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星终于按捺不住一直想要上扬的嘴角，忍不住笑出了声音。雨点落在她的伞上，像是为她庆祝，她惬意地半眯起眼睛，嗅着空气中的清凉气息，内心涌动着说不出的愉悦。
“叮铃叮铃……”风铃摇曳，上面活灵活现的燕子像是要从铃铛里飞出来似的。天气不燥，细雨清凉，树林幽美，顾明星看着这样的环境，心里真的是喜欢紧了。
“叮铃叮铃……”旷古的铃声奏起，带着空前的恐惧向她袭卷而来。
顾明星被迫从折旧的回忆中脱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瓢泼大雨，落叶萧瑟，雨水如蛛丝一般，织成一张大网，将她裹在冰凉的、密不透风的网中。明明是同样的雨季，明明是同样的树林，她却只感受到了刺骨的冷。
子穆哥哥，你怎么还不来？
晃悠悠的蜡烛晃悠悠地由长变短，最后留下一摊烛泪，灭了。
房间被黑暗吞噬，顾明星只觉眼前一黑，她看不见院落了，回头才发觉，原来是蜡烛灭了。
她急急忙忙赶过去，又点了一根。
烛火摇曳，将院落里那人的影子不断拉长，再拉长。
顾明星心跳若擂，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烛火昏暗，她一时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会是子穆哥哥吗？
她想喊他，却怕惊醒了顾府上下众人，她只得轻轻摇晃铃铛。
“叮铃铃……”
空旷的声音传开，那人好似听见了，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近了……更近了……
一步……两步……三步……
映入眼帘的是刘婆婆长满褶皱的脸，她面上似有不快，轻声呵斥：“小姐，夜深了，您再不歇息，夫人可是会生气的！”
刘婆婆是顾夫人的身边人，她的话就等于顾夫人的话，平时，顾明星对刘婆婆的话说一不二，但这次，她想放纵一次。
“婆婆，我睡不着，您就让我在这儿看看风景，散散心吧！”顾明星大着胆子轻声哀求道。
刘婆婆脸上的褶皱挤成一团，她先是愣了愣，似是没想到顾明星会这么说，接着她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小姐，夜深了，请您不要为难老奴，早点歇息吧！”
顾明星拗不过她，只得吹了蜡烛，关上窗，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盯着窗外的风铃。
其实她心里明白，这么晚了，子穆哥哥多半是不会来了。
可是，她实在是担心他，那种不安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她反复地想：子穆哥哥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不会，她安慰自己，子穆哥哥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出事呢？
那他怎么还不来呢？
兴许只是忘了吧。她这么想，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过于空洞，连自己也不能信服。
她翻了个身，估计刘婆婆已经走了，径直从床上坐起，趿拉着木屐走到窗前，她告诉自己，再等一会儿吧，再等一会儿就去睡了。
过了一会儿，她想，要不再等等，他可能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说不定马上就来了。
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她仍保持着原来那个姿势，在窗边空空等着。
鸡叫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扰得她头皮生疼。她有些恼火地想，难道它们没有什么烦心事吗？怎么能一直这么有精力呢？
她的眼皮肿胀，下眼睑一片青黛，她的右眼惴惴不安地跳动，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顾明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那股被她刻意压抑的不安再次席卷而来，她的腿克制不住地颤抖。
终于熬到了用膳的时辰，今日的饭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若是在平时，顾明星铁定会大喜，然后细细品尝佳肴的美味；可今日的顾明星压根没心思品尝，她一边嚼着菜，一边思索如何询问燕子穆的事不显突兀，她呆呆嚼了好久，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该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于是她将食物咽下，搛了一筷子的菜，继续一边咀嚼一边思索该如何说出口。
顾夫人见顾明星魂不守舍的样子像是抽走了三魂七魄，再加上今早刘婆婆的话，她沉沉一声长叹：“世事难料啊！”
顾明星自小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却一时将顾夫人的叮嘱抛之脑后，她匆匆忙忙吞下嘴里的菜，问道：“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还能有什么事啊！还记得你燕伯伯吗？昨天晚上，燕家被敌军包围，燕家满门被屠……”顾夫人掉下眼泪，哽咽着说道，“谁能想到，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
顾明星呆住了，筷子从手中掉落亦未察觉。
筷子既砸在地上，也在她心中砸出了一个大坑。
怎么会？
燕家怎么会被灭门？
上一次见面是他们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他们还处在稚嫩与成熟的交界处，眸中仍有尚存的青涩。那个时候的他们怎么会想到，这竟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喉咙发紧，酸涩在心底弥漫，一刹那，燕家人的音容笑貌浮上心头。燕伯伯慈祥的面容、燕母关切的眼神、燕子穆灿烂的笑容……在她眼前接踵而至，眼底浮出清凉的液体，顾明星的心口压抑地差点喘不过气。
“小星，等到初八，我便求我父亲来你家提亲可好？”燕子穆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眼泪从眼里落下，掉到汤匙里，她的手抚上碗的边缘，碗边尚有汤的余温，她的手却冰冷彻骨。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自此咫尺天涯，她再也看不见他，再也听不见他在耳边轻轻呼唤“小星”，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悲痛与自责交织在一起，顾明星一边为燕家难过，一边自责她昨晚为何要以燕子穆忘了提亲来安慰自己！
明明他是不会忘的，他本就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不是吗？若是他没来，那就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这时，顾夫人慢悠悠说道：“说来，燕子穆的运气也算好，燕家被灭门的时候，他正好不在，倒也保住了一条命。”
