毛小公鸡被一群小狐獴眼巴巴围着,责任心爆棚地杀进洗手间,站在门外抑扬顿挫花式彩虹屁了足足十分钟,也没把人哄出来。
最后王牌大师兄还是彻底失去耐心,一脚踹开门,把人生拉硬拽拖去了冰场。
别说成绩不好……老七这回能出成绩,都是托他们大哥的福。
燕隼之前检测的意识损伤度太高,达不到运动员标准,暂时还没有正式入队,不跟着一起参加内测。
但即使是这样,燕隼依然坚定地跟在余老师身边,踮着脚郑重地接过了小哨子,负责担任吹哨这份据余老师说“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工作。
当时少年队员们都在冰场边,做准备活动和热身。
余老师家的小阎王在看台帮忙,非常忙碌,既要帮忙抱资料还要帮忙吹哨。
不锈钢的小哨子,颜色冷冰冰的,挂在冷冰冰的小阎王脖子上,晃来晃去。
看台起码有两米高,队员们站在冰上,燕隼站在队员们头顶。
那双莫得感情的黑眼睛垂下来,用和拿着刀片端详奶糖一模一样的视线,往张文达身上淡淡一扫。
……灵魂出窍不外于是。
张文达的灵魂当时就冷冰冰的出窍了。
于是这种状态反而阴差阳错,缓解了高度紧张导致的精神崩溃——毕竟人都吓麻了,就这么麻着上场,刻在记忆里的动作来上一遍,至少基础分还真没丢多少。
“你到底为啥害怕成这样啊。”红毛小公鸡一踩柜子,蹦下来走过去,“余老师这么好,又不凶你。”
张文达一句话也不说,抱着脑袋脸色苍白。
……他也不知道。
他就是太害怕表现不好了,比燕教练在的时候还害怕——从没人这么夸过他,没人会说他“是天生的花滑运动员”。
他爸妈只会说“没那么好吧”“看着也不比别人强多少”“那教练咋说你不行”。
爸妈听说了他的意识损伤程度,要把他接回去调养——可他不想回去。
测试显示他的焦虑程度是75%,他不知道这个数值代表什么,只知道数据出来那天,他爸打电话来骂他没出息。
“不行就别练了,不就是害怕比赛吗?说不定你真就不是这块料。”他爸在电话里说,“人燕教练都说了……”
他爸妈甚至还给余老师打了电话。
他不用猜,都知道那些电话里会说什么……会说他就不是那块料,人燕教练都说了。
现在脑袋也毁了,算是个半残疾,就赶紧回家,专心学习准备十五岁那场标准化考试算了。
“别在这上折腾浪费时间了。”
“不行就是不行,比张文达强的多了去了。”
“人燕教练其实也没说错,张文达就是怕比赛,怕输。”
“从小就这样。”
“我们也不要啥赔偿,是张文达自己的问题,赖不着人燕教练。”
“当初我们都说他不行了,他偏不信,就倔。”
“怕比赛还非要去什么俱乐部,人燕教练早让他回家了。要早听话,哪能折腾出这么老多什么意识损伤……”
……
大师兄踹翻马扎,把他从满脑子的声音里拽出来:“走,去找余老师。”
“我不去!”张文达死死抱住脑袋,往墙角里缩,“别,师兄,求你,我不去……”
因为过度紧张,他趴在地上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行,就只有他这么废物,连在内测里给余老师争口气都做不到。
余老师没特意关照过他,但会耐心纠正他的动作,还会不动声色地以“在雪谷采风、暂时不便联系”为由,拦住要把他带走一个劲打电话的父母。
在夸其他人的时候,余老师也会完全不例外地翻过一页笔记,温声点出他做的不错的地方。
从小到大,张文达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可他就是表现得越来越糟,训练和测试都一塌糊涂。可能他爸妈、燕教练都没说错,可能他确实根本就不是这块料,当初就该跟他爸回去……
红毛小公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揪着张文达的领子,把他硬拖起来:“有完没完!我告诉你——”
