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栖见过公子。”
“你来了。”
柏无忌转过头来,朝她微微抬手,示意她到一旁坐下来。
玉栖再次行礼,这才到一旁坐了下来,柏无忌没有说话,她便也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来,你看看这个。”柏无忌从旁边拿出一张契约来,“这是我跟叶姑娘签的契约,三年后,你就可以得到自由。”
玉栖接过契约一看,见到上面写的东西,她很吃惊,“公子,您……”
像她这样的人,她觉得她这一辈子都要待在乐坊里了,却没曾想,竟然还有这样的转机,一时之间,她心中不由得澎湃了起来,好像有只小鸟在唱歌,歌唱着,她即将逃出牢笼。
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要离开解语坊,她觉得她这一辈子生在这,就该死在这,她想的只是能够将自己的花期延长,让自己再活得绚烂一些,让世人记住,这京中,曾经有一个她。
可没想到,就这一纸契约,便将她从前所有的心灰意冷打破,她开始幻想着以后的生活来。
她从未离开过乐坊,若是去到了外面,她该怎么生活呢?
还是依旧如同在乐坊一般,去给人弹琴跳舞,去陪着客人们聊聊天?或者,她可以去那些大户人家,教她们的女儿弹琴,她有这个实力,当个女夫子,虽然不如当乐妓来钱快,但是身份地位却大不相同。
以后,别人会管她叫女夫子,而不是明面上尊重她,叫她一声玉栖姑娘,转过背,却是一声呸。
一想到这,她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噙起一丝笑意来,短短一瞬间,她已经是想了好多好多。
“玉栖多谢公子。”她起身拜谢柏无忌。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那个好姐姐,也就是叶姑娘,是她拿了东西同我交换。”柏无忌说道。
“是她?”
玉栖心中微微一动,但还是看向柏无忌,“总之,您愿意同她交换,愿意还玉栖自由,玉栖还是得好好感谢公子。”
柏无忌淡淡一笑,“想感谢我,就给我弹首曲子吧,听说你新创的琵琶语很是动人,京中人人都以听到你弹奏的琵琶曲为荣。”
“公子过奖了,那都是世人谬赞。”
玉栖盈盈一拜,起身,走到珠帘后,取过那上面放着的琵琶,素手扫过,试了试弦,而后便坐好,低头弹奏了起来。
随着她的弹奏,柏无忌仿佛也沉浸了进去,玉栖一边弹奏,一边隔着珠帘,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疏眉朗目,鼻如悬胆,看着应该是一个风光霁月的男子,但其实,她知道,他身上承载的,内心背负的,并非如同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简单。
他不是她想象中那个眉目俊朗,清风朗月的男子,但无论他私下里是什么模样,就这样一个英俊的男子坐在她的面前,
又有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年少间的惊鸿一瞥,她一直都记在了心间,她保持贞洁,到底是为了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还是想着,以最纯真的模样,爱恋着他,追随着他呢?
琵琶声渐渐凄婉了起来,如同断线的珠串散落在地,一颗一颗落在地上,又跳起来,想再回到丝线上,但最后还是够不着,只能无奈朝四处滚落。
柏无忌手中捏着杯子正要喝酒,可听得这琵琶声太过凄婉,仿佛弹奏的人心中有无限的悲伤,他手一顿,抬起头来,看着珠帘后面的演奏者。
她的双手如同雪一般的白,又如同梅枝一般纤细苍劲,她并不看丝弦,眼睛看向远方,在他抬头的那一刹那,那一双眼睛正跟他对上,旋即又看向他的身后,做出一番没有焦距的缥缈状。
但就那一眼,他已经看清楚了。
那是怎样的眼神呵,看着如同秋水一般清澈,但当你仔细去望的时候,又如同深潭一般,她不言不语,但其中情绪种种,浮浮沉沉,仿佛有无限的遗憾,无限的幽怨。
她将这种情绪掩藏得很好,不让他看见,只一瞬,便挪开,做出一副花瓶似的木偶一样,但他向来是最擅长洞察人心的,又岂能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心中清楚,她这样一个人,上不得台面,入不得他柏家门第。
她
永远只是一个最卑微的乐妓,是下贱的乐籍,那一纸卖身契,将她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无论她如何做,都不得翻身。
琵琶声渐渐停歇,一曲闭,她站起身来,朝他盈盈一拜,“公子,奴弹完了。”
“玉栖,你来乐坊多少年了。”
柏无忌问了一句。
“从五岁那年入了乐坊开始,已经十九年了,再过几天,便是二十年整了。”玉栖答了一句。
“我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这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
柏无忌抬头,看了玉栖一眼,手微微攥紧又松开,想要同她说些什么,但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回去吧,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可差人来告诉我。”
“哪有什么不习惯的,在这二十年,我早已把乐坊当做自己的家了。”玉栖柔声答道:“叶姐姐一番好意,想要让我赎身,可如今我却想着,三年后,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得了自由身,总比没自由好,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柏无忌说了句。
“天下之大,一人孤单,还不如在这乐坊,至少有人相伴。”玉栖答了句,见柏无忌已经不再答话,便盈盈一拜,离开了此地。
走出门,她便想起她八.九岁时,见到的那个少年来。
那个时候,她才刚刚学艺,什么都做得不好,字也写不好,琴弹得不好,舞也跳的不好。
某天,她因为弹错了曲子被妈妈责罚时,那少年一身白衣正好出现在她的面前。
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唇红齿白,清隽无比,他当时板着脸,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她敢保证,他肯定连她的模样都没看清,可他仅仅是出现,便让妈妈免去了对她的责罚。
后来,身边众姐妹们窃窃私语,她才知道了,这是她们的公子,是这解语坊的主人,也是她以后要侍奉的人。
那时,她觉得,若是以后是侍奉一个这样清隽的少年,那倒也不错,她想着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在他的面前,所以从此勤学苦练,在乐坊那一批年轻的姑娘中,样样拔尖。
可直到她到了年纪,她才明白,她这样的身份,根本就没资格侍奉他,她的用处,便是成为一个最低微的乐妓,以色侍人,为他赚取一些钱财罢了。
即便是如此,她也没有放弃,她相信若是她更优秀些,若是她当了花魁,便能再多见他两眼。
只是,随着他年纪渐长,他也不太来乐坊了,只是每次一来,见到他挺拔的身姿,隽永的面容,她都会心生欢喜,尽管每次她都是远远地看着,但能见到他的背影,能听到如山间清风般他的声音,她就心满意足了。
在乐坊待得久了,好的坏的,俊的雅的,各色各样的男人她都见过,但唯独他在她心里,是这般不寻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