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薇薇挽着星榆走在前面,冬扬跟在她们俩后面。星榆被挽住的那只手臂始终是僵着的,她很想把手抽出来,可是薇薇紧紧地挽着她,还不停地说着话,几乎不给她装作不经意收回手的时机。
“星榆,我啊,一直欠你一句道歉呢。”
“啊?”星榆不解。
薇薇终于站定了,面对着星榆。星榆也趁机抽回了手。而冬扬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也站住了。
“当初,启轩的事……”
她还没说完,星榆就打断了她,“我都知道了。”星榆不想听薇薇的长篇大论,只能这样赶紧堵住她要说的话。
“知道了就好。如果你和启轩不知道是我从中作梗,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薇薇说这句话时,还撅了一下嘴,显得柔弱而委屈。
星榆笑了一下,没作声。
“你能原谅我吗?坦白说,这次回来,我一是为了举办婚礼,二是为了,替我以前的所作所为赎罪。”
“没事,都过去了。”星榆笑道。
所谓“没事”,只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让步。因为根本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反正再糟糕的事情都能过去。
米兰·昆德拉说,“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就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它们不可能以同样的形式无休无止地重复下去,所以如果把时间比作一根不断延长没有止境的线,所有的辉煌和罪恶最终都能在遗忘与回想的纠葛中退化成微不足道的某个点。
她不想原谅薇薇。只是时间让她没有精力纠缠了。
薇薇沉默了一瞬,随即又灿烂地笑起来,“星榆,婚礼的时候,你想当我的伴娘吗?”说完,她又挽着星榆往前走。
“伴娘啊?不了不了,我工作忙。”星榆连忙拒绝。
“唔,好吧。”薇薇嘟囔了一声。
走着走着,三个人已经到了星榆家门口了。星榆开了门,侧过身,先让他们俩进去,随后她跟着进去,关上了门,打开了客厅的灯。
“星榆,你还没结婚,就买了婚房啊。”薇薇问,“是不是已经找到男朋友啦?”
“没有呢。”星榆笑了笑。
“改天我把启轩也叫出来,给你们重新拉上红线。”
“行啦行啦,红线也不是说拉就能拉的。”星榆笑着,神情若有所思。
“冬扬,你先坐,我去洗手间。”薇薇说着,又四处望了一望,“星榆,洗手间在哪?”
星榆向客厅后面指了一指,薇薇便走过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冬扬和星榆两个人。
“我都不知道,薇薇还有一个妹妹。”
星榆笑了,“我们联系不是很多,只是有同一个父亲而已。”
“这样啊。我的意思是,我跟薇薇认识这么久了,她都没有跟我提过你。”
“没什么好提的。”星榆轻快地笑着说道。
“你和薇薇,有过不愉快?”冬扬注视着她,眉间的凹陷又出现了。
“为什么这么说?”星榆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充满好奇。
“感觉。”顿了顿,冬扬又继续解释道,“我不了解你。但是我了解薇薇。她年轻漂亮,骨子里又要强,她不太可能包容另外一个漂亮、又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
“你是觉得,我和薇薇,有几分相似?”
“可能吧。”冬扬思索了一下,刚要接着说下去,薇薇就从洗手间里出来了,“星榆,你的洗手液好香呀。”
星榆笑了,“上次做活动的时候我买了好几瓶,你喜欢就带一两瓶走。”
“不啦不啦,改天我也去买!”说完,她又坐到冬扬边上,头靠着他的臂膀,像是有意在彰显亲昵一般笑看着星榆,撒娇道,“我们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下去逛。”
“好。”星榆应着,坐到了他们两个人对面。
薇薇婚礼的前一天,启轩打电话给星榆。
“明天薇薇结婚,你知道吗?”启轩问她。
“你也知道?她邀请你了?”星榆有点诧异。
“是啊。我也有点奇怪,为什么她会邀请我。”
“那你家人也有去吗?”星榆问。
“没有,她只请了我。”停了一瞬,启轩又说道,“你明天有去吧?”
“当然。说到底她也是我妹妹嘛。”
“你明天怎么走?要不要我去接你?”
星榆想了想,明天她应该会和苏燕清一起出门,便说道,“不用了。我和我妈一起。”
“那好,那明天见。”
“嗯。”星榆应着,挂了电话。
启轩会来,而且是一个人来,这是她没想到的。按理说,薇薇在启轩家住了好几个月,跟小邱振东他们也很熟悉。怎么可能单单邀请启轩,而没有告诉他的父母呢。
星榆想不明白。
婚礼当天,星榆一家如约赴宴。星榆本来穿的是浅紫色的圆领针织衫和米白色的长款伞裙,整个人看起来温婉而亲和。但是薇薇在门口一见到她,就双手一拍,喊了一声,惹来其他人的注意。她也不顾其他人的问好,马上拉起她的手往换衣间的方向走。星榆茫茫然地被她拽着往前走,一头雾水,“怎么了?”