红毛小公鸡:“……”
红毛小公鸡:“我,告诉你。”
下,面,忘词了。
这是余老师亲手托付给他的《更衣室之战》第集。
他要在这一集里利用他大师兄至高无上的威严,好好吓唬一通张文达,把这小子全是浆糊的脑袋吓清醒。
张文达的焦虑状况已经太严重了。之前麻木到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睁着眼睛到天亮,知觉感觉消退,反而也能那么浑浑噩噩撑着训练。
可让他从那种行尸走肉的状态里醒过来,他就会拼命想要做好,越是着急,心就越不稳,越是不稳就越做不好就越急。
恶性循环。
这就像是你从外面捡回来一块磕得惨不忍睹的冰。
其实那块冰足够透明、质地也倍儿好,可以做成相当不错的冰雕——可即使是用手拿着,那种温度对冰来说也太烫了。
太烫的话,冰来不及成材,会先化掉的。
昨天在办公室,余老师耐心讲解这个比喻的时候,红毛小公鸡和少年组队长都听懂了。
其他人的问题都解决了,剩下那几个状态下滑的纯粹是还不适应新用刃——其实他们都有信心,但凡再晚十天半个月测试,整支队伍的分数都能坐火箭一样窜上来。
就剩一个张文达,被大哥吹着哨督促着滑了十次冰滑梯,竟然还没有顿悟。
明明那几个不服气的刺儿头滑到最后,一边哭一边吐一边顿悟得都很顺利啊。
余老师让他们别急,给他们讲清了张文达的状况,又撑着桌沿站起来,去拿说好需要他们配合的剧本。
剧本不在书架上。
剧本不在抽屉里。
剧本不在教案底下。
剧本不在十六个档案盒的任何一个里。
……
余老师把趴在膝盖上努力热敷的小雪团摘下来,抱在怀里揉了揉,又从小雪团的羽绒服里拿出一份皱巴巴的剧本。
两个少年看完剧本,对视一眼,彻底下定了决心。
#不是更衣室霸凌,是冰块儿解救行动#
#解救冰块儿张文达#
这么大的事儿,红毛小公鸡本来是很认真、准备的很充分、很有信心的。
……如果那群小王八羔子昨晚没有让他背了一晚上发言稿的话!
他这辈子都没背过这么多带字的东西!妈的好过分啊!没人给大师兄紧急送个剧本吗!
红毛小公鸡汗都快下来了,拼命回头眨巴眼睛。
少年组队长眼疾手快,举起燕隼一个箭步过来拉架:“大师兄!手下留情!”
大哥对余老师的剧本了如指掌,还给画了火柴人分镜!
大哥戴着墨镜,冷酷地被队长扎着马步举起来,非常完美的把剧本翻到了那一页!
“不留!”红毛小公鸡迅速瞄了好几眼:“……告诉你,花滑队不养闲人,你别想躲回家混日子挣积分!”
冰块儿张文达完全没有发现以上全部细节。
“我,我不躲了。”张文达低声瑟缩,“我退队……”
红毛小公鸡:“???”
大哥沉稳地翻过一页。
红毛小公鸡:“……可要走也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们帮你想了这么多办法,牺牲自己的练习时间,陪你练了这么多天!”
——翻过一页。
“你现在说走就走,拍拍屁股就这么算了?”
——翻过一页。
“欠我们的你拿什么还!”
——翻过一页。
红毛小公鸡铿锵有力:“我!们!生!气!了!”
他几乎是直接抻着脖子看剧本了,一只手拎着张文达,对着燕隼手里的剧本念:“啊,我们现在要生气地欺负你了,具体内容如下,张文达你听着。”
其他少年队员完全折服在大师兄瞪着剧本就硬念的威严之下。
少年组队长把脸埋进胳膊肘里:“……”
“你要给我们每个人当陪练。”红毛小公鸡傲慢地扬了扬下巴,“陪我练燕式巡场跟远度,陪老二练空中姿态,陪老练用刃——你有没有在听?!”
张文达手脚发软,有些茫然地低着头,讷声说:“你,你们不是本来就擅长这些吗……”
“好哇!”红毛小公鸡好大一声咕咕哒,“你还敢挑拣四!你是不是态度不端正?”
