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欢迎回家”……

完成绑定后,温室会分配住处,大多数时候,它们被称之为“家”。

出租车行驶得很平稳,两侧街景飞速倒退。

窗外天空白亮,枯枝摇动,有雪将落未落,隔着窗听不见风声。

燕隼被穆瑜放在膝上,用外套裹成了个小粽子。

藏在小粽子里当馅的小家伙不动也不说话,穆瑜握着他的小胳膊,把他摆成什么样,他就维持着那个动作不变。

像是断了电的小变形金刚。

系统不安地绕来绕去:“宿主,宿主……”

穆瑜应了一声,把小雪团摆成一只小考拉,趴在自己肩膀上。

“宿主,要不要问一问?”系统急得想变棉花糖,“到底为什么要跑?出了什么事,这么突然——”

穆瑜说:“先不问。”

系统愣住。

“我们会弄清楚,找到缘由。”

穆瑜俯身,用额头碰了碰怀里的小雪团:“但不是现在。”

——面对明显反常、反常到不安全不合理的行为,最该做的事,不是追问“为什么”。

问为什么是成年人的逻辑。

很多人都是在一个又一个“为什么”里长大的。

为什么捣乱,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不好好学习。

为什么乱跑,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家。

为什么不起床,为什么吃饭前不洗手,为什么记不住关灯,为什么把东西碰到地上……许多问题在被提出来的时候,已经在潜意识里,预设了“故意”的立场。

有些“为什么”没有答案,有些“为什么”得不到答案。

不是所有做的事都有原因。也不是所有的原因,都能被条理清晰、情绪坦然地说出来。

“小雪团肯定是第一种。”

系统赌一百个棉花糖:“有原因,说不出来。”

朝夕相处下来,燕隼的比划已经很熟练,配合偶尔往外蹦的词,和穆瑜的交流早就十分顺畅。

所以这个“说不出来”应当不是交流层面上的……是拒绝交流层面上的。

小雪团封闭在了那一层冰壳里。

没有讨厌的人捣乱、又有穆瑜在的场合,这还是第一次。

系统是真的很想知道原因,但它模拟轨迹,却惊讶地发现如果现在就一味追问,的确会引发情绪值的急速跌落——如果不停地追着问“为什么”,说不出原因又无法恢复正常的燕隼,有50%的几率会在下一次停车时跑掉,躲进脏兮兮的墙角团成小泥球。

“宿主。”系统小声问,“现在应该做什么?”

穆瑜:“抱抱。”

系统抱着笔记本,闻言微怔。

这个答案也是机器程序推不出的。

其实什么也不用问。

不用训斥不用拉扯,不用强行逼问清楚,不用急着追究原因。

……只要抱一下就行了。

穆瑜把小雪团藏进怀里,用衣服遮住光:“没事了。”

他没在意识海里说,收拢手臂,摸摸小家伙的头,声音很轻:“来抱抱。”

硬邦邦的冰壳在抱抱里一点点融化。

燕隼逐渐有了反应,不会动的小粽子馅一点一点复活,先是慢慢抓住了那件外套,然后在熟悉的气息里,隔着那件外套,慢慢抱住穆瑜。

小家伙抱得用力到不行,不松手地抱了一路。出租车停在目的地时,已经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两只小胳膊还紧紧扒着穆瑜不放手。

穆瑜付了车费,抱着燕隼下车,按照地址找到单元门口。

他们分配到的住所条件尚可——原本余牧是差一点就掉到d的c级,甚至比燕隼的评分还低一些,如果两人绑定,就会按照c级底层的分配标准,去边缘城区的安置房里居住。

现在穆瑜把评级提升到b,按照师生关系绑定,影响居住条件的主要因素就变成了燕隼的评分。

语言能力和社会社会化程度都是基础项目,就像必选科目,至少达到平均水平的最低值,不会因为某项天赋突出就予以通融

他们分到的住处是一户普通的居民楼,步梯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统一供暖,厅是暗厅,厨房卧室朝阳。

“宿主,地上是热的!”

系统是南方统,一开门就冲进来找暖气,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正失落时却有了新发现:“啊啊啊所有的地都是热的!”

“是地暖。”穆瑜单手抱着燕隼,放好钥匙关门,“整个冬天都会暖和,太热了还要吃雪糕。”

系统:“!!!”

