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风遥和他在屋外的长廊上寒暄了一阵,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他想见的那个人。关风遥想了想,斗胆问道:“刘兄,豆豆呢?”
刘岱明显一愣,最后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豆豆出去玩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关风遥点头,对刘岱的话深信不疑。豆初夏性格活泼好动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对刘岱的话没有任何怀疑。
“她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刘岱喃喃自语,眼里是从所未有的忧伤,他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现实的摧残下遍体鳞伤,极力想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关风遥对刘岱的记忆,更多的是小时候自己受尽欺侮时,那个挺身而出的刘家少爷,他有着阳光明媚的笑容,那笑容炽热,足矣融化一切寒冰。
后来的刘岱成了刘将军,成了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将军。沙场气候无常,环境恶劣,常常尘土飞扬,再加上战事吃紧,刘岱从以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成了历经沧桑的将军。可他回来的那一声“风遥兄”,和他那爽朗的笑声,让关风遥知道,他一直没变,他一直是那个,会在他受到伤害时挺身,护着他的刘岱。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绝望?
关风遥的心口宛如刀绞,他提心吊胆地看着刘岱,以他这么多年对刘岱的了解,能让他这么悲伤,甚至不惜自己骗自己的人,唯有豆初夏一人!
她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关风遥打开门,一把将刘岱拽了进去,他漆黑的眼睛泛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冰凉,他冷声质问他:“她怎么了?”
放在以往,即使关风遥和刘岱关系再铁,到底主仆有别,他是不敢这么和刘岱说话的,这次他是真的急了,他不敢想象,要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该怎么活呀!
刘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浮现出虚妄的笑容:“没怎么呀,她只是一时调皮,不想回家罢了。等到她玩够了,自然会回来的。”
关风遥对上刘岱幻觉般的快乐,无奈叹气,他装出一副贴心好友的模样,温柔地说着:“没事,刘兄。这里没有外人,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还有我呢。”
刘岱健硕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注视着关风遥,眼眶通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想要开口,却支支吾吾说不上话,他急得满脸通红,可他发出的,只有近乎哽咽的声音。
“没事的刘兄,有我在。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扛,我相信,有我们兄弟两个在,什么苦难都会挺过去。”
再苦的夜慢慢熬,总可以熬出星星,散发出温和的光。
刘岱终于止不住了,这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此刻如同一个幼童般号啕大哭,他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滚下来,似是要把他毕生所受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他边哭边说:“豆豆,豆豆她……殁了。”
如同有滚滚惊雷在耳边炸响,血倒涌回关风遥的头颅,一时间天昏地暗,突然的无力感使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的体重,他双腿一软,身体软绵绵就要往旁边倒去。
即便关风遥的心里早就有了猜想,可当他听到刘岱亲口说出口的时候,他一时间也接受不了。他不能想象,那个无论是光明还是阴暗,始终充满活力的豆初夏,就这么离他而去了。
她狠心地撒手人寰,弃她的夫君和两个孩子不顾,就这么一走了之。
“风遥兄!”刘岱惊呼,他飞奔过来接住他,“你还好吧?”
关风遥软绵绵靠在他的臂弯上,用力忍住喉咙里的一股咸腥,即便如此,还是有殷红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淌出,流到了刘岱的手上。刘岱后知后觉感受到手上的温热,大惊:“郎中!”
他扛住关风遥,轻轻把他扶到床上,倒上一碗温水让他润润喉咙。怀里抱着小药箱的郎中被人匆匆拦住,拉进屋内。郎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病怏怏的关风遥,说:“手拿来。”
郎中的手指把上关风遥的脉搏,他眉头微皱,道:“气血攻心,需要静养。”
刘岱付了诊金,一脸担忧地看着关风遥,轻轻搂住他后背,扶他起身。关风遥抿了一口水,冰冷的空气从他的鼻腔中灌进,他被呛得连连咳嗽。刘岱眉间紧锁,轻轻拍打关风遥的后背,扶他躺下,细心地替他盖上杯子,顺带摁了摁被角。
“风遥兄,豆豆已经不在了,你一定要养好身体。”刘岱哽咽着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刘将军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恨离别,他怕寂寥,他恐惧回府时见到的空空荡荡的房间。身边无人作陪,无人值得真心托付,远比战死沙场更令他胆怯。
关风遥嘶哑着嗓子问道:“她……是怎么没的?”
他没有具体说出她的名字,可是他说的人是谁,他们心知肚明。刘岱的眼睛因疲倦与悲哀布满血丝,他的声音低沉,令人想到了远方迁徙的雁,壮美却透着悲凉:“叛军抓住了她,想让我用撤兵来换她的命。”
“所以呢?你放弃了她?”关风遥挣扎着起身,他的话里藏着死寂,如同一潭死水的目光落在了刘岱身上,偏偏带着刘岱无法回避的执拗。
刘岱沉默了,牙齿深深在发白的嘴唇上印出一个咬痕,鲜血在他的嘴唇上蔓延开来,添了几分妖艳的美感。他无力地点头:“一切以国家为先,百姓为先,天下为先。”他的语调渐渐弱下去,最后声音轻到关风遥已经听不清了。
“好!真是好!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刘将军!”关风遥瘫倒在床上,他像疯了似的放声大笑,“不愧是先生教出来的好学生!一切以大义为先……哈哈哈哈……真是好!”