张文达吓得脑袋一片空白,一个寒颤,不敢说话了。
“我们要用最擅长的东西羞辱你——老五!”红毛小公鸡抬手一指高益民,“平时就让他一直跟着你!用你完美的心理素质狠狠羞辱他!”
高益民已经提前知道了剧本,但还是好紧张,和张文达缩在一起:“好,好的大师兄!”
“老四!”红毛小公鸡一扭头,“用你的跳跃狠狠凌虐他!你跳一次他就必须跳一次!跳到一模一样为止!”
四号少年队员立刻从剧本里抬头,立正:“没问题大师兄!”
……
红毛小公鸡威风凛凛地点兵点将一圈,简直要飘上天了,叉着腰一扭头:“小——”
他隔着墨镜,迎上小阎王平静的眼睛。
红毛小公鸡咕咚一声:“……”
燕隼的墨镜其实也有点儿故事。
简单来说,墨镜是大师兄的。
但大师兄不敢看燕隼。
红毛小公鸡精心给自己挑了耍酷装备,但他一对上燕隼的眼睛,就想起自己被绊飞的那一天,想起自己在冰上被余老师戳翻的跟头。
天才,总是要有些悲情时刻的。
这大概就是他将来叱咤冰坛也无法回首的惨烈往事。
他大概会永远铭记那一天的夕阳。夕阳下的他,夕阳下的余老师和燕隼,夕阳下那根戳得他肝颤的手杖,还有夕阳下的冰豆豆……
……总之,一看见燕隼,红毛小公鸡就很害怕。
这种害怕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昨晚他甚至做了个非常离谱且令人毛骨悚然、吓到掉头发的噩梦,梦见小阎王就寄生在自己更衣室的柜子里,一开门就幽幽地盯着他。
红毛小公鸡被这个噩梦吓得心惊胆战,加上背稿子背剧本,到现在头都还很疼。
疼得贼真实,贼历历在目,就跟真掉了一把头发似的。
综上所述。
在接受采访前,红毛小公鸡主动摘下墨镜,弯下腰,双手恭敬地戴在了燕隼的脸上。
……
红毛小公鸡谨慎地往更衣室门外看了一眼。
这么关键的一个环节,他就不信余老师不来控场。
果然,敏锐如他。
已经准确捕捉到了门缝里闪过的手杖的寒光。
余老师就在更衣室的门外,大概从一开始就在了——如果他和队长没控能制住走向,或者是其他人的反应意外脱离计划,往任何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余老师就会立刻接手。
其实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样。
看似哪里都没有余老师,其实哪里都有余老师。那本教练手册里记录的数据,比最精密的分析软件分析出来的还详尽。
红毛小公鸡足足有十五岁,年纪比所有队员都大,参加的比赛也比所有人都多,什么样的教练都见过——多数时候都不屑一顾。
燕教练那种当然连数落的价值都没有。
有纯粹放养的,这种纯靠自觉,要能自己逼自己就玩命较劲,要么就“快乐花滑天天来,比赛再见古德儿拜”。
有规定严格到变态的,这种多半会带出水准不错、但完全没应变能力的徒弟,顺的时候拿金牌,不顺的时候前十都费劲。
也有那种如沐春风、关怀备至的,队员的生活训练一手包办,教出来的徒弟在赛场上摔个跤都能哭崩了,心态离谱得一塌糊涂。
……他还是第一次见余老师这种教练,明明一直都在关注他们,偏偏又一句话也不多说,从不过多插手他们的训练和相处。
他们被允许凭自己的劲儿,摸索着跌跌撞撞长大,也不怕走歪了,因为有人就守在不远的地方。
只要有余老师在,他们就能可劲儿蹦跶、可劲儿往前闯,就敢放开了练想练的东西,就敢梗着个脖子跟记者叫号。
不用怕,没关系。
你的全部数据都在余老师那儿随时更新着呢。
放心练没问题,只要余老师的手杖没有突然出现,就说明肯定不会伤。
也不用担心落了哪项基础——要是你真心大到完全忘了,就会有一个小阎王被余老师推送起飞,酷酷地双手插兜向你滑过来了。