系统幸福地融化在了热乎乎的瓷砖上。

“这么好。”系统想不通,“宿主,那些人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为什么不高兴?”

燕隼被带去做测试、他们在大厅等待的时候,看到了吵得很厉害的一家人。

那是一对带孩子的父母,按照规定允许夫妻中单独一方绑定孩子。但由于孩子患有中度自闭症,社会化程度很低,谁也不想绑。

系统悄悄飘过去看了分配的住所,也在这个小区。因为那个孩子的语言功能还算正常,还是两室一厅南北通透,比他们这间的面积大了差不多一半。

那对父母吵得天翻地覆,不少人都偷偷往那边看,被忘在角落的孩子坐在地上,抓着那张评分报告单叠小船。

穆瑜也觉得这里条件很好:“是啊。”

这里的厨房很宽敞,还有窗户,一看就很适合做饭。

窗外还有树。

系统:“……”

还真是完美契合了它的宿主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

系统暂时还不想退休,但也忍不住被舒服的地暖侵蚀斗志,打开商城,狂选一百根雪糕塞进购物车过眼瘾。

穆瑜笑了笑,从后台给它清了购物车,顺便点开镶嵌在玄关鞋柜上的“温室”终端,选购了些家具。

温室原本就是虚拟世界,这些家具不需要运输和安装,只要选中并确认购买,下一秒就会出现在房间里。

如果有室内设计相关的才能,还可以自己做设计图,绝对满足“装修成品效果与概念设计完全一致”。

“宿主,宿主。”系统在地上打够了滚,飘过来,围观穆瑜熟练地作图,“您还擅长室内设计吗?”

“还可以。”穆瑜画了个辅助方块,“我对这个感兴趣,大学原本也准备修相关专业,所以学过一些。”

系统不解:“那最后宿主怎么选了表演?”

穆瑜想了想:“阴差阳错。”

那就是个有些曲折的故事了。

抚养他的家庭在娱乐行业深耕,旗下的影视公司业内曾有相当程度的发言权,呼风唤雨或许有些夸张,但要捧谁也只要一句话。

当时恰逢最严峻的一次影视寒冬,圈内生态受的冲击剧烈,需要足够优秀的新人横空出世,来稳住公司飘摇的股价和内外的信心。

那年穆瑜十五岁,他上学早又跳了级,其实在那一年就参加了高考,也顺利考上了最想去的学校和专业。

阴差阳错,这张录取单来得不是时候。

大环境凋敝,同行合力狙击,内部又被频繁挖角,金牌经纪人带着顶流台柱大举跳槽。

倘若连影视公司的大公子都不入行,而是跑去学别的专业,被有心人抓住做文章,只会更加风雨满城,叫人觉得这家已经日薄西山。

少年时的穆瑜也仅仅只是“条件尚可”,因为始终不习惯面对镜头,一度被塞进满是镜子的练功房里,不见出路,满眼都是自己的影子。

“没别的路选了。”低沉的声音重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表现得越差,股价就越跌,媒体和舆论只会看笑话。”

“明天再给你找个老师,好好表现。”

“你是我们家的孩子。”

……

穆瑜把那间朝阳的卧室做成儿童房。

小雪团还在他怀里昏睡,蜷成一小团,呼吸不是太稳。

穆瑜把系统从地上捡起来,拍净灰尘一起讨论:“一米五乘两米的床会不会太大?”

卧室的面积也不算大,这样一张床放进去,就没多少空余的地方了。

但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幸福感又是无与伦比的。

“不大!”系统果断投大床票,“宿主也可以睡!”

穆瑜倒是不太需要睡觉。他没急着做决定,摸了摸小雪团的额头,先给小家伙定了几身足够暖和的毛绒睡衣。

这里是他们的家,不会有客人来,客厅的作用其实不大,直接改成半书房半卧室的功能区更合适。

穆瑜在厅里加了一张上床下桌,下层的空间做办公和学习区,平时用来做花滑队少年组训练计划,将来还可以教燕隼认字和画画。

系统也跟着在燕隼额头上贴贴,有些担心:“宿主,他有点发烧。”

在冰场上怎么玩怎么蹦都没事,掉进雪堆里被穆瑜拎着胳膊提起来、依旧生龙活虎绕着穆瑜转圈的小雪团,原来也会发烧。

燕隼紧闭着眼睛,小脸通红滚热,畏寒似的缩在穆瑜怀里,张着嘴吃力地呼吸,胸口微弱起伏。

即使是这样,他也依然死死抱着穆瑜不松手。

“是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加上测试的后遗症。”穆瑜解释,“我想快点把家弄好,稳定安全的环境会有帮助。”

温室的孩子不会真的生病,所以不需要医生和药物,这样的情况多半是意识承受的压力过大,加上测试时那些扫描刺激了潜意识。

穆瑜看到系统的压力也很大,就又补充:“棉花糖也会有帮助。”

系统秒变冰冰凉凉棉花糖,啪一声贴在燕隼脑门上:“宿主,需要我把手册拿过来吗?”

