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江莱的话语,禅院直哉当场愣住,他下意识回了句:“现在?”
“对。”江莱点头,肯定道,“现在。”
“完成家主继承仪式”曾经是禅院直哉最想要听到的话语,此刻这种情况下听到此话,他却诡异地安静下来。
“……为什么会突然想进行家主继承仪式?”史迪奇直哉眼尾挑起,绿眸里写满怀疑,“喂、我说,你不会是想要骗我进行什么献祭仪式,把我供出去吧?”
“我在你心里是这个形象么?”江莱眉眼弯弯,而后轻描淡写道,“如果我真的想对你下手,不需要费心神设计套路骗你。直接动手不好吗?简单省事。”
“……”史迪奇直哉沉默下去,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面前人所言的是真相。
曾经满状态的他都赢不过黑发青年,更何况现在用不出术式的咒骸状态。如果对方真的想对他动手,的确没必要设计圈套。
禅院直哉紧绷的身躯稍微缓和下来,他问:“为什么突然进行这个仪式?在开始之前,我必须明晓事态。”
“为了解决你家的这个麻烦。”江莱做出手势,指了指脚下,“这个阵法的破除,需要禅院家家主和族人的参与。”
松田阵平补充道:“现在禅院家就剩下你一个,那么自然是由你担任家主和族人,来解除这个盘踞的阵法喽。”
“……只剩我一个?”史迪奇直哉垂下的爪子合拢又松开,他举目望向前方杂草满地的禅院家。
在这一刻,他才好似反应过来禅院家现状,陷入了短暂的茫然状态。
江莱说:“禅院家的族人都在这片驻地,现在这里长满杂草空空如也。而还活着的禅院家人……据我所知,禅院真希和禅院真依早已和家族断绝了关系,家族长老团也将她们除名禅院家,她们两人不属于禅院家。”
同理,灵魂体的伏黑甚尔、自小在外的伏黑惠,都不算禅院家族人。
“现场没有尸体,你不能就这么断言禅院家的消失!”史迪奇直哉仰起头,他音调抬高,比起回答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知道父亲、母亲他们都早有准备,他们不可能就这么任凭家族走向没落。”
禅院直哉当然不是好人,外貌和性格成反比,他自私、傲慢、卑劣,对亲情和家族情分非常淡漠。
但这不代表他能坦然接受整个家族的消失。
无论是从利己的角度、还是从家族的角度,他都难以立刻接受,因此本能地反驳江莱。
“他们的确早有准备,做了能做的,比如与我达成合作、以及将你提前送出。”江莱眸色和缓,他平静道,“但有些事情,不是有准备便能避免的。”
他还记得之前和禅院家主禅院直毘人谈过的话语。
那时候禅院直毘人便猜到了【贵贱】之塔的运行前提,但身为家主的直毘人也无法改变现状。
知晓矛盾和解决矛盾是两码事。
庞大的禅院家族像是生锈的巨型机器,迟钝地、僵硬地运转着,机器核心端已经预料到了崩溃的那一天,但无法改变被淘汰的命运。
“或许,你说的也对。”江莱话语稍停,顺着禅院直哉,缓缓说,“现场只有草木没有尸体,他们有可能还活着,在我们都不知晓的地方。”
“可无论如何,现在停留在这里、停留在这片阵法区域规则内的只有你一个。”
“那么阵法条件的成立与否便取决于你。”
“也许等阵法消除后,他们会再次出现。”
江莱棕色眼眸注视着禅院直哉,理性的话语徐徐倾吐而出。
他没有急着接续更多劝导的话语,在将现状清晰地阐述完毕后,便停下了。
金色史迪奇直哉的大耳朵尖尖地耸立着,他绿色眼眸聚焦于地面,抿直的唇角显露出些许内心沸腾的情感。
江莱贴心地留给对方平复心情的时间,没急着催促或者抛下更多炸\弹消息。
松田阵平也难得安静地靠在一边,电子屏幕上收起了香烟,只留下一副墨镜。