薇薇不回答,只顾快步走着。星榆望着她白皙的后背,恍惚间竟想起了高三时的某一个中午,她也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拉着自己往教学楼楼下走。
就是在那天,她摔了自己的星球灯。
她好像出现了错觉:自己似乎快要走到教学楼底下的小花园了。那个绝望的转折就在前面等着她了。她能听见它的脚步、它的呼吸,它一举一动间扬起的空气的震颤。可是她还是没有勇气收回手来。前面那个穿校服的女孩子紧紧地扼住了她的手腕。
她恨自己的懦弱。即使在想象的时空里,她仍然没有办法摆脱掉自己的懦弱。
“好啦!”薇薇松开了手,关上了换衣间的门,轻快地说了一句。
星榆如梦初醒,张望了一下四周,“啊?”
“换衣服呀!”薇薇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的衣服还行吧。”星榆更是困惑了。
“你呢,要是穿去上班,我没意见。你要是穿来参加婚礼,也太朴素了。”薇薇说着,从丢在一旁的袋子里翻出一件深蓝色的低领丝绒连衣裙,又不知从哪拎出一双同色系的高跟鞋,“我都给你搭配好了。”
“不用了吧。这也不是我的婚礼。你漂亮就够了。”星榆笑着摆手。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郑薇薇的风头,能被抢了不成?”薇薇得意洋洋地挑了一下眉。
“那肯定不是。今天你是主角。”
“那不就得了。听我的,换上。”薇薇又晃了晃手中的裙子。
星榆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换好裙子和高跟鞋,星榆在镜子面前照了一照,竟意外地发现裙子非常合身。只是鞋子略微大了一点,她不得不有意识地用脚趾贴紧鞋的内里,才能防止它们掉跟。
薇薇拿过一个袋子,让她把换下来的衣服装进去,扬起下巴来笑道,“我的眼光,不错吧。”
“谢谢你啊。”星榆说道。她的心里还是有点打鼓。她不知道薇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要特意给她挑一件好看的裙子。
她和薇薇走出了换衣间。薇薇去找冬扬了,而星榆一个人去了宴会厅。宴会厅不大,里面只有几张桌子,上面铺着洁白的桌布,中间摆着浅白色的花束。这场婚礼,只邀请了薇薇的亲友。冬扬的亲友都在北京,他们商定好,回北京再办一场。
刚走进宴会厅,就见苏燕清向她挥了挥手。她的位置正对着宴会厅的门口。星榆走过去,坐在了她边上。
“哪儿来的裙子?”她问。
“薇薇给的。”
“她为什么给你裙子?”
“不知道。”
星榆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启轩也进来了。薇薇把他安排在了星榆边上。
很快,婚宴开始了。薇薇穿着洁白的修身抹胸婚纱,长长的裙摆如无数片花瓣层层叠叠。她用珍珠的发饰挽起了一头亮丽乌黑的长发,捧着一束粉红色的手捧花,看起来像是一位温柔端庄的公主。而冬扬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色的衬衫和黑领结,更衬得他身形板正,气质稳重。
一切事宜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在薇薇和冬扬交换了戒指、婚宴即将开始之前,薇薇突然接过了主持人的话筒,一边晃着手里的捧花,一边说道,“稍安勿躁,还有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
“我要把这束捧花,送给我的妹妹,白星榆小姐。我的年少无知,让她承担了本不该降临于身的负担,也让她错过了本该属于她的风景。过去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再弥补。但是现在,我站在这里,我愿意把今天每个人对我的祝福,都留给她。我真诚地祝愿,从前的遗憾能够破茧成蝶,她可以找到属于她的幸福。”说完,她缓缓地迈下台阶,往星榆那一桌走。步伐优雅,款款而来,终停在了星榆的边上。她向星榆伸出了握着捧花的手,“白星榆小姐,你愿意接受我的捧花吗?”
星榆笑了。她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迈出了座位,站在薇薇面前,接过她递过来的捧花,含着笑轻声说了一句“谢谢”。随即,薇薇伸手抱住了她。
宴会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但是星榆依然能听见薇薇在耳边说,“我是认真的。”
“谢谢你。”星榆也说。
薇薇松开了手,重新回到了台上。她还不忘调侃一句,“我丈夫差点成我和星榆的伴郎了。”
欢快的笑声在空气里涌动。星榆在笑声里默然地低头,看着手上那粉红色的花束,百感交集。
她感觉到一瞬的轻松,仿佛是与过去的自己达成了和解。现在的她早已不想纠缠曾经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可是过去的她却仍然深深地陷在那些真切的喜怒哀乐里。
可是在某一瞬间,她觉得,过去的自己终于奄奄一息地逃出了泥潭,而现在的自己也不顾那满身泥泞坚定地拥她入怀。