刘岱不知所措地伫立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关风遥歇斯底里的大笑。他一向聪明,此刻却辨别不出关风遥的话究竟是夸赞还是讽刺。逝者如斯,豆初夏已经死了这个事实,已经改变不了了。
甚至,要是让刘岱再经历一次,他还是会做和原来一样的选择,忍着心一阵阵的抽搐,含恨对部下撕心裂肺地呐喊:“进攻!”
丝毫不顾那座城池里那女子乞求的目光。尽管他睁着眼的时候看不见,可他一闭眼,脑子里都是她浑身是血的样子。她肯定在想着盼着她的夫君来救她,可她的夫君,毅然决然地弃她于不顾。天下和她只能选一个,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天下。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刘岱想着,泪水从他沾满尘土的脸上滑落。
关风遥笑着笑着后平和了许多,他毕竟也是先生的学生,大是大非的道理他也懂。他伸出双手,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枯黑的长发披下来,散在两侧,他看似平静地说道:“刘兄,我理解你的抉择。豆豆她是为了大义牺牲,你班师回朝,这应该也是她想看到的。”
出于多年生活养成的对她的了解,刘岱当然知道豆初夏会怎么选。可这不能成为他遗弃她的借口,他不是她,他只是她的夫君,无权擅自替她做决定。
“刘兄,豆豆她为国献身,她是英雄。”关风遥接着说道。
英雄身上自有仙气护体,豆豆前往天堂的路一定开满了鲜花。
刘岱想着,内心舒坦了许多,他诚心诚意地看着关风遥:“谢谢你,风遥兄。如果没有你的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豆豆的葬礼,就麻烦你代为举办了。”他实在是不愿意,看到她浑身是伤的模样。自他下令攻城的那一刻,他内心就生了一群鸟,它们低低地盘旋着,压抑地让他喘不过气,然后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住了似的,惊慌失措地飞开,如今,它们好不容易才愿意在枝头栖息,他不想再惊扰它们了。
内心的伤口泛着血沫,微微一碰,就是永久的沉沦。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意将她封存在记忆中,偶尔回想,想起来的尽是他们之间的美好往事,那是他这辈子最宝贵的珍宝。
日子还是要向前看,他还是要向前走。他要将她留下的血脉抚养成人。他只盼到黄泉路上相遇的那一刻,他能问心无愧地告知她两个孩子的近状,然后对她说:“豆豆,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好想你。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等我一会儿,等我们奈何桥上相见,再一同饮下孟婆汤?
关风遥笑了:“好。”
正好他想见豆初夏最后一面,发疯似地想。
刘岱不忍心看豆初夏死去的样子,他敢。
在他看来,豆初夏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是她。只要是她,足矣。
在他们小的时候,豆初夏上课经常打盹。他偶尔会看到刘岱用余光偷瞄她,不得不说,豆初夏睡着了的样子和她平日里的样子判若两人。睡着了的她,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恬静,像极了天上的仙女。
“我更喜欢恬淡的生活,我和我爱的人一起,做饭、浣衣,儿女绕膝。”她的话还在他耳畔响着,如今刘岱班师回朝,可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她想要的生活,就近在咫尺。可她把生命留在了战场,从此,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0岁。
刘岱出去后,关风遥失去了活力,跌坐在床上。一阵咸腥掺杂着强烈的呕吐感袭来,他根本控制不住,随着“呕”的一声,腥红的液体洒到了地上。关风遥透过血色的瞳孔看到,四周天旋地转,他的身体仿佛不是他的了,他已经无力驱动他的身体,只能顺着它,让自己重新倒在床上。
关风遥似乎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
少女抱着胳膊,蹲在干草堆上,她的衣服破烂不堪,上面沾染的鲜血已经干涸。
牢房外面的走廊上传来星星点点的脚步声,少女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没有一点反应;她就一直这么看着墙壁上的天窗,眸中是无尽的期待。
关风遥看不清她的脸,可他知道,她是豆初夏。
“豆豆!”他扑在她身上,企图拉住她的手,“他们要来杀你,你快和我走!”
他惊恐地看着她没有一点反应,他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他根本无法触碰到她,他们似乎不在一个世界。
“豆初夏,天天盯着那扇窗看,是在等谁来救你吗?”狱卒讥笑着,门外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
豆初夏不予理睬。关风遥还是看不到她的脸。在这个幻境中,所有的一切都被雾气包裹着。然后豆初夏的眼前缭绕着的雾气突然消散,关风遥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瞳孔干干净净,倒映出碧蓝的天空。
关风遥知道,她是在等刘岱来救她。
他也知道,刘岱不会来的。
他更知道,她的宿命,难逃一死。
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想和宿命抗争一回,他想把已经列入死神名单里的她,从死神手中夺出。
“你说,要是我把你带到刘岱面前,让他撤兵,他会同意吗?”狱卒的手抚上豆初夏姣好的面容,奸笑道。
豆初夏的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她不动声色地躲开,声音清冽地说道:“刘岱是一国将领,岂能注重儿女情长?我劝你们还是收回这个心思吧!现在投降,还能饶你们一命!”
“敬酒不吃吃罚酒!”狱卒的举动变得粗暴起来,他一把拽住豆初夏的胳膊,给她戴上手铐,推着她走了出去。
手铐很重吧……上面的刺会不会划伤她?她那么娇生惯养的一个人,怎么会,到监狱受这种罪?
“不要带走她!”关风遥怒吼,他只觉胸腔有无法压抑的怒火在燃烧,他像只雄狮一般扑上去,却穿过两人的身体,摔在地上。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身体甚至连实形都没有,他除了能见证她的死去,还能做什么?
关风遥的心都快碎了,他明知她的结局必定是死,却抑制不住地想违天命,偏偏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上奈何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