不用怕,没关系。
实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握紧拳头。一定会有个穿着休闲款外套、清癯瘦削的身影,及时“碰巧”地出现,摸摸每个小狐獴的脑袋,接管一切他们应对不了的局面。
红毛小公鸡惆怅地吸了吸鼻子。
……呜呜好有安全感啊qaq。
要是不会被手杖戳飞就更有了qaq。
什么时候才能消除这要命的心理阴影啊qaq。
他完全不敢在余老师面前放肆,瞬间打蔫接过小阎王,恭恭敬敬放在地上,咔嚓一鞠躬:“大哥。”
“请和我们一起欺负张文达。”
/
到最后,穆瑜也没有走进那间更衣室。
少年队员们的度把握得很好,那种相当生硬的“集体欺负人”,没有半点真正凝重的气氛。
吓懵了的张文达会本能地服从,但不至于更紧张——过多的关注和刺激,只会让他的状态雪上加霜。
反而,只要被不由分说地拽着,逐渐融入正常训练、正常生活,其他的部分也会随之悄然回归正轨。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自己的韧劲和霜打不透的生命力。
队里的工作,到这时候,才算是终于结束了第一个阶段。
穆瑜合上教练手册,闭上眼休息了一小会儿,探出半边肩膀,轻轻敲上床下桌的床板。
一个小脑袋立刻冒出来。
小雪团今天穿的是小熊睡衣,棕色的毛绒绒连体小睡衣直接包住了手脚,帽子上还有两只小耳朵。
穆瑜笑着伸手:“抱抱。”
小熊的眼睛倏地亮起来,骨碌碌滚进熟悉的怀里,手脚并用抱住他:“睡觉。”
燕隼最近学会了不少话,“睡觉”这个词说得尤其熟练。
在家里,穆瑜工作的时候,小英雄就在上铺潜伏,随时准备给去洗手间时的穆瑜打手电筒。
等工作完,只要轻轻敲床板,就会有一只小雪团从天而降,掉进怀里催睡觉。
“一会儿就睡觉。”穆瑜活动了下身体,揉了揉小熊睡衣的帽子耳朵,靠进沙发,“今天开心吗?”
今天在更衣室外,穆瑜不只是在观察小狐獴们的进展。
这也是小雪团第一次独自和其他人相处这么久——虽然系统对此的汇报是“宿主在附近的时候,余雪团小朋友可以感应到宿主的气息、所以也不完全算独自相处”,但也是个非常明确的进步。
穆瑜轻咳一声,暂时压下有关“余雪团”的询问,和系统暗中击了个掌,把那段录像放进了绝对保险的秘密文件夹。
小雪团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终于找到抱枕,努力往穆瑜腰后塞:“今天开心。”
他显然是在学穆瑜刚刚说的话。
——到目前为止,根据系统的实时汇报,如果不反复练习到足够的数量,余雪团小朋友还很难一口气说出五个字以上的连句。
“谢谢。”穆瑜等他把抱枕调整好,碰碰脑门认真道谢,“好舒服。”
小雪团的眼睛又亮起来,举起两只小胳膊,目标是给他揉肩膀。
小熊睡衣的构造决定了举起来的是两只软绵绵的小熊爪爪,穆瑜轻咳一声,不敛笑意,配合着弯腰:“哇。”
小雪团喜欢这个字:“哇!”
穆瑜和他一块儿“哇”了好几声,比划了个拿话筒的姿势:“余雪团小朋友……”
余雪团小朋友立刻神气地挺起了胸膛。
#至少目前为止#
#五岁的余雪团小朋友#
#对自己起的名字无比满意#
#酷#
穆瑜摸摸胸前的小脑袋:“真的要叫这个?”
决定给小雪团改名后,他和系统其实也翻了几宿字典,挑了不少名字。
……但接受队员成绩下降相关质询的时候,穆瑜分心看系统的实时转播,听见小狐獴们的大哥简洁沉稳的发言,还是结结实实咳嗽了好几声。
余雪团小朋友坚定点头,忽然主动从穆瑜怀里跳下来,伸胳膊弯腰做热身。
穆瑜轻轻揉了下鼻尖,坐直:“……啊。”
系统比宿主还紧张:“啊啊啊啊!”