半晌后,禅院直哉的声音才从咒骸之中传来:“只是继承家主便够了?”他抬起脸,绿眸注视而来。
“首先要举行家主继承仪式,这之后的事情届时再一步步来。”江莱重复了这一点。他没有透露更多内容,因为他知道一切要循序渐进。
如果现在便跟禅院直哉说明了,让他否定曾经认知的一切,那么彩云猪猪一定是不同意的。
但等家主继承仪式进行结束再谈,留给对方见证禅院家现状的更多时间,结果会有所不同。
做好决定后,几人不再迟疑。禅院直哉从藏书阁中取出古老的卷轴,将其铺设展开,里面详细写了家主继承仪式的细节。
“要这么麻烦吗?”松田阵平看得有些头晕。他宁愿去处理爆\炸\物信息档案或者出警记录,也不愿看这些古日语书写的冗杂的东西。
“看起来条目很多,但大部分仪式内容现在都可以跳过——比如第三条、第四条、第七条、第八条和第十条。”江莱手指虚空从上面点过,“这些都需要族人和长老团的参与,现在他们都不在。”
史迪奇直哉抬腔念叨了句:“难得觉得现状好的一面,便是不用见那些老东西了。”无论哪个家族,新生代都不喜欢长老团。
几人列出家主继承仪式的条目,预备好一切后,便正式开始加冕了。
史迪奇外貌的禅院直哉身形小巧,他独自站在会议室中心高台之上,头顶的吊灯投射下的光缀在他的脚下。
除了正前方的江莱,以及站在侧面的松田阵平,宽阔的会场空无一人。
静谧弥漫在这片空间,回荡其中的只有松田阵平带有磁性的声音。
此时他正照着卷轴上的仪式过程,宣读禅院家族家主更替的一长串程序话语。
“……至此,权力过渡,光华流转,新的家主就此诞生。愿荣耀绵延不息,尊贵永归禅院。”
在松田阵平话音落下的时刻,江莱上前递出家主室拿来的玉柄。
这把玉柄象征着权力,此刻交付到禅院直哉手中。
史迪奇外貌的禅院直哉矗立在高台上,接过象征着家主身份的玉柄。
若是往日,他早已兴奋到不能自己。可现在,比起雀跃,他内心更多的是茫然和荒谬。
他是一个人的家主,也是一个人的家族。
孤独的玉柄置于他两爪之中,从没有这样的时刻,让他感受到权力的空洞。
“恭喜你,直哉。现在该称呼你为禅院家主了。”江莱轻轻鼓掌,他面带微笑说,“仪式的最后一步,新家主宣读继任后的新家规。”
之前的家主继承仪式,最后一步通常只会增减家规的一二。
千百年来,禅院家一直延续着最初的传统,封建的藤蔓一路蔓延至今。
禅院直哉知晓仪式的进程,他对最后一项没有异议,如往常般,他将玉柄放在前方的小桌,接过江莱手中的册子,准备按照流程宣读一二。
只是,他的动作在看清册子上的内容时,便猛然僵住了。
“这些是什么?!”禅院直哉忍不住抬声,他爪子死死把住册子,目光扫过上面的条目。
【……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废止包办。
废止私刑,依法行事。
否定术式地位论,允许族人有多种选择。
取消家奴,废除尊卑制度,无论贵贱人人平等。
取消封建继承制,改血脉继承的长老团为投票选举的家族代表团,领导者席位自由竞争……】
这些内容无一例外都与禅院家传统的制度相违背,最令禅院直哉无法接受的是后面的几条,他目光炯炯,抿直唇角道:“不可能!这些新家规是不现实的!”
“为什么?”江莱态度依旧平和,他说,“这些内容并不超纲,不过是最为普通的、现代世界的一些规则而已。外面一直如此,为什么你却接受不了?”
“我们怎么会和普通人一样?”禅院直哉瞪大眼眸,他说,“禅院家是尊贵的御三家之一,我们家族有着自己的秩序。不论术式、不论血缘、不分贵贱……这简直会让整个秩序乱套!这些内容简直无法直视。”
他用力合拢手中的册子,将其往桌上一拍。
“是吗。”江莱笑了,他精准点出,“你是担心家族乱套,还是担心失去自己的尊贵地位?”