负责绑定的机构会有照顾孩子的培训。燕隼去做测试、系统去看别人家吵架的时候,穆瑜就在接受相应培训。

系统偷看完一场吵架回来,穆瑜还在看那份厚度堪比牛津字典的手册,时而向辅导人员提问,在空白处补充不够详细的内容。

在场的家长有那么多,系统看了不少人的手册,也没见过那么多那么详细的笔记。

“不用,我都背下来了。”穆瑜说,“我的记忆力还可以。”

穆瑜:“里面有些内容不太准确,我们一样样试,将来以实际效果为准。”

系·冰袋·棉花糖·统:“……”

下一次,它必须对它宿主口中的“还可以”产生足够的警惕。

什么人的“还可以”是指一口气能背下来一整本牛津字典厚度的育儿手册?

系统隐约想起宿主刚才对“是否擅长室内设计”的回答也是还可以,被烧得迷迷糊糊的燕隼咬了一口,下意识回头:“……”

它是谁它在哪。

刚才好寒酸除了地暖什么都没有的空房子呢?

系统不太懂人类对价值的评判标准,但隐隐约约觉得……要是穿书局把每个任务者的意识海都装修成这样,大概又有好多任务者没有积极性,只想宅在意识海里休假了。

倒也不是有多豪华、有多高端大气,也不是那种精致主义的某类明确风格。

只是这样一个环境,让人明确能想到“家”。

柔软舒适的布艺沙发,可以光着脚跑来跑去的地毯,暖色调的台灯和安静的读书角,五颜六色的捕梦网,小孩子可能会喜欢的各种玩具,关灯就会亮的一大片小星星,门框上轻轻一拨就响声清脆的风铃……系统钻进和卧室相连的小阳台,甚至发现了一辆会唱“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的摇摇车。

房间里的东西不少,但都各安其所,丝毫不显拥挤。每个房间相隔的墙体都被打通了一部分,刚好是小雪团一踮脚的高度。

卧室和厨房中间是彩色玻璃和百叶窗,阳光穿过来,就能投下瑰丽的光影。

用来分隔卧室和充作工作室的客厅的,竟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凌霄花。

……

到时候,穆瑜在这边备课,睡不着的小英雄在床上打满一百个滚,穿过神秘的凌霄花林,就能勇敢地解救出被工作纠缠的余老师。

穆瑜暂时选择了一米五乘两米的大床,准备以后再根据燕隼的喜好调整。

烧得迷迷糊糊的小雪团被轻轻放在床上,抱着带冰碴的降温专用款棉花糖,动了动,茫然睁开眼睛。

棉花糖砰地变成烟花:“欢迎回家!!!”

穆瑜坐在床边,一只手还垫着小家伙滚烫的脖颈。

他摸了摸燕隼的头发:“欢迎回家。”

燕隼的呼吸停在喉咙里。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系统的那个情绪探测仪差一点就炸了。

燕隼甚至根本没来得及看到这个家有多好,被整理得多棒、多舒服。

没看到摇摇车、玩具、绘本和那些毛茸茸的漂亮小睡衣。

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什么都装不进,就只有穆瑜——只是看到穆瑜,听穆瑜说了“回家”,就有一个烧得滚烫的小雪团在这一刻成了一座小火山。

爆发的微型小火山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唯一受损的是一台情绪探测仪。

意识海里好大的“当啷”一声。

指针都磕断了。

可也就是那么几秒钟,等系统抱着探测仪去换了新指针,再赶回来想要继续放烟花,却发现小雪团就这么不见了踪影。

燕隼一直很乖,但今天的表现非常反常,之前就有过一次要逃跑的前科。

系统想起这是楼就肝颤,差一点直奔阳台窗户:“宿主??”

