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景洪到家的时候,正是做晚饭的点。
他故作神秘把成绩单藏在身后,倚靠着厨房门框:“妈,你先别忙。”
李虹华手在围裙上擦擦,回过头看:“要钱来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表情也十分期待,心想养儿十五年,总算可以看到点盼头。
余景洪嘿嘿一笑,生平头回大大方方亮出分数:“语数英都上一百了。”
他想了好久才定下里这个条款,其实考之前就挺有把握的。
虽然主科的满分是一百五,但李虹华知道对儿子已经是大进步。
她没指望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从口袋拿出钱来:“喏,一百。”
余景洪瞥见还有点零钱,摊开手:“妈,那二十也给我吧。”
李虹华心情好,索性全塞给他:“你就是来讨债的。”
管她说什么话,钱到兜里才是真的。
余景洪捏着钞票,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吃饭。
李虹华对他也格外的慈爱,夹菜倒汤好不殷勤。
说真的,余景洪知道自己很受宠,毕竟他是这个家的独生子,不然不会能在这年头房间里有电脑。
但这种待遇仍旧罕见,他捧着碗不知所措:“妈,咱们收着点行吗?”
李虹华瞪他一眼:“别给脸不要脸。”
又感慨万千:“真是没想到,有天能盼着你上高中。”
连余景洪自己都没料到,咬着筷子犹豫说:“还不一定能上呢。”
考不上没关系,只要有钱就有办法。
李虹华漫不经心:“本来我们也是打算让你念完高中去当兵。”
等会,哪来的打算,余景洪还是头回听说,不满喃喃:“都没跟我商量过。”
跟孩子有啥好商量的,李虹华不以为然:“难道你还敢不听话?”
余景洪就是敢,他莫名的心里头堵得慌,碗一推:“不吃了。”
还怪有脾气的,又不是三岁孩子,饿一顿能怎么着。
李虹华才不喊他,吃完饭菜一收出门唠嗑去。
妯娌俩都差不多,范燕玲也是迫不及待炫耀去。
但她话到嘴边又怕树大招风,万一女儿到时候中考没成绩,那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索性憋回来。
在背书的余清音不知道她妈还如此矜持,自顾自对着墙壁念叨,一句“夏季炎热干燥”总是打磕巴。
简简单单六个字,就跟卡在她喉咙里似的。
余景洪都挨着门框听半天了,好笑道:“夏天不就是热,这么简单还记不住。”
余清音瞪他说:“温带跟热带能一样吗?咱们要严谨。”
得,数她最严谨。
余景洪掏出钱来:“那请你认真地数一数。”
这是着急忙慌送钱来了,余清音斜眼看他:“不心疼吧?”
还真别说,余景洪捂着胸口:“你再不拿我后悔了。”
余清音才不跟他客气,往兜里一揣:“今天记得背单词。”
够尽职尽责的,余景洪怕她念叨,赶紧跑:“知道知道。”
路过堂弟的时候在他头上薅一把。
余海林前两天头发上黏住口香糖,弄不干净索性被剃成光头,乍一看后脑勺跟地一样平,谁看到都想碰一下。
他哪个也不反抗,嘟嘟囔囔着:“我在写字呢!”
字都歪了,余清音凑过去看:“你就是写对都没算对,再给我好好看看,是等于几?”
余海林的橡皮动得很快,擦掉错的期期艾艾:“等于,等于,等于6。”
余清音算是知道原来同事们说被孩子气到心绞痛的感觉,戳着题干:“来,小明每天看13页书……”
她说这话音调越来越高,隔着十米地都能听见。
余建江叼着烟到家门口,赶紧掉个头,生怕进去也给削一顿。
他边走边琢磨着女儿最近的脾气实在大,摇摇头到别处喝酒去。
余清音不知道自己把亲爹吓退,只顾着拍桌子。
余海林眼泪没敢滴下来,手背一抹:“还没开学呢。”
他凭啥非要现在做作业。
还好意思说,余清音刚给买的练习册,他自己翻开做对了一题,恨不得就把整本全写完,轮到不会的就哭着想耍赖,哪有这个道理。
她没好气道:“自找的!”
余海林越发的委屈,吸着鼻涕哭。
迪迦奥特曼被怪兽打了都没见伤心成这样,余清音怒极反笑,反而把情绪调节好,深吸口气:“好啦好啦,做出来明天给你买个玩具。”
余海林斗大的泪啪嗒掉纸上,拽过袖口擦一擦:“真的?”