话到这里,他又轻飘飘一拐,“但其实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毕竟现在整个家族里只有你一人。”
禅院直哉沉默片刻,他视线扫过杂草丛生、藤蔓遍地的地皮,执着道:“他们早晚都会回来的——没有人会认可这样的制度,没有尊卑贵贱的家族是不可能的。”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我不认可。”
旁侧的松田阵平发出一声笑,那张电子屏幕脸转过来时带给人别样的感觉:“你当然很难认可。既得利益者,鲜少有人会主动放弃自己的特权。”
禅院直哉神色浮起些恼怒,又很快平歇:“随你怎么说。在维护家族利益之外,我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轮不到你来多嘴。”
“嗨嗨、我可懒得管你们的事情。只是这个阵法的缘故,才会多言几句罢了。”
松田阵平姿态随意,他单手搭在旁侧的栏杆上,“继续坚持你的自私,直到阵法吞噬你。亦或者承认你的无知,宣读新生的规则。随便你。”
提到阵法,禅院直哉身躯稍僵。
他早就知晓家族里存在着某个阵法,也猜测过现在家族里的景象和阵法有关。
身为禅院家族人,站在禅院驻地内,禅院直哉一直感受到某种令人不适的力量。他不清楚阵法是否会影响自己。
他想离开,却又不敢单独离开。况且就算离开,如果不解决家族阵法的事情,他岂不是还是[一个人的家族]?
没有背后的禅院家族,他走在外面算什么?禅院直哉感到后背有些发汗,他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失去这样的靠山。
的确,他很自傲,他相信自己的实力。但他也不傻,知道咒术界能者不少,很多人对他的尊重都源自于他的家族。
但现在,禅院家已经没有了……或许不是消失,但他确实找不到了。
若是禅院家回不来,那他该怎么办?
禅院直哉指端发凉,他尖尖的大耳朵微低下来。奉承的人将会不再向前,寻仇的人将会找上门。
因此还是要想办法破除禅院家的这个阵法,试试看能不能找回家族里的人。
可、让他承认[不论尊卑]的新制度,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身为现任家主,禅院直哉在继承仪式上的话语都会被会议室里的咒力铭刻,载入家族史册,具备家规效力。这也是为何他不能随意宣读。
禅院直哉心里憋着一口气。尽管他外形变成了咒骸,但他始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你是嫡子,一直以来,你的确都享受着超出他者的待遇。”江莱仿佛能够看穿禅院直哉心中所想,他眨眼问道,“可是站在客观层面上,你觉得你有哪里特别的、值得别人那么尊崇你?”
“这还用说吗?虽然我没继承十种影法术,但我是投射影法的继承者,我当然尊贵于其他人。”禅院直哉眉头蹙起,他傲慢昂首,“实力就是一切。我比别人强,比他人尊贵怎么了?”
“照你这么说,”江莱笑了,“禅院家也该给甚尔一个相当高的席位了……可是没有,不是吗?”
提到偶像伏黑甚尔,禅院直哉稍微一怔。
“……他、他只是个特例。”禅院直哉有些勉强地说着,“不能以偏概全。而且……是他自己离开禅院家的。”
“不,是因为他超出了你们的规则,挑战到了那条特权的底线,所以家族才会蔑视他。通过言语和态度的蔑视,来打压他的影响力。”
江莱看得非常透彻,“他没有咒力但实力强大,他代表着普通人的可能性。这威胁到了贵贱的秩序,于是那些人将其视为怪物、予以污蔑和放逐。”
“不必找好听的借口,你坚持传统秩序,不过是因为放不下你曾经的既得利益。但现在,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江莱拿起被禅院直哉拍到桌上的册子,再度递到对方面前。
他举措如常,却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坚定强势,棕眸沉淀着稳重的力量:“现在,读。”
禅院直哉手臂仿佛灌了铅一般沉,他无法反驳江莱,私心却依然不想承认。
他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坚持,咬紧牙关:“……我、我……”
他怎么能念出这些规则!他怎么能放弃尊卑贵贱!他是禅院家嫡子,是最为尊贵的家主继承者,是——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可若他不念,又好像没有别的路可走。
内心的纠结翻动如浪,整个空间的咒力随着家主仪式的更替变得躁动起来。
包裹住禅院家的【贵贱】之塔似乎感应到了直哉,因为直哉内心的思绪变动,它的运行也变得不稳定起来。
江莱和松田阵平也能感受到被卡bug的塔运行的滞涩和扭曲,面对咒力浪潮,他们稳稳地立在原地,保持冷静。
禅院直哉紧抓着册子,利爪尖端嵌入纸册,他依然咬紧下唇,话语囤积在喉头。
场面仿佛僵持在这一瞬。
而打破这一僵局的,是另一道慵懒响起的声音:“……被吵醒了啊,现在是什么情况?”
江莱闻声略微偏头。
半透明的黑发男人不知何时从槐木牌坠而出,飘荡在他的身侧,眼皮懒洋洋抬着,带疤的唇角微微牵动起。
——正是灵魂体的伏黑甚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