穆瑜打了个手势,示意衣柜:“嘘。”

系统有点担心:“他不喜欢我们家的装修风格吗?”

没道理啊,情绪探测仪都崩了。

系统能肯定那一刻爆表的情绪是“高兴”,伴随的附加情绪是“害怕”,但这也正常——在高兴到极点的时候,人类是会被一种恐惧笼罩的。

害怕一切都不是真的,害怕一切只是场梦。

不过没关系,这种恐惧很快就会在现实予以确认回馈后迅速消退,有穆瑜在,燕隼可以放心地确认一万次现实。

“宿主,我还以为他是怕我们把他送给别人。”系统有些打蔫,“我的分析又错了。”

穆瑜安慰它:“是很合理的推测。”

系统闷闷不乐:“……但没推测对。”

分析原本是很有理有据,毕竟燕隼上一次去那个大厅,经历那种场景,就是被亲生父母送去燕家。

害怕被穆瑜送走、害怕离开穆瑜,所以忍不住在那张表格被递过来的时候跑掉,也是可能的。

……但如果是因为这个,小雪团现在应该特别高兴、高兴到绕着宿主“啊、啊”地蹦,高兴到在床上滚来滚去。

不该躲进衣柜里。

之前燕隼最害怕的时候,也没躲进衣柜里。

“不对,不对,也不对。”系统划掉另外几种可能,“宿主是不是其实知道答案?”

穆瑜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屏幕亮起来,是伯格黑德冰雪俱乐部发来的邮件。

措辞很官方,态度很恭谨,中心思想是希望穆瑜再考虑一下,是否一定要从事花滑少年组的教练工作。

只是建议,绝对没有任何指手画脚干涉余先生不准当教练的意思。

系统愣了愣,越来越困惑:“宿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判定标准。”

穆瑜低头看邮件:“我入职以后,会是他们的老师。”

俱乐部方原本的打算,是聘用余牧为飞行教练,只是挂个名,偶尔去指导几次队员就好。

如果正式入职就不一样了。

虽然不至于像绑定的关系这样紧密,但正式入职的话,师生关系就会成为既定事实。

——每个队员的分数,都将与余牧直接挂钩。

是“分数”,不是“成绩”。

是如果这些少年队员的意识受损严重,作为师生关系另一方的主教练,要负直接责任。

系统简直震惊:“那个老王八蛋是怎么逃过这一关的?!”

穆瑜替系统拦下了一次文明用语警告,把“那个老王八蛋”替换成燕父:“用药。”

之前燕父来放狠话的时候,说也想给他用药,让他尝尝脑域受损,变成傻子的滋味——那种药少量使用,效果没有这么激烈,而是会让人变得平静。

平静,麻木,缺乏情绪波动,可以掩盖意识的损伤。

这就是穆瑜在进入虚拟冰场前,让副导演转告坎伯兰,提醒对方彻查的事情,也是燕父现在身陷囹圄的主要原因。

“这应当是最后一批被他用药的队员。”

穆瑜放下手机:“意识受损已成事实,每次更新评分的时候,就用药来掩盖,好避免惩罚。”

至少在竞技体育这个行当里,这或许已经成了那些声名远播、“桃李满天下”的魔鬼教练们公开的秘密。

毕竟这种方法实在是太好用也太有效了。

一批又一批满怀着憧憬、背负着家人和自己的期望被送来的天才少年,带着伤痕累累的意识离开温室,变得茫然、麻木混沌、泯然众人。

过不去这一关的,就永远停在没来得及彻底长大成人的某一年。

系统气得啃衣柜门:“隔离审查都便宜他了!”

“他的人在隔离审查。”穆瑜说,“意识不在。”

系统:“?”

系统暂时放过衣柜:“在哪?”