没见过这么不讲卫生的,余清音都想反悔,在他手臂上拍一下:“这是衣服,不是抹布,你都不嫌脏的吗?”
再说她定睛一看,他下午也不知道在哪个泥坑里滚过,浑身上下全是泥,居然还敢用。
余海林能怕啥,还小声顶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余清音胡乱给他擦着脸:“我待会就把你给切了吃,看有没有病。”
又捏着他的手指看:“指甲自己剪到底。”
余海林最讨厌洗头洗澡剪指甲和掏耳朵等事情,不情不愿地象征性剪一点。
余清音不容分说给他按住:“再动剪到肉了。”
余海林扑腾着,却仍旧是姐姐案板上的一块肉,连睡觉的时候都委屈巴巴地缩成团。
跟流浪小狗似的,范燕玲给儿子盖好被子,又去女儿房间看。
余清音还在学习,看到人半点不分神。
范燕玲也没叫她,只是叮嘱“早点睡,都不长个了”。
余清音头动下,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她忍不住和未来做对比,心想真是润物细无声,微末之处连本人都难以发现。
也许只有切切实实站在过去,才能察觉到时间的影响力,然而世上几人有重来的机会?
她捏着书的手指微微发白,原地跳两下打起精神来,赶在新的一天来临前入睡。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和前一天的不同之处,大概是谁家放着哀乐。
余清音只觉得近在耳边,喝一口豆浆:“妈,谁啊?”
在村里,红白事跟家家户户都有关,范燕玲拿上馒头:“你三叔公,走了。”
三叔公?余清音已经不太记得这位长辈。
她上学的时候特意往那边走,只见支着帆布大棚,来来往往全是人,吆喝声四起。
白事自有一套规则,大家仿佛不用言明就各司其职。
即使是多年后,余清音仍旧弄不太懂这些。
她忽然琢磨起自己重生了,那上辈子估摸着该有个猝死的结尾,不知道父母有没有将她的遗体捐出去。
做决定的时候正好是她三十岁生日,还以为将来弟弟会是执行人,跟他打过招呼。
没想到走得这么早,估摸着父母应该很难接受。
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会是个伤口。
思及此,余清音双目含泪,任由滚落至胸前,踩着自行车向前行。
县中的早晨喧哗,和往日比起来今天更甚,所有人都围在公告栏的分班表前。
作为初中的最后一年,学校按照开学考的成绩给毕业班重新做安排,讲句通俗些的,就是把想学的编成初三一班和二班。
两个班各六十人,往教室里一坐都快挪不开腿。
反正余清音站在二班门口看,只觉得空气都逼仄。
余景洪比堂妹出门早,已经选好两个位置擦干净。
他举着手挥挥示意,余清音就过去,才坐下猛地站起来:“怎么湿答答的。”
是吗?余景洪一抹椅子面:“哪有这么夸张,就是小水珠。”
又随手扯衣角擦两下:“现在行了吧?”
行什么行,余清音算是知道弟弟的德性跟谁学的。
她嘴角抽抽:“都是你带坏余海林。”
这话可得说清楚,余景洪:“分明是跟你,你小时候还拿报纸……”
还没说完,余清音已经掐着他的脖子:“闭嘴,不许讲废话。”
余景洪觉得她是真下死手,赶紧举白旗,咳嗽两声:“你知道吗,我坐这儿觉得特别怪。”
仿佛进了妖精洞的唐僧,老盼着悟空来救救自己。
余清音一点没觉得,她现在很喜欢变化,跟从前越天壤之别越好。
她感受着周遭的环境,还有那些若有似无打量的目光,昂首挺胸:“自己考的分,堂堂正正一点。”
说得也是,不过余景洪偶尔会有种分数不是自己考出来的错觉。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被吓到,看着书就愣愣地发呆。
但他才不会在妹妹面前露怯,清清嗓子:“此言甚矣。”
念没两天书就掉书袋,余清音捅他一下:“背你的单词。”
这刚开学就埋头苦读,余景洪:“太像书呆子了吧。”
完全不符合他的形象,万一将来考不好还很容易被嘲笑。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是天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可以了?
余清音瞪着他:“快点背。”
得,余景洪认命点点头:“你说的算。”
到底从口袋里掏出巴掌大的单词书来,翻开折起一角的那页。
兄妹俩旁若无人地学习,前后左右的学生为之侧目,心想书都没发下来居然就开始了。
此刻的众人不会知道,接下来的一年里,他们会比这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