1080p高清录像机飞快就位,不动声色地开始运转。
“说话”这件事对燕隼来说是个技能,后天习得、反复练习后掌握,逐渐可以使用,但其实还不完全习惯。
就像不需要跑步的时候,人们更习惯慢慢走。
不需要说话的时候,有些小雪团更习惯徒手扮演火柴人。
更何况这也是家里每晚睡前的保留游戏项目。
一只沉稳的小熊立了个正,举爪摇晃几下,曲臂高抬腿跑了几步,弹起来转圈圈。
“以后。”穆瑜来翻译,“比赛,花样滑冰。”
小熊推拉两次,坚定握爪。
穆瑜:“也要。”
小熊把爪爪举到脸边,弯成两个圈圈。
穆瑜:“叫。”
小熊字正腔圆:“余雪团。”
穆瑜:“啊。”
立下豪言壮语的小熊超害羞,飞快从衣服的大号爪爪口袋里掏出今天小弟们上缴的一大堆糖、一副墨镜、一份叠得超小用来打小抄的剧本、一根穆瑜找了一整天的钢笔、一块非常光滑的纯黑色小石头,一股脑全送给穆瑜。
穆瑜抱住和礼物们一起掉进怀里的小朋友。
一直以来,他都想做个足够合格的老师。
因此,他也一直都尊重小雪团的全部选择。
终有今日,小朋友坚定地告诉他,以后参加花滑比赛也要叫余雪团。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和以后长大成人的余雪团同学交代。
“系统。”穆瑜支着额头反思,“我们应该把睡衣换成袋鼠的吗?”
系统:“?”
“不。”穆瑜修正判断,“哆啦a梦的。”
系统扛着的录像机转过去,和它的宿主一起看着小雪团直奔卫生间门后,嘿咻嘿咻拖出了一只他们谁也没发现的麻袋:“……”
离开穆瑜也离开安抚物的燕隼,即使能感应到穆瑜的存在和气息,其实也并没那么有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只有穆瑜能给,其他人都不行。
即使当上了整个花滑少年组的大哥也不行。
因为要和一群小弟一起排练、一起给老师撑腰,冷酷的雪团足足两天都没怎么靠近穆瑜,焦虑指数一度悄无声息飙到99.999%。
但燕隼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他有自己的办法来缓解这种焦虑。
——不停收集准备带回家送给穆瑜的礼物。
负责扫描、确定所属、并标出物品名称的系统:“……”
【好记者的话筒毛毛套x1】
【更衣室的凳子腿x1】
【整个食堂最香的大肘子x20(贴心地裹了塑料袋)】
【某个故意刁难余老师的黑心坏记者未写完的恶意报道x1】
【该黑心坏记者的衣服兜x2(可以判断是用刀片分割的)】
【该黑心坏记者的鞋带x2(可以判断是用刀片分割的)】
【该黑心坏记者回家的车票x1(上面画了超凶火柴人)】
【余老师摸过的叶子x39】
【余老师踢到的小石子x27】
【欺负张文达画的火柴人x100】
【红毛小公鸡的红毛……】
“啊,宿主。”系统可以作证,最后这个不关小雪团的事,“这是昨天晚上,他们排练的时候。”
穆瑜那天也留在办公室没有回去,原以为小雪团会悄悄回来睡,天亮了也没有等到。
少年队员排练结束以后,就各自回了寝室。
冷酷雪团留下自己继续练习那两句话。
因为实在太想家、太想老师,绝对不会哭的冷酷雪团自己跟自己抱成一小团,紧紧抱着穆瑜留下的剧本,睡在了更衣室的柜子里。
一只被迫熬夜、背了一堆莫名其妙东西的红毛小公鸡,发现自己的至尊墨镜忘在了更衣室,打着哈欠摸黑来拿。
然后在柜子里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又在幽暗的月光下,迎上一双冷冰冰的黑眼睛。
冷冰冰的黑眼睛睁开就会说话:“我叫余雪团。”
红毛小公鸡“妈呀”一嗓子,连滚带爬地冲出更衣室,坚定认为这只是一场噩梦,并在关门时夹掉了好大一撮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