“压扁了。”穆瑜想了想,“现在在变形金刚157号的右后轱辘上。”

他弄了点胶水,粘得挺牢的。

系统:“……”

它要是没记错,变形金刚那个世界的157号汽车人是辆跑f-1的赛车。

常规轮速5000转/分钟,一秒能转八十来个圈。

“……总归。”系统不太气了,回去继续看邮件,“坎伯兰——伯格黑德俱乐部认为,重新检查过后,确认这些少年队员的意识都有不同程度受损,可能会连累宿主。”

那个邮件每句就要提一遍“绝对不是坎伯兰先生的意思”,系统也只好选择相信他们。

这件事其实闹得很大,伯格黑德俱乐部选择直接公开自检结果后,其他体育俱乐部也被掀起大规模震荡。

他们在温室里仿佛岁月静好一片祥和,其实外面整个圈子的舆论和股价都在一起玩蹦极,记者会东一场西一场地紧急召开,频率堪比打地鼠。

系统研究了一会儿意识受损程度的评定方法,又小声补充:“如果……没有一个能慢慢把他们带出来的好教练,那些队员的意识也是没办法修复,更没法痊愈的。”

这是个烫手山芋。

穆瑜不接就没人能接手,穆瑜接了就只能负责到底。

系统说:“坎伯兰不想让您做这个教练。”

穆瑜点了点头,拿起手机,把入职申请发过去:“不只坎伯兰。”

系统愣住:“还有谁?”

穆瑜点开一个小狐獴群头像的聊天群:“还有小朋友。”

俱乐部直播的紧急记者会,那些少年队员刚发了声明,不要余老师继续当教练。

一个个低着头,打着蔫挤成一团。

不大点的小队员被师兄盯着,打个哆嗦就牢牢按住嘴巴。

喜欢余老师,余老师特别好,不要余老师当教练。

群里冒出一个气泡:【余老师的一条语音消息】

穆瑜:“自作主张。”

他的声音温和,不带半点责备的意味。

记者会的画面里,少年队员们你扯我我扯你,鬼鬼祟祟低头看手机,把脑袋凑下去听。

一群小狐獴一个接一个地愣在原地。

不知道谁先蹦了起来——也可能是少年人心性坚韧,原本就不是温室里的花苗。

拔节往上窜的白杨,只要有人护住枝干根脉,就敢拼命往上长,就扛得住风雨摧折的毁伤。

刚跑回来就被抓去参加记者会,得知自己意识受损度是整个队里最低、但也足足有百分之七的红毛小公鸡,一只手抓队服一只手抓损伤度高达百分之一十九点九的高益民,带着一群师弟,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记者会的现场。

……系统扒着监控,眼睁睁看着这些少年队员一路冲回训练场,用相当憨憨且离谱的坚韧心性,试图踩着冰刀在冰面上划出“欢迎余老师”几个大字。

系统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穆瑜按按额角,轻叹口气,笑了下。

“宿主。”系统小声说,“小朋友想通了。”

穆瑜放下手机:“还有一个小朋友。”

没有都想通,还剩下一个勇敢又固执、坚持要亲自保护他,要把所有糖都给他的小朋友。

系统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转向紧紧关闭的衣柜门。

……做检测的时候,系统是没有办法跟进去的。

为了避免产生干扰影响检测结果,穆瑜也要在外面等。

系统调出那一段监控,从头看到尾。

已经能靠比划和努力蹦词进行交流的小雪团,在检测室里,主动扯住了工作人员的制服——他最害怕那些制服。在模糊的记忆里,上一次穿着这种衣服的人出现,他就被送去了燕家。

燕隼屏着呼吸,独自站在检测室里,艰难地、吃力地一点点比划。

“抱——哦,绑住。两个人,走,出去……”工作人员猜了半天,“你是想问,有人绑定了你的话,还能出去吗?”

燕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工作人员欲言又止,又说:“会有人照顾你。”

“跟他走比较好。”工作人员说。

这话原本不该他们多说。

燕隼俯身比划自己的膝盖,又用力摇头。

不大点的小雪团,脸色比衣服还要苍白,抱着右腿,拼命摇头。

工作人员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也说不出回答,看着面前的孩子,良久重重叹了口气。

“要是会说话就好了……”

边上的同事低声说:“能多学会说点话也行啊。”

“是小时候受伤了,不能怪他,确实很难学会。”那个工作人员说,“其他几个差不多情况的,都是十几岁才勉强能流畅说话的。”

能流畅地说话,已经是最低标准了。

按照规定,这种明显有先天疾病的孩子,是可以不绑定的——可燕隼偏偏情况特殊,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没人绑定,就要把他送回亲生父母那里照顾。

工作人员之所以知道这回事,是因为燕隼的亲生父母昨晚还来问过。

那对父母神色不安,听说很可能要把燕隼领回去,两个人都支支吾吾,一会儿说家里太困难,一会儿又说还有个小的要照顾,实在分身乏术。

那两个工作人员还没忙完这边,不远处忽然又吵得厉害,连忙嘱咐燕隼在这里等结果,跑过去劝和。

这间先天疾病的孩子专用的检测室,已经听过太多的争吵、发泄和绝望的痛哭。

那对夫妻原来从检测室里就已经开始吵——即使在监控里,也能清楚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