燕子穆还活着？
顾明星先是一惊，然后摇头道：“不……娘，对他来说，苟活比死更难受。”
顾夫人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不悲不喜地说：“小星，这事已经发生了，娘知道你喜欢燕子穆，可是你要知道，燕家被灭门，燕子穆一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你的未来，只能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你明白吗？”
顾夫人的话过于平静，很难想到她刚刚还为燕家惨案掉过眼泪。
顾明星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娘还真是理智。”
屋檐下的风铃在耳边奏响，呕哑嘲哳的声音让顾明星听着格外难受。
似是在为燕家人送终，又似是在嘲讽人性的冷淡。
顾夫人显然也听见了：“那个风铃，是燕子穆送你的吧？”
顾明星点头，“燕子穆”这个名字是她此生解不开的结，她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心就痛。
顾夫人接着说：“它已经旧成这样了，索性就扔了吧！”
顾明星猛地抬头，话脱口而出：“娘，这不行！”
不能扔，扔了的话，子穆哥哥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顾夫人意有所指地说：“小星，你及笄了，是个大姑娘了，有些话，娘不说破。可是你要记住，之前燕家与我顾家门当户对，你和燕子穆的事娘自然不会干涉，可现在燕家没落，就算他燕子穆再有才华，也不过是个遗孤，你必须要和他断干净！”
顾明星哽咽了，她知道她娘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改变。
顾明星闷闷扒完碗里的饭，回到房间，脑子里想的仍是燕家惨案，她必须尽快找到子穆哥哥，他那么重情重义的一个人，接连失去至亲，她怕他会承受不住。
燕家被屠，燕子穆失踪，无论是哪个消息，对顾明星来说都是晴天霹雳。
她一边挠着自己的头，一边盯着他赠予她的风铃，饶是她将自己的头揉得发痛，她也想不出燕子穆究竟去了哪里。
子穆哥哥伤心欲绝的时候，会去哪里呢？
一宿没睡，她的大脑像是被锈吞噬了，完全想不出任何地点，她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在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没有她自认为的那么了解他。
老在顾府待着也不是办法，顾明星去了燕府，顾夫人只当她想出去散散心，没有拦着她。
燕府门口的人们熙熙攘攘地站着，时不时对燕府指指点点。这天的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汐水依旧潮涨潮落，燕将军用生命护了江山几十余载，最后只不过换百姓们的一声叹息罢了。
哪怕经历了一夜的风吹雨打，燕府门口的那条街上却还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无声地宣告昨晚的惨烈。
敌军的足迹踏遍整个燕府，他们将里面的财宝洗劫一空后，得意洋洋地回去了。
燕府的残壁断垣被鲜血覆盖，鲜血凝聚在燕府的柱子上，看着便让人胆战心惊。
顾明星挤出人群，顶着身后的指指点点声走进燕府，她怎么也想不到，曾经繁华的燕府成了现在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她首先去了燕府的书房，燕子穆每次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就会在竹简上刻字泄愤，这个习惯她一开始就知道，也只有她知道。
果然，书桌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卷竹简，顾明星从中拿出一卷，细细翻阅了起来。
燕子穆刻的字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不过，他刻的最多的字还是“星”，是她的名字。
他的字十分工整，一看便知他是努力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顾明星自以为自己这一天哭的次数够多了，可当她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还是会觉得胸口发闷，接着鼻翼酸涩，想哭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她抹干眼泪，继续翻阅。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还有正事要办。
终于，她在其中一卷里看到了他的字，那是一个“陆”字，字迹不同于前面的工整，龙飞凤舞的样子加上裂开的竹简，顾明星体会到刻字人的滔天怒火，她同情他、担心他、为他难过，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愤怒的他留下的竹简，心中更添几抹酸涩。
竹简旁边散落着一卷卷头发，顾明星知道头发是燕子穆的，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燕子穆的父母却不在了，他们抛下他，留他一个人孤独地活在冰冷的人世间。
顾明星小心翼翼拾起桌上的头发，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挪去上面的木塞后，她将燕子穆的头发轻轻放入瓶中，又把瓷瓶轻轻搁置在桌上，最后小心翼翼地盖上木塞。
她拿起桌上放着的刻刀，白光闪过，手起刀落，一卷青丝轻飘飘落下，顾明星抓起自己的头发，挪去木塞，把自己的头发也放入瓶中。
顾明星转身离开燕府，她知道燕子穆去了哪。
原来，她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啊。
燕子穆不是一个会伤春悲秋的人，在血海深仇面前，他首先要做的，是去复仇。
可是陆府家大业大，燕子穆去复仇，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必须找到他，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他好好活着，休养生息。
顾府屋檐下的风铃晃荡，留下空悠悠的铃声，一串串叹息响起，顾明星翻身骑上她的马，向天边的太阳逐去。
……
……
……
*燕子穆番外：燕归去
燕子穆兴致勃勃地从家中走出，他走在街上，嘴边洋溢着笑意，见到筑在人家屋檐下的燕子巢时，笑意更甚。
他的父亲——名震天下的燕将军——同意他的婚事了！
很快，他就可以到顾府，去迎娶他心爱的姑娘了。
他心爱的姑娘是他的青梅竹马，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叫顾明星，而他从来都是叫她小星。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他看到她的笑容便会想起天边明媚灿烂的阳光，他偶尔也会想起路边盛开的鲜花，她们都是一样的富有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