先天疾病的孩子可以不绑定,他们是为了领一套房子才选择来交申请。两个人争执了许久,原本已经有了取舍,可真到了这里,又谁也不想绑定那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谁也不想被困在温室里。

长期使用睡眠舱对身体影响严重,之前有过因为滞留时间太长,无法恢复行走能力的案例。

“你不管,让我来管?”丈夫沉声质问,“我还要挣钱养家,让我为了一个孩子把身体搞废掉?”

妻子针锋相对:“我就不挣钱养家?康复治疗的钱是你出的?高级培育舱的钱是你出的?”

“见鬼的康复治疗!”丈夫把单子甩得哗哗响,“这些年他的社交分数就没变过!”

那个孩子对父母的争执无动于衷。

中度自闭症的孩子没有主动接近他人的能力,有重复刻板行为,个别对父母无亲近意愿,不能完全理解“情感”。

那孩子坐在地上玩折纸,被打扰了几次,撕碎手里的纸站起来,用力推倒了燕隼。

燕隼摔在地上,还执着地把自己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糖纸给他看。

纸上的字迹是14b素描铅笔,花滑少年组队员用来编舞的专用笔,大概是哪个被抓住的小朋友在魂飞魄散之余,哭唧唧吃着糖写下来这两个字上交的。

那孩子已经九岁,比燕隼高很多,面无表情地低头。

大概是某种特殊频道的交流,过了半分钟,那孩子伸手接过燕隼的那张已经快被揉烂的糖纸,皱着眉看了看。

由于干预得早,从小就接受康复治疗,那孩子的语言功能并没受损,也能认得纸上的字。

“老师。”那孩子拿着那张破糖纸,看了一眼,念出来,“老师。”

燕隼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口型,学了几次,都说错了。

这个词有翘舌音,有复韵母,又是开口音接闭口音,难度远比其他词高。

燕隼偷偷练了无数遍,就是说不清。

那孩子有些不耐烦,用手比划拼音:“l、ao、o,shi。”

燕隼跟着学,还是错了。

那孩子把糖纸抓成一团,砸在燕隼的身上。

那对夫妻暂时吵完了,扯着儿子离开,还在不停地互相指责——他们想要绑定后那套温室内外同步分配的房子,可谁也不想真做绑定的那个人。

绑定的后果是滞留在“温室”里,是因为一个孩子,耽误数年甚至十数年的人生。

检测室安静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工作人员松了口气,这才发现燕隼坐在地上,连忙跑过去,“没摔疼吧?”

燕隼不抬头。

工作人员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到椅子上。

师生绑定不同于父母绑定,是双向选择。工作人员拿来一张表格,用最简单好懂的描述,温声细语地讲得清楚。

燕隼抓着铅笔,笔尖在“接受”的空格,怎么都落不下去。

明明做梦都想学会那个魔法,明明做梦都想回家。

燕隼攥着勋章,磕磕巴巴地拼命学。

“老、老……”

他发着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宝贝似的捡回那个糖纸攥成的小球,抱在怀里,怎么学也学不会。

怎么学也学不会。

怎么这么笨,他学了一千遍。

燕隼把那个小纸团塞进嘴里,他把糖纸咽下去,大口喘着气哭不出声,手里的笔拼命发抖。

救他的人要被他困住。

有勋章的人是小英雄,要用魔法。

最后的魔法。

……

系统看完了监控,无声无息地飘回宿主身旁,扒着笔记本翻了翻。

系统找到了原本的申请表,一张被宿主不动声色画了个方框框、从工作人员的本夹里偷渡出来仔细折好的打印纸。

那上面“不接受”的一项被铅笔歪歪扭扭打了个勾。

小雪团大概是把自己哭化了,眼泪把整张纸都泡得皱巴巴。

不及格的小英雄站在那个用来检测的小房间里发抖。

明明怎么都学不会“老师”两个字,但另外的一句话却又说得清楚,好像偷偷练过很多遍。

“家。”

“回、回家。”

监控里,燕隼努力张开手臂,拦住那些工作人员:“放他……